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寒路壽辰當天,夜空瓦藍,晚風暖暖地拂過麵。
老宅子張燈結彩,老樹間掛著平安結。
前來祝壽的賓客在雕鶴木門前下了車,眺望熱鬨非凡的宅子。
短短幾個月內,宮家又辦了異常盛大的宴席。
雲遲意這次作為客人,踩著小高跟下車,為了和場景搭配,她專門穿了一套藕色套裙,上衣貼身,下裳開擺,隨手帶一個珍珠帶小包。
這次溫顏顏也在,素淨的白裙似夜間的曇花。
宮家的人都認識雲遲意,熱情地迎她進門。
樹上的平安結也有她的作品,她一眼便看到了。
走進門,她們沒著急往裡麵走,而是掛著對聯的青鬆前麵站了許久。
旁邊還有中年男人,麵容看上去並不衰老,但他頭發花白大半,時不時咳嗽幾聲。
看兩個女生一直站在這邊看,齊泉側目打量她們。
雲遲意似沒有發覺,清澈的雙眸眨了眨,她拉著溫顏顏的手臂晃一晃:“他們真的掛了這一副壽聯誒。”
溫顏顏後麵聽過她提起挑對聯的事,輕聲說道:“宮老爺子都是那麼說的,最後也會依你的看法。”
在兩米左右的地方聽了幾句,齊泉叫住要走的兩個人:“不好意思,剛才聽見你們說話的內容了。”
雲遲意神情空茫:“您好。”
齊泉握拳抵唇咳嗽,直到脖子都紅了,他啞著聲音說:“這副壽聯是你挑的?”
雲遲意警覺地點頭:“嗯,就是看字寫得好,我不太懂這些。”
齊泉麵帶笑容:“你不要害怕,我沒有惡意,現在的年輕人,我眼生的太多了,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齊泉,泉水的泉。”
話音剛落,對麵兩個女生都露出驚訝的表情,雲遲意目光遲緩地看一眼紅底黑字壽聯,又看眼前身著黑色唐裝的中年男人。
“您就是齊先生啊。”
齊泉問了她的身份,知曉後眸光隱隱惋惜。
雲遲意麵色羞赧:“我本來也不懂,還是顏顏跟我說了一些東西,我除了看眼緣之外,也會看一點其他層麵。”
溫顏顏接話:“因為你本來就聰明。”
兩個女生互相讚美,能看出來她們關係親密。
齊泉視線轉向溫顏顏:“你會書法?”
溫顏顏聞言受寵若驚,齊大師聞名全國,現在就站在她的眼前,還主動與她交談。
激動的情緒湧上心頭,她強裝鎮靜,喜悅地握上齊泉的手。
二人交談幾個來回,越發有種知己相見恨晚的感覺。
此時雲遲意逛了一圈回來了,她笑意盈盈看向溫顏顏:“顏顏,你怎麼還在這裡,張預老師在後院賞風景,他在爸爸那裡見過你的作品,現在托我介紹你們認識,想收你做學生呢。”
今天好多老藝術家到場,溫顏顏眼睛都亮了,她又舍不得結束和齊泉的交流,一時之間陷入兩難。
不過,真要比起來,她更喜歡齊泉的風格。
齊泉一聽有人要搶著收溫顏顏為徒,立即來勁:“張預手下有那麼多學生,他怎麼會那麼貪心。”
雲遲意附和道:“張老師也是愛收徒弟,桃李滿天下吧。”
齊泉扼腕:“我人到暮年了,隻想收一個學生了。”
溫顏顏向雲遲意投來詢問的目光,想谘詢她的意見,雲遲意輕點下巴。
她得到暗示,隨機抓住機會,把手機裡的照片給齊泉看:“齊老師,這是我閒時寫的,寫得一點都不好,齊老師你能不能幫我看看應該怎麼改。”
齊泉喜上眉梢:“你都叫老師了,我怎麼好拒絕。”
雲遲意歎息說:“看來我要讓張老師失望了。我也插不上話,顏顏,有事給我打電話哦。”
溫顏顏正沉浸在喜悅當中,點頭如搗蒜。
一道墨色身影從餘光裡晃過,雲遲意轉身走過去的時候嘴角漾著弧度。
“真是巧呀,這麼大的院子一下子就遇見你了。”
林紀深低垂著眼尾看她:“我記得張預沒收到邀請吧。”
雲遲意噓聲笑著說:“那不重要。”
她緩緩回過身,故意揶揄道:“你偷聽我講話。”
林紀深不作答。
雲遲意提著裙擺晃動身姿:“好不好看,早些年流行的款式。”
林紀深眼眸微沉,想起在院子裡撲蝴蝶的那抹身影。
當時人人都誇讚,林家夫人愛時尚,穿的裙子都是親手量身裁剪,心靈手巧審美又好。
二人站在稍微清淨的地方,看著衣著得體的賓客。
林紀深可以說是癡迷地看著由他親手布置出來的場景,笑容不知何時爬上嘴角。
“真熱鬨啊。”
雲遲意胡亂答應:“對呀,還有很多好吃的。”
林紀深拿出這段時間一直跟在身邊的筆記本,劃掉前麵幾項流程:“宴席過後有煙火表演,後麵是古箏曲,然後就沒有其他事情了。”
她默默聽著,說:“你怎麼不安排點好玩的東西。”
林紀深說話噎她:“你下次生日,我幫你安排得熱熱鬨鬨的。”
雲遲意不懼他的威壓:“那就拜托你啦。”
她鄭重其事地拍他的手肘,表示對其寄以厚望。
不過雲遲意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三倆交談的客人當中,一年之中很難有這麼好的機會結識這麼多人脈。
她掛上甜美的笑容,輕移蓮步進入人際圈中。
顧昭和顧池也在場,還是借了雲金桂的請帖才勉強進來了。
他們看見雲遲意在和富貴婦人說說笑笑,她舉止之間大方得體,好像很受她們喜歡。
顧昭心中的警鈴大作,直覺驅使他走到旁邊。
他沒再靠近打擾,隻是聽著她們聊天的內容。
雲遲意時而眉開眼笑,羞澀地捂著紅唇:“沒有啦,我還是覺得青角巷那家的藕粉酥好吃,他家是老字號嘛,口味純正。”
婦人取笑她說:“你這小姑娘嘴真挑,知道好東西在哪裡。”
雲遲意說:“也是偶然發現,應該是我運氣好。”
聽到在聊吃的,顧昭心裡的大石頭落下來了。
也是,雲遲意一天到晚不管正事,她能聊出多少正經話題。
顧昭說服自己,剛剛漫上來的感覺是他的錯覺。
半個多小時後,宴席正式開始了。
宮寒路坐在主人桌就是一副不怒而威的樣子,晚宴期間有人讓小輩去獻禮,這等架勢,放在以前古代也是地方大官了。
等幾個重要的客人送完禮,顧昭尋思著怎麼也輪到他們了。
於是他四處張望,試圖在一眾年輕人之間找到雲遲意的影子。
明明說好的,她去送禮,現在卻不見了。
雲遲意坐在最尾桌,安心吃著碗裡的菜。
她難道真的要上去雙手舉過頭頂,九十度大鞠躬向宮寒路諂媚嗎?
那當然不會,顧昭要是問起來,到時候隨便找個借口混過去。
反正,在他眼裡,她也是朽木不可雕,不差這一回了。
她吃完一小碗飯,優雅地擦乾淨指尖。
這一桌隻有她一個陌生人,桌上其他人都認識,然而就她吃飯最自在。
另外七個人通通端著碗看她,眼睛轉都不帶轉。
雲遲意眨動黑眸,抿唇一笑:“我吃好了,你們慢用。”
她小心挪開椅子,一隻大手先抓到椅背,輕輕鬆鬆地提起來,雲遲意不解地回過身。
宮沐風作了一個請的姿勢。
雲遲意笑意不及眼底:“一直看不到你,還以為這麼重要的場合你也缺席。”
宮沐風望著遠處不苟言笑的宮寒路,扯著嘴角冷笑:“這我哪敢啊。”
他不顧及旁邊人的目光,毫不避諱地倒桌上的酒水喝,白酒辛辣入喉,轉而化作細細的甜。
“你吃好了嗎,去後院走走。”
雲遲意站在他麵前,還用仰頭看向他,猶如一隻懵懂的森林小鹿。
“行啊。”
宮沐風拎著酒瓶又喝一口才離開,他走的很快,雲遲意小跑才能追上他的步子。
她提著裙子一路跑,跑過賓客宴席。
匆匆走過的時候,她和林紀深遙遙相看一眼。
林紀深看著她被宮沐風帶著,歪了下腦袋,緩緩撩起眼皮,眸底像是席卷著冰霜。
一直到後院,宮沐風的步伐才慢下來。
雲遲意氣喘籲籲,雙頰紅撲撲的,她私下有鍛煉,奈何跑不過說風是雨的宮沐風。
她神色緊張:“阿風,怎麼啦?”
宮沐風用腳踹著花叢:“你爸剛才給我發了消息。”
剛聽一個開頭,雲遲意黛眉緊緊蹙著,她楚楚可憐地抓著胸口,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他是不是和你說了壽禮的事情。”
宮沐風徑直走在石凳邊坐下,手指輕點旁邊的位置,示意雲遲意坐下來。
雲遲意搖搖頭,額頭還有點小跑後發出來的細汗,給當下憂鬱難言的她增添了幾分易碎美。
宮沐風點著煙,抽一口夾在指間,直勾勾地看著她:“我隻是在想,以前你對我的情意,難道是因為顧昭的指示?”
雲遲意微愣,像是覺得這個答案很傷人,她的眼眶慢慢濕了。
宮沐風叼著煙,手搭在石凳扶手上麵,繼續說:“我也沒辦法擺脫宮寒路對我的掌控,你又怎麼可能違背顧昭的意願。”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雲遲意眸子劃落,她喃喃自語:“原來在你眼裡我是這樣的人。”
她倔強地仰起頭,不讓宮沐風看見她脆弱的樣子。
宮沐風煩躁地問:“那為什麼,你不再像以前那樣纏著我了?”
雲遲意雪白的手背抹著眼淚,眼圈通紅,儘力穩住顫抖的聲音:“我要怎麼去解釋,我感覺我們兩個追求的東西好像不一樣了,你離我越來越遠了。”
她向前兩步,又害怕什麼似的停下來。
“阿風,那你呢,你以前有沒有愛過我?”
宮沐風被問住了,他的愛少的可憐,幾乎是沒有。
雲遲意苦笑幾聲:“我知道了。”
宮沐風說:“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我也可以做到好好愛你。”
訝異一陣,雲遲意吸氣,鼻尖紅紅的:“請給我一點時間好好想想。”
“阿風,這些話就不要對其他人說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我不想讓彆人覺得我好丟人,差點和你結婚了,但是你不愛我。”
要是讓林紀深知道她拒絕宮沐風的示好,又不是三兩句話能敷衍過去的了。
宮沐風看著忍淚的她:“你是第一個拒絕我的人。”
他站起身來:“行,我可以給你時間,彆讓我等太久。”
雲遲意低著頭發不出聲音,忽然身上的力氣像被抽走,她慢慢蹲在地上,好強地用臂彎掩住麵。
宮沐風見她這個反應,一陣無措在心底蔓延,他想伸出手撫摸她清瘦的蝴蝶骨以示安慰。
奈何,心裡躁動不安的陌生情愫迫使他垂下手。
她是不是忘記了,有多少貌美的女人想得到他的青睞,而他還對她另眼相待。
宮沐風不由想到宮寒路說的那句話:雲遲意不識抬舉。
宮沐風先走了,把兜裡的東西隨手甩進垃圾桶。
雲遲意覷到是一隻女士手表,無辜地抿緊唇瓣。
她等幾分鐘才出去,隻有眼尾還是紅的。
她出去看到站在屋簷底下的林紀深,無端端來了一句:“你是不是把煙戒了?”
她的聲音嘶啞,麵頰濕潤,清純的雙眼黑白分明。
林紀深一怔,她好像說對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依賴煙草帶來的安撫。
這個過程輕飄飄的,連他也沒有注意過。
少年的時候,他曾嘗試過戒煙,幾日下來非常難熬。
他需要點東西讓大腦保持興奮的狀態,索性放任自流,不去刻意強求。
咻嘭——
絢爛的煙花在夜空炸開,雲遲意冷不防被嚇到,隨後仰頭,濕漉漉的眼睛仰望瓦藍色的星空。
煙花綻放的影子和氣息依稀殘留在夜空。
隨即,又有一朵煙花劈裡啪啦盛開。
燃起的光芒照亮她整張臉,她眼眸裡乾淨,不見世俗的欲念。
連隱隱的哀傷也消失了。
第一場煙花秀持續了兩多分鐘,兩個人一直相對站著,雲遲意低下頭,乾乾淨淨的模樣猝不及防落入一雙漠然墨色瞳眸。
林紀深沒有看煙花,而是一直看著她。
雲遲意摸出手帕擦臉,看見這個東西,她眉心跳動。
差點忘了林紀深交給她的任務。
“壽宴還有半個小時結束,彆忘記了。”
林紀深此時眼神尤其幽暗,他沉靜地轉過身,目光準確捕捉到遠處的某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那位就是王堅佳,二十年前,林家最好的生意夥伴和友人。
這是林紀深第一次離這麼近看他,比照片上還要衰老一些,證明時間流逝過的痕跡。
王堅佳在打電話,談吐高調配合著手部動作:“哭什麼,都和你說了好幾次了,來宮家吃壽宴,不是到外麵鬼混。”
他不耐煩地解釋著,用粗獷的聲音繼續說:“在飯桌上吃到了你老家的菜,真是難得啊,回去把手機給你看。”
“吃了吃了,飯後兩小粒,你一天要念叨幾遍。”
林紀深若無其事走過去,王堅佳錯愕地側目看他,已經忘卻的故人眉眼在腦海裡遽然間浮現。
王堅佳直接叫住林紀深:“站住……”
林紀深麵容冷淡停下腳步,他雙眸平靜無波。
怎麼會有那麼像的人。
林紀深溫潤如玉的氣質漸漸回到身上,他友善地彎起雙唇:“請問您是?”
王堅佳大夢初醒,埋藏的記憶像洪水似的。
第二場煙花秀隨後到來,沉寂的夜空恢複熱鬨。
王堅佳緊緊盯著麵前的男人,試圖從他的眉眼間得到真相。
這時候,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聲著火了。
雲遲意和林紀深都是猛地轉頭,想在喧囂中找到聲音的源頭。
煙花不停地在空中盛開,王堅佳也聽見那個聲音了。
某些場景在眼前重疊,他恍惚間聽見了房梁燒斷掉下來的聲音。
王堅佳冷汗直下,匆匆穿過人群要離開。
雲遲意腳尖輕移,暈暈乎乎轉到王堅佳麵前。
她眸子雪亮,麵頰微紅,像小兔子似的,眼睛裡流露出真真切切的擔憂:“先生您怎麼出了這麼多汗。”
她從包裡取出一塊香味撲鼻的手帕:“您是身體不舒服嗎?”
麵前的女孩子生的極為漂亮,聲音像涓涓泉水,安撫著慌亂的心情。
王堅佳接過來她手裡的手帕,看到一角熟悉的花紋,他用力展開絲滑的手帕,扯在手心徹底看清上麵繡著的圖案。
他太熟了,這幅畫見過無數次,當年就掛在林家客廳。
霎時間他瞳孔顫抖,呼吸急促,像是陷入某個噩夢當中,額角青筋暴起,像扭動的蚯蚓。
雲遲意關心地湊過身子:“先生,您沒事吧?”
王堅佳猛地推開她,雲遲意順勢一倒,後背撞在樹上,唇齒間發出一聲悶哼。
她吃痛地眯著眼睛,再掀開眼眸,滿目殷紅的男人已經握緊她的肩膀,嘶聲質問:“你是誰!你想要乾什麼!”
他才看見她的衣著,分明是林家夫人喜歡的樣式。
他不由得又眼花了,把她認成了彆人。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是來找我的對不對!”
煙花的聲音消失在空氣中,王堅佳的吼聲在熱鬨過後的冷寂當中特彆突兀。
有人驚慌地呼救:“打人了,打人了。”
緊接著,那個被淹沒在煙花聲裡的喊聲再次響起。
“著火啦!”
幾秒鐘之間,人群慌作一團。
有人起身離開時撞到了桌上的酒杯,場地內都是碎裂聲。
雲遲意慌亂地看著周圍,用力掙脫束縛,哭腔在顫抖:“你乾什麼,你認錯人了!”
王堅佳忽然回過神,仔細看了雲遲意一眼。
她蜷縮在樹下,害怕地抱著自己。
確實,不是林家夫人。
“王堅佳你有病啊!”
憤怒的聲音穿過人群。
滿身酒氣的宮沐風一上來就給了王堅佳一拳,把人壓倒地上一陣猛踹,王堅佳護著腦袋,躺在地上乾嘔。
雲遲意詫異地起身,嘴唇嚇得蒼白,連忙奮力把宮沐風拉開。
“阿風,快住手,會出人命的!”
她力氣不夠大,隻能死死抱住宮沐風的胳膊,側臉貼著他的後背。
“阿風,你冷靜點好不好。”
宮沐風又給了王堅佳一腳:“發病也要看看場合。”
王堅佳嘔出一口血,大汗淋漓地躺在地上,他眼睛失去了聚焦,隻是大口大口喘著氣。
賓客們見到這一幕都嚇傻了,一連串的事情仿佛發生在睡夢當中。
林紀深站在嘈雜的人群外,眸子的火光在跳躍,他兀自對著冷風,壓抑著的笑使他雙肩顫抖。
今晚,真的好熱鬨啊。
雲遲意抽空看一下看戲的林紀深,倆人目光短暫交彙。
【宿主,林紀深更加偏執了,你是促使者,完蛋,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