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奪月 棲風念 5000 字 11個月前

《奪月》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2024.06.05/棲風念

——

慶安二十七年冬,霧雪彌漫。

紂南侯府落了滿院的雪,積雪深厚,一腳踏下幾乎蓋過腳麵。

雪月提著裙擺,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拚命跑。

寒風回雪,她額前碎發揚起,烏發紅唇,如玉肌膚欺霜賽雪。雙眼噙淚,雙頰被凍得通紅。

雪月跑到書房前,忍著急迫敲了敲,顧不得裡麵應答,推門進去:“夫君——”

沈輕照正伏案書寫,聞聲抬頭,目光漆靜。

雪月心中一寒,咬牙軟下雙膝:“求夫君救救我爹爹——”

沈輕照走來一把攙住雪月,“好了,何須如此。”

雪月手肘被他托著,肌膚相觸的地方一陣戰栗。

沈輕照鬆開手,垂眸端詳雪月:她發絲微微蓬亂,幾縷碎發貼在柔婉麵頰上,倒顯出幾分合她容顏的嬌弱之態。

他輕笑,慢慢整理她的發絲:“月兒,我們不是沒有恩愛過,何必走到今天這地步?自你冷待我以來,過的再艱難都從未向我低過頭。這聲夫君,很是難得——你不是說要與我和離麼?”

雪月雙手緊握。

父親忽遭冤屈,她一無官職,二無人脈,隻能寄希望於自己這個夫君:“……夫君,我爹爹為人正直坦蕩,他絕不會犯下貪墨這樣的大罪。他受此冤枉必定惶恐至極……爹爹已上年紀,真的受不住牢獄之苦。”

“我願由你處置,你想怎樣都行。隻求你……幫一幫我爹爹。”

沈輕照道:“月兒,我知道你孝順,可我雖代掌獄署司,也不能這麼偏頗。你父親你來擔保——你就能保證你說的是真的?若是他真的貪汙了呢?”

“他不會……”

“就算他不會,也總要查問清楚。”

雪月仰頭望他,儘力穩住聲線:“好……我明白。可是,能不能、能不能與那邊的官役打點一下,叫他們不要對我爹爹用刑?”

沈輕照便道:“此事無妨,雖然你有與我和離之心,可我始終將你當做我的妻子。嶽父隻是待在那裡,不會受苦的。”

聽聞此話,雪月的心卻漸漸沉下,慢慢後退一步。

沈輕照眸光深沉,大掌鉗住她手臂:“怎麼?”

被他觸碰,她禁不住發冷。

成親三年,她了解麵前男人的人麵蛇心——她為了爹爹平安向他低頭折節,已經做好可能會被羞辱的準備。可是他不提要求,滿口答應,絕不可能。

他不會幫她。

她竟期盼他還有一點良心,還是她天真了。

指望不上沈輕照,雪月不想在這浪費時間,轉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拉回來。

沈輕照桎梏雪月那隻手的力氣很大,另一隻手卻很輕,捋一捋雪月微亂的發絲,向下撫她柔嫩的臉頰,“不信我?看你,跑的這樣急。”

他的手指很涼很輕,慢慢來回蹭著。

雪月顫抖著掙紮,卻被對方一把鉗住下巴。

“彆動。”他說。

雪月卷長睫羽輕顫,閉上眼睛。

“月兒真是對我了解漸深,如今,竟再難哄住了。是啊,嶽父大人的事我無能為力,但我倒是很感謝他,”沈輕照輕輕吻雪月的耳垂,“沒有他這一遭,我真折不動你的骨頭。月兒任性這麼久,今晚,該回房間侍奉夫君了。”

“否則,獄署司該用什麼手段問話,就用什麼手段問話。”

雪月霧蒙蒙的大眼睛染著灰暗,澄淨如溪水,卻毫無光彩。

“聽懂了嗎。”

“……是,”她低喃,“聽懂了。”

他手掌向下滑,掐住她纖巧的腰:“今晚懂些規矩,彆惹我生氣。好了,我要向母親請安,你乖一點。”

沈輕照走後,雪月臉色蒼白從書房退出,沒一會,她的侍女雙玉喘著粗氣遠遠跑來:“姑娘……姑娘怎麼跑這樣快、不等等奴婢……”

她急急忙忙給雪月披衣服,“姑娘凍壞了吧?快穿上……他有沒有欺負你?”雙玉邊說邊檢查雪月,阿彌托佛道,“謝天謝地,沒事就好。他……他會幫我們救伯爺麼?”

“他”就是沈輕照,因著自家姑娘在沈府的委屈,雙玉連一聲姑爺也不願叫。

雪月搖搖頭,喃喃道:“雙玉,我還能有什麼辦法救爹爹?”

雙玉氣急:“姓沈的還是人麼!他掌管著獄署司!咱們沒有為難他放了伯爺,隻是求他照顧一二不要濫用私刑!他竟不肯……”

“不說他了,不值得。”

雪月看她滿眼心疼,沒敢把沈輕照威脅自己的事說出來。這丫頭護主,性子卻太急,若是一氣之下衝去理論定會吃虧。

想了片刻,雪月道:“雙玉,我出行受限,你幫我給尹姑娘送一封信。眼下……也許隻有見蘇她會幫我了。”

*

沈輕照走進來的時候,沈老夫人正握著一把玉如意閉目養神。聽見動靜,她眼皮也沒抬,氣定神閒坐的安穩。

“兒子給母親請安。”

無人理會。

“母親……”

“好了,你一日三遍的請安,我也不見得會平安到哪裡去。”沈老夫人睜開眼睛,細長上挑的眼尾滿是刻薄,“你那爭氣的嶽丈被下了大獄,我且告訴你,你必要避嫌,絕不涉身插手。”

“是,這是自然。”

沈老夫人麵色緩和了些,“還算你沒有蠢到家。那雪氏呢?”

沈輕照道:“此事和月兒沒有關係。如若她父親當真定了罪,貪汙之罪也並不連累家人,她是外嫁女,是我沈家的人。”

沈老夫人放下玉如意,淡淡看向自己兒子:“但她就是罪臣之女。成婚三年,未有子嗣。若再成罪臣之女,還如何能當我沈家婦。”

“母親……”

“閉嘴!你就是個傻的,偏要報答她三年前的救命之恩將她娶進門!滿京城多少高門貴女,偏你挑了個體質虛弱難生養的。這一次,趁著她父親出事,正好將她休了。就算你還不肯給她休書,也必要將陳家的女兒娶進來。”

沈輕照沉吟:“陳大人官拜三品,又素來疼女兒。兒子官階再高,他也未必將女兒給我做妾。”

“所以我已與她的夫人議定,陳姑娘進門,當是平妻。若是能生下嫡長子,那沈府就隻有她一個夫人。”

隻有一個夫人。這意思就很明顯了。

沈輕照撫了撫眉毛:“母親,此事再議吧。怎麼也要等月兒父親之事有了結果再說。”

沈老夫人見兒子這樣講,也沒有繼續逼迫,隻是再次叮囑:“這件事,無論那雪氏如何求你,你都不可心軟誤趟這渾水,明不明白?”

“兒子有數。況且,昔日兒子隻是暫掌獄署司,今後也說不上話的,”沈輕照道,“據說寒滄烈回京了,這兩天便到。他在瀝州三年,為皇上解決新政這塊長久病灶,立下不世之功,這一回來,還是要繼續接管獄署司的。”

“寒滄烈,寒滄烈……一晃這金刀惡鬼都回來了。”沈老夫人輕輕念叨著,“他那二姐剛平定西川之亂,聽說年前也要回京。雖然寒家滿門忠烈隻剩這麼兩人,但都是能獨掌門庭的人中龍鳳。一文臣一武將,不墮寒氏家聲。你應該多多結交才是。”

“……有機會,兒子會與之敘話的。”

沈老夫人輕輕一笑:“你呀,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落了小家子氣。那寒滄烈與雪氏什麼都沒有,當年不過是長輩們一句口頭戲約罷了。她已經嫁給你三年,彆說一心撲在你身上——就算真對寒滄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她在人家心裡,也不過是個殘軀敗體,給他提鞋都不配。”

***

十一月廿九,冬至雪停。

獄署司大門前一聲馬嘯,寒滄烈利落收韁下馬,回風蕩動絳紫金紋官服的衣角,和散落腰間的發尾。

他抬眸望匾額,目光銳利,氣度淩雲。

迎接他的是一位獄署司都事,瞧見人,遠遠地疾走笑臉相迎:“一彆三年,寒大人風采依舊啊。您一路舟車勞頓辛苦,快請進正廳稍事歇息。”

寒滄烈聲線沉,如青石撞金,一股壓人的穩:“無礙,先交接事務。”

對方說著話,步伐未停,都事連忙點頭跟上。舔舔嘴唇,小心地抬頭悄悄打量一眼寒滄烈。

他身姿端正挺拔,絳紫官袍上繡著鶴紋撫風而動,金玉發冠半束烏發,實在矜貴昳麗,凜然不可犯。

都事擦一擦汗,腰不由得更躬下些。

——三年前寒滄烈離京時,已然是獄署司司尊,正二品的官階。現如今推行新政收複藩土立下大功,日前已被加封為正一品內閣宰輔,比之往昔,更加尊貴威凜不可犯。

“看我做什麼。”忽然寒滄烈出聲,一手不動聲色握住腰間垂懸的玉佩摘下,收入懷中。

都事被他嚇了一跳:“沒、沒什麼,三年未見,大人風采更勝往昔啊,姿容相貌真乃豔絕無雙,整個京城,再找不出比之更出眾的……”他沒看清寒滄烈收了什麼東西,但既然如此反應,必定是重要物什極為珍視,旁人多看一眼也不願。

都事不敢再亂瞧,隻低頭領路。

走進大門,一陣森寒陰冷迎麵,寒滄烈四下微掃:“我離開後程源代職,他為何不在此。”

都事道:“回大人的話……您走後三個月,程大人因回鄉照顧祖母辭官了……獄署司乃重要機關不可無人首領,皇上便點了沈卓大人的嫡長子沈輕照暫領。沈大人他、他今日府中有事,所以耽擱了,請大人見諒。”

“他府中有事……”寒滄烈低喃重複,薄唇微張似要追問,最終卻抿緊,沒有出聲。

靜了一息,他嗓音低沉晦啞:“原來是他代掌。”

都事斟酌寒滄烈這語氣,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能說不高興,但絕對不算好。

他賠笑道:“寒大人,沈大人做事嚴謹,雖年輕,能力卻很出眾,一直儘心儘力管著獄署司,事務處理的井井有條,無一錯漏,您看過文書便知。不過,哈哈……這到底是您的地兒,沈大人暫代罷了。如今您回京,屬於您的,自然該立刻歸還。”

“你說什麼?”

“下官說……屬於您的、自會歸還……”

寒滄烈唇角微勾,抬手隔著衣衫按撫心口處剛剛放置的玉佩。

長長眼睫垂下,半張臉隱在燭火陰影中看不真切。

都事隻覺對方有異,又說不上來,但畢竟多受沈輕照照拂,便忍不住想多說幾句好話,小心笑道:“沈大人心思縝密,不輸程大人呢。說來也是造化,當年沈大人剛剛定下親事不久,大人您就自請離京去瀝州那淒楚苦寒之地,這便沒有結識上。他成親時,獄署司的同僚都去恭賀,隻有您未喝上他的喜酒,否則早該熟識了。”

寒滄烈忽地側頭,都事猝不及防撞入一雙漆黑眼瞳,怔怔噤聲。

“先將過去三年的文書記檔給我。告訴沈輕照,家府事務……”他頓了一下,“妥善處理完畢後,立刻來見。”

“是。”

寒滄烈不再多言,抬步向裡走去,方走出一小段路,陡然停下。

向刑房方向掀去一眼,他眉心微擰。

身後都事忙問:“大人怎麼了?”

“刑房施刑,何人何事?

“哦……是審問宣寧伯貪墨一事。”

宣寧伯?

寒滄烈雙眸一沉:“證據確鑿麼。”

“尚、尚未定證……”

“你們真是放肆!”寒滄烈喝道,“既無實證,竟敢妄動私刑!”

他滿身凜冽冷戾,這副模樣,一瞬間叫人想起他十九歲那年踏玉台斬百官一事——那是多少人的噩夢,滿京城裡文武百官至今,對寒滄烈的恐懼皆來自於此。

都事嚇得膝蓋一軟,撲通跪下,“大大大、大人饒命……那、那……”

寒滄烈沒空理會他,轉身向刑房方向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