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重慶,空氣中仍有些餘熱。
孟浮生收到陳音音偷跑出院的消息時正在與攝影圈一些重要人物碰麵。包裡手機響個不停。
邊啟幫忙應付,她則去了陽台。
“孟總,陳,陳哥他他——”
“慢慢說。”
劉飛腦門冷汗岑岑,一鼓作氣喊:“他偷跑出院了。”
孟浮生表情沒了,捏住眉心問:“去哪了?”
劉飛趕忙說:“查到的消息是去您那了,重慶。”
“什麼時候走的?”
“七點鐘的航班。”
“好的,我知道了。”孟浮生儘量保持冷靜,掛了電話。
她在窗口立了會兒,散散鬱氣,回桌坐好,眾人視線又重新落回她身上。
她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黎巴嫩真絲禮服,寶石披肩,披風從腰際徐徐偎落,奢貴仙氣。
“孟導真是年輕有為,又創輝煌,我等甘拜下風啊。”
眾人投來羨慕的目光。
孟浮生微笑點頭,謙虛說了幾句話,又同幾人隨意聊了會兒,邊啟坐過來輕聲說:“劉飛說他來重慶了,我已經安排好了人晚上去接機。”
孟浮生喝口紅酒,說:“等下一同過去。”
邊啟不讚同:“累了一天,你應該回去休息了,伯母剛剛打電話過來。”
孟浮生目光微凝,說:“明天再回去。”
邊啟道:“浮生,你需要與伯母好好談談,母女哪有隔夜仇……”
“晚上堵車厲害,這邊離機場又遠,我先回酒店收拾下了。”孟浮生打斷他的話,起身略有歉意衝眾人道彆,大步邁出宴會廳。
晚上10:05,重慶江北國際機場。
陳音音暈機了。
坐在機場門口不願走。麵前人來人往,一雙鞋子一雙腳,噠噠噠噠噠吵得他頭昏眼花。
孟浮生雇司機跑了幾個出口才找到半死不活的陳音音,把人拽起來。
他整個人幾乎全撲在她身上,咕噥:“你怎麼才來啊嘔———”
“敢吐就把你丟在這兒。”孟浮生嫌棄似的拎開人。陳音音腦袋暈乎乎,像喝醉酒一般。
“頭上傷怎麼樣了?”她扶著人上車。
陳音音趴在窗邊喘氣:“疼。”
“不好好留在醫院養傷到處亂跑,疼死活該。”孟浮生讓司機開車。
陳音音吐得淚眼汪汪,抹抹眼睛說:“當然得過來,你要跟邊啟回家訂婚?萬一呢……”
萬一他隻是睡一覺,她就成彆人的了怎麼辦?他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兒發生。
他扭過頭,漆眸定定望她,麵容隱沒在窗邊路燈下。駕駛座的LED燈嘀嗒嘀嗒響,兩人的情緒在沉默裡發酵。
孟浮生微微低頭,發絲被風吹落下來,遮住了所有表情,她抬手彆到耳後,說:“陳音音,你越界了。”
陳音音像哽住了喉嚨,接不上話。
空氣中突然飄來一絲血腥氣,孟浮生詫異抬眸,瞥見他沒來得及捂住的腦袋。
陳音音疼得揪住眉心,血水從指縫間落下來。
孟浮生駭然,讓司機調頭去醫院,司機嚇了一跳,趕忙照做。
“死了不是剛剛好,”陳音音靠窗閉眼,一字一句說:“沒人妨礙你們。”
“閉嘴。”她忍了一下午的情緒再也繃不住,一把將人拽過來,按趴在腿上,微微抬起他腦袋,防止出血加重,說:“陳音音你給我記好了,我跟誰結婚與你沒關係!不管你死了還是活著!但是你要是現在死了,我跟邊啟每年都會一起過去給你上香!”
“你敢?”
“你試試。”
陳音音一口咬住她胳膊,孟浮生疼得閉上眼,一聲不吭。他感知到她小臂在顫,漸漸鬆口,那裡赫然出現兩排鮮紅牙印。
孟浮生咬牙問:“你屬狗的?”
陳音音笑:“我標個記號。”
孟浮生說:“神經病。”
陳音音沒答話,隻盯著那兩排牙印傻笑,像詭計得逞了一樣。
孟浮生意識到什麼,臉色變了,難看道:“你故意的?故意扯開傷口,陳音音,你是不是不知死活?”
陳音音沒答應,眼睛不安瞟向旁處。
“說話!”
“是。”他小聲回,不敢覷她。
孟浮生現在真的很想把人丟出窗外,轉瞬想到是自己創作出來的人物,又作又瘋,硬生生忍住即將爆發的脾氣。
“你給我聽著,等傷好了立刻回北京。”
陳音音“哦”了一聲,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腦袋埋進她腿間,一動不動,像睡著一樣。
孟浮生指尖落在他脖頸上,鬆了緊緊了鬆,終是沒有掐下去。
“真是欠你的。”
兩人處理好傷口回酒店已是淩晨一點鐘,空氣中彌漫著濃重水汽,今夜有暴雨。
孟浮生剛下車就感受到頭頂射來一道極具壓迫性的視線。她仰頭,卻發現酒店所有窗口空空如也。
邊啟拉起窗簾,屋內沒開燈,他立在那裡紋絲不動,黑洞洞的身影像一道鬼。
手機玲突然響了,他拿起來,青白光線照在他臉上,無端駭人。
來電人顯示是繼母:紀文珠。
他猶豫一瞬,按了接通鍵。
“在。”
“聽說你回來了。”電話裡的女人聲音小心翼翼:“我跟你爸都想見見你。”
邊啟下頜收緊,很久之後極淡地“嗯”一聲,說:“明天回去。”
“好。”
他掛了電話,拉開窗簾,“轟隆隆”兩道雷鳴,陰森慘白的閃電照進他黑幽幽的眼底,宛如兩團鬼火。他佝著腦袋,樓下已經不見孟浮生兩人。
邊啟扶了扶眼眶,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塊懷表,打開,借著手機電筒的白光,看清上麵是個女孩。
十七八歲、高中生、馬尾辮,麵容與孟浮生相似,嘴角笑起來有甜甜的梨渦。
而孟浮生沒有,她也從來不愛笑。
他指尖摩挲過相片,表情透著反常的迷戀與瘋狂:“……京桐,你再等等我,我們馬上就能見麵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浮生,你讓我進去。”
“求求你讓我進去!”
陳音音在門口敲了一聲又一聲,耳朵貼門上,裡麵沒人回應。
孟浮生戴上耳塞,果斷選擇屏蔽,關燈睡覺。
陳音音等了又等,咬咬牙跑回自己房間,拉開窗簾伸長腦袋朝隔壁的孟浮生陽台望。
夜涼如水,暴雨如注。他剛伸出去的手就被雨水打濕了。
大概測算了兩個房間露天陽台的距離,陳音音掀起被子,麻溜拆床。
孟浮生睡得迷迷糊糊,身體突然發冷,眼睛怎麼也睜不開,鬼壓床的窒息感很快席卷全身,漸漸失去氣力。
她意識到矯瑞東從北京跟過來了。她努力伸手去摸床頭的智能開關,手腕卻被一隻冰冷的手抓住。
“彆掙紮了,沒有用的。”
“你說話不算數!放開!”
“鬼氣真是濃鬱啊,夠我吸收一段時間了………”
他俯身湊近孟浮生的心臟,一縷縷黑氣從她心口竄出,傳遞到他身上,矯瑞東享受地眯起眼睛,鬼影愈發實質了。
這濃鬱的鬼氣比他吃兩隻小鬼更滋補。
孟浮生臉色蒼白,呼吸虛弱,心臟跳動逐漸減慢,死氣從手腳開始往心臟蔓延。
矯瑞東意識到不對,讓她睜眼。
孟浮生卻突然笑出聲:“有本事殺了我啊。”
矯瑞東停止吸收鬼氣,“想死但還沒到時候。”
他正要加快吸收速度,陽台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陳音音順著門板爬進孟浮生房間的陽台。
“有人來了,”矯瑞東掃興說:“這次先放過你。”
身影一晃消失不見。
窒息感消失,孟浮生終於緩過氣,冷汗岑岑,趴在床頭深呼吸。
陳音音跳進來,躡手躡腳推開陽台玻璃窗,鬼鬼祟祟摸到她床邊。
燈亮了。
兩人四目對望。孟浮生表情冷淡,陳音音弓腰轉身遮一下臉。
“……我房間漏雨,來,來躲個雨。”
半晌,他編出一個蹩腳的理由,從手指縫裡窺她,渾身濕淋淋的。
孟浮生依舊毫無反應。
陳音音逐漸察覺到不對,孟浮生唇色發麻,視線模糊,看不清他麵貌。
“浮生,你怎麼了?怎麼這樣涼啊……”
“……藥,包裡。”
她抖著聲音說完,徹底閉上了眼睛。
孟浮生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從記憶中逼仄的福利院房間到孟家,再到高考那天,孟嘉年,孟母,樓道蜿蜒而下的血水………
“他死了!”
“你怎麼不去死啊?”
“你這個害人精!”
她跪在門口不停地哭,臉上都是巴掌印。
女人的謾罵聲、哭聲從屋內傳出來,一句一句仿佛一根根利刺穿透她心臟,紮得她痛極了,也崩潰極了,靈魂都在喊。
“你叫孟浮生吧?”
“我叫邊啟。”
“能請你跳支舞嗎?”
“……好。”
周圍是緩慢的音樂聲,一對對學生結伴跳舞,她白色的裙擺一圈一圈蕩起來,像一朵朵扭曲怪異的花圈。
“你叫什麼名字?”
“……浮生。”
“哥哥帶你回家好不好?”
忽然一道稚嫩柔軟的嗓音飄進耳裡,孟浮生的舞步停了,音樂聲停了,她恍惚意識到什麼,醒了。
麵前一片漆黑。
四肢正被人牢牢包裹住,溫溫熱熱的,她愣了一下,仰頭,鼻間蕩下男性濃重的呼吸聲,她聽見一聲聲擂鼓般的心跳。
她試探喊:“陳音音。”
頭頂“嗯”了一聲。
“我沒事兒了。”
“我知道。”
孟浮生試探性抬手,發現根本抬不起來,手臂夾在兩人身體之間,陳音音睡袍敞開,熱浪徐徐傳遞到她身上。
“我胳膊酸了。”她說。
陳音音坐起來,開燈,伸手給她揉。
“第二次了。”他說:“又是我不在的時候這樣。”
孟浮生猶豫一瞬,開口:“其實有件事一直瞞著你。”
陳音音問:“心疾?”
“不是,這算不上秘密。”
她當年被親生母親丟在福利院門口,也是因為先天性心臟病,福利院至今還有她的診療檔案。
陳音音換隻手捏:“那怎麼了?”
孟浮生問:“記得上次在彆墅看到的東西嗎?不是幻覺。”
“我知道。”
孟浮生愣住,良久問:“你一直都不信我的話?”
“隻有這個。”
她不知該如何接,盯著自己的手,正被他握在掌心揉捏。
陳音音解釋:“以為你能猜到的。”
“……什麼?”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提出同住,擔心你害怕。”
孟浮生啞然,想起了今晚的事兒。
“可你當時不是比我還怕?”
她說完久久沒聽見陳音音回答,終於意識到什麼,抽回手轉口道:“你裝的。”
“……嗯。”
孟浮生又不說話了,轉身躺下背過身。
陳音音說:“你應該也能感覺到那隻鬼怕我,隻敢跟蹤你。”
“你很得意?”
“所以浮生,讓我留下吧,”陳音音矮下身體,從身後摟住她,“我有用,能辟邪。”
孟浮生張了張嘴,居然找不到詞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