夢中影(一)(1 / 1)

天台山,清心寺。

寺中青煙嫋嫋,曲徑通幽,來來往往間香客不斷。

幾棵參天樹在寺中拐角處挺立,似乎悄然無息地將前後兩殿隔絕。

與香火不斷的前殿不同,清心寺的後殿,是空無一人的羊腸小道,幽深的儘頭處,是一間頗為隱蔽的禪房。

屋內,殷照心正坐在床邊,低頭看著遞到她麵前黑乎乎的藥碗,一時沒忍住,皺了皺鼻子。

她麵前端著碗的侍女瞧見後神色頗為心疼,但仍舊將這藥往前遞了遞。

“郡主,慧靈大師說了,這是最後一副藥,待您喝下之後,定不會再被那夢裡的邪祟纏著了。”

聽了這話,殷照心的神情才略有鬆動,遲疑良久後最終還是伸出了手。

苦澀在口中逐漸蔓延開來,惹得她舌頭都仿佛在打結。

一旁伺候的侍女見狀連忙給主子喂了一塊杏脯。

苦澀得到緩解,殷照心的眉頭這才得以舒展。

“淺星,你可是都問好了?我今後......不會再做那個夢了吧。”

名叫淺星的侍女聞言一邊將空了藥碗放好,一邊笑著回道:“郡主,您就放心吧。”

“慧靈大師說了,您是久病難愈,鬱結於心,因此夜間會被邪祟纏身,如今病養好了,也就不會再出現這種狀況了。”

殷照心聽後默了默。

她看著自家侍女炯炯有神的目光,神情略有些複雜。

此事說來一言難儘。

然淺星並沒有察覺到殷照心幾經多變的情緒,仍自顧自地說道:“反正不管纏上郡主的究竟是什麼東西,都休想再困擾郡主分毫。”

殷照心並沒有因此感到如釋重負。

隻因,在夢裡纏上她的,並不是淺星口中的什麼邪祟,而是一個......男人。

沒錯。

即便在夢裡看不清那人的臉,但殷照心此時閉上眼依舊能在腦海中描摹出他身體的輪廓。

酣暢間順著胸口滑落在腰腹的汗滴,動作時強勁而有力的肌肉,還有那時不時便響在耳畔的低.喘......

殷照心閉了閉眼。

明明剛出了夏,可這臉上卻依舊浮上一層難以言說的紅霞。

淺星在一旁見後心又跟著揪了起來:“郡主,您的臉怎麼這般紅,可是還有哪裡不舒服?”

殷照心聞言緩緩睜開雙目,及時轉移了話題。

“宮裡可曾有人過來?”

果不其然,淺星沒有再追問她臉上那抹可疑的紅霞,而是回答起了她的話:“奴婢若是沒記錯的話,宮裡應是今日來派人接郡主回去,想來人多半已經快到了。”

“好。”

殷照心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些什麼。

比起她的興致缺缺,淺星倒是比前些日子歡快了不少,想來興許是真的為久病初愈的主子高興。

可殷照心這個當事人卻高興不起來。

她騙了所有人。

大約一月前,殷照心突然生了一場大病,一周之內幾乎日日都高熱不退,宮中太醫用儘了法子依舊難以奏效。

走投無路之下,晉王將她送去了清心寺,聽聞寺中的慧靈大師深諳醫術以及其他的旁門左道。

來此不久過後,殷照心便有了好轉的跡象,可麵臨的卻是一夜又一夜的夢魘。

她被折騰得整日都沒有精神,無奈之下隻得真假參半將這事告知給了慧靈大師,這才有了今日一幕。

她知曉真相,所以對慧靈大師的法子沒有全信。

但這段時日,她的確沒有再做那個夢。

興許,誤打正著也說不準呢?

這般想著,殷照心的神思早已發散,眼睛不知何時看向了窗外。

日光下,似有一道人影投落在窗前。

隻這一眼,卻叫她瞬間回神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窗外便有細微的聲響出現,像是有人在走路,隻是步子很輕,似乎在極力掩飾。

若是尋常人,定是不會注意到這輕微的響動,但殷照心的耳力極好,她絕對不會聽錯。

外麵有人。

殷照心心下一緊。

這裡是慧靈大師特意為她找的一處便於養病的地方,理應不會有旁人知道這裡,外麵這人要麼就是尋錯了路,要麼便是不安好心。

殷照心正思索對策間,同樣察覺到的淺星躡手躡腳地來到她身側。

“郡主……外麵好像有人。”

主仆倆的聲音極小,但依舊傳進了外麵那人耳中。

顯然,外麵的人似乎也沒料到如此幽靜的地方居然還有人居住。

他腳步頓住,站在牆邊靜觀其變。

“郡主您彆怕,奴婢過去看看。”

說著,淺星鼓足了勇氣,往前一步接著一步的挪。

而外麵那人一動不動,宛如蟄伏在暗中的豺豹,隻待腳步聲越來越近……

意料之外的,窗外的人影意識到自己似乎被發現以後並沒有惱羞成怒,反而是輕笑一聲。

低低沉沉的笑聲,讓殷照心下意識攥緊了袖口。

緊接著,一道男子的身影率先出現在了窗前。

這人頭上戴著鬥笠,完完整整地遮住了全部的麵容,一身黑衣打扮,袖子倒是深藍,瞧著像是尋常侍衛的穿著,袖口及腰身都是緊束著,貼在這幾處的肌膚,亦勾勒出這人健壯有力的身姿。

他手裡還握著一把劍。

瞧著好像沒什麼惡意。

站在前麵的淺星好像一瞬間恍然大悟:“你莫非就是宮裡派來接郡主回去的人?”

那人聽後好像沉默了一瞬,就在殷照心投去打量的目光後,他卻應了一聲:“是。”

懶洋洋的聲線,漫不經心。

殷照心的眉頭卻是皺的更深了些。

“可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她話音剛落,那人便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牌子,在手裡揚了揚。

淺星見狀上前開了窗,正要接過男人手裡的木牌,卻見那牌子“嗖”地一下,從他手裡拋落,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弧線,最終準確無誤地落到了殷照心懷中。

她連忙手忙腳亂地去接,但由於距離隔得遠,雖然是接到了,卻險些將這身份牌碰到衣襟裡。

殷照心:……

那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顯然被戲弄了的殷照心頓時沒了什麼好臉色。

她將身份牌翻過來搭眼一瞧,確是宮裡的令牌無疑。

見這不知禮數的男人當真是宮裡的人,殷照心心中怒意便越來越重,沒好氣地將牌子原封不動地扔了回去。

“淺星,我們走。”

說完,殷照心隻留下了一個惱羞成怒的背影。

從始至終,隔著鬥笠,因此她並未見到那人真容下嘴角勾起的笑。

直到腳步聲逐漸遠去,魏璟這才將礙事的鬥笠往上抬了抬。

身後有人走近,最後單膝跪在了他身後。

“少主,咱們一直追查的馬販子並不在此處。”

“接著查。”

魏璟沒有再下達多餘的號令,彙報那人也不自討沒趣,正要走,卻聽前麵又有了吩咐。

“換個人去查。”

這話倒讓彙報那人一下子慌了神:“少主?可是屬下做錯了什麼事亦或是說錯了什麼話?!屬下定會將事查的水落石出,絕不會讓秋狩那日出現任何問題!還請少主再給屬下一個機會!”

一番掏心窩的話一出,魏璟倒是嘴角小幅度地抽動了一下。

“你腦子裡裝的都是些什麼?”

他神情頗為無語。

“你方才沒聽見嗎?那小郡主等著我送她回去呢,你來當車夫。”

說到殷照心時,魏璟腦中不自覺浮現出方才被他故意戲弄時,少女那副無措又氣憤的模樣,白皙的臉頰布滿紅暈,胸口隨呼吸蕩漾,更像一朵嬌花。

魏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敢使喚他的人,也不多了。

顯然,魏璟的下屬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訥訥地上前問道:“少主,您真要送她啊?”

“那不然呢?裝了一半,不裝了,日後要是真查起來,倒是麻煩,正好她是郡主,借此回城能省了不少事。”

說到這,魏璟輕嗤一聲。

“快走,彆磨磨蹭蹭的,真打仗的話你這樣的一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

回去的路上,坐在馬車裡的殷照心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按理說,若是宮裡派了人過來,定是要先同慧靈大師那邊打招呼,再由寺裡的小沙彌將人帶過來,而不是突然就出現在窗前,舉止還如此無禮。

殷照心這般想著,素手已將車簾掀開了一個縫,偷偷地打量起走在馬車邊上的男人。

他仍舊戴著那個鬥笠。

殷照心看了不知有多久,猛地聽到他故作疑惑的語氣:“郡主為何一直盯著屬下看。”

他說的篤定,好像他也這麼一直瞧著殷照心一樣。

偷看被抓包,殷照心臉“騰”地一紅。

即便如此,她依舊麵不改色。

“誰看你了?我在看你的鬥笠。”

末了,似是覺得這個回答還不夠讓他難堪,於是殷照心又補了一句:“你這鬥笠太醜了。”

魏璟聽後不惱,反倒恍然大悟一般:“原來郡主喜歡醜東西。”

殷照心一噎。

前麵那車夫聽了之後似乎極小聲的笑了一下,但轉瞬間,背脊又僵直了,再也沒發出過一聲。

殷照心沒有在意這點小動作,見自己偷看已經被發現,索性將車簾掀開了大半,沒什麼好氣問道:

“你是宮裡的哪個侍衛?我對你為何沒有什麼印象。”

她自小在宮裡長大,宮中的那些太監宮女,包括侍衛,她都混了個眼熟,可眼前這個,倒是前所未見過。

魏璟知道她這是在試探自己,見招拆招:“新來的,郡主沒見過也是理所應當。”

“那你姓什麼?”

魏璟目不斜視:“無名無姓。”

殷照心:......

“是不敢說,還是不能說?”

沉默。

殷照心的話最終還是掉在了地上。

頭一次被一個無名的侍衛冷落,她曾經從未受過這般折辱。

又想到先前在寺中他的戲弄,殷照心隻覺得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

“你上來。”

魏璟輕嗤一聲:“郡主,這不好吧。”

殷照心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開口前她自然也是想好了才做的決定,眼下荒郊野嶺的,沒有人會看見這一幕,除了淺星和車夫,不過這兩人不敢說出去。

於是她輕抬了抬下巴:“這是命令。”

魏璟隱匿在鬥笠之下的神情滿是不屑。

一旁的淺星見了,眉一擰,當即便斥道:“郡主讓你上去你便上去就是!你一個侍衛,想違抗郡主的命令嗎!”

魏璟的頭似乎往殷照心的方向偏了偏,末了才應道:“行。”

單是一個字,也好像被他說出了咬牙切齒的意味。

殷照心瞧見了他捏著鬥笠的一角,另一隻手撐著木板縱身一躍,下一瞬,他高大的身影已經全然遮住了日光,最終落在殷照心麵前。

一時之間,眼中除了這個人,再無其它。

殷照心呼吸一窒,鋪天蓋地的壓抑席卷而來,逐漸叫她喘不過氣來。

隻見他蹲坐在麵前,雙手散漫擱置在膝蓋,語氣卻低沉,用著隻有他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問道:

“郡主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