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乾枯朽乾瘦,滴下淋漓黑血,刺鼻血腥氣在他轉過身的刹那滌淨,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花朵糜爛的腐香。
天地一片昏沉,黏膩臟汙,獨他一身澄澈,白衣翩然輕漾,沒有沾染絲毫血汙。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看見有什麼東西像蛇般自他後腰攀岩而上,消失在頸間,不是一條而是像流水般絲絲縷縷的一片,頃刻間消融。
他望向她的方向,一瞬僵停。
放下手,本已死去的蟒活了過來,悠悠爬離他的手臂,向著她而來,卻在觸及她腳邊的一霎,立時暴斃而亡。
他一動不動立在屍山裡,那雙眼睛始終停留在她的方向,似乎不是在看她,卻想看她。
“是你嗎?”
他凝睇半晌,似是辨清了她,發足而來,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似乎擔心觸碰到什麼未知的危險。
那股糜爛的花香不知何時已然消逝,有幽冷的異香覆蓋而來,像蜘蛛結出的絲線一點一點攀向她。
愈來愈近,有什麼像絲線般的細碎之物沾染在他眼角,未及她看清便消散不見。本是輕薄的衣衫此刻看來像黏在身上的泥土,她能依稀看見他隱匿於衣衫下肢體的輪廓,很瘦,比此前麵對她時要瘦得多。
轟——!
身子倏然倒斜,枝上蛇屍紛紛而落,震動在腳下磅礴不絕。
為泠還未反應過來,猛然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飛沙四起,模糊了那道向她走來的身影。
滋——
一陣嗡鳴化成針貫穿雙耳,吞噬所有聲音,什麼也聽不見。
飛沙入眼,視線驟失。
聽不見,看不見。
來了。
它出來了。
嘩——!
疾風聲炸開,強硬恢複了她的聽覺。
終能睜開眼時,一切已然平息,什麼聲息也無。
隻有眼前一條無儘蔓延的裂縫。
他不見了。
為泠站起身,那條裂縫正好自她腳尖開始蔓延,一直蔓向她看不見的遠方,消隱進沉沉霧靄。
青色的霧。
一切都那麼熟悉。
熟悉到她習慣性地保持不動的姿勢,保持以往開啟遊戲的方式。
它醒了。
這是指引。
指引她去找它,找被它帶走的他。
又來了。
無聊的遊戲。
為泠輕抬右手,遍地屍首立時浮空而起,無數道銀鏈遊走,像是安撫般輕輕抱著這些看不清的黑屍。
它們不是被他殺死的。
若是被人殺死,會露出真麵目,而不是渾身黝黑不清。
每一具屍體都被剖膛剜心,而剜出的心被它喂給了這些毒蟒,此心無毒,可它讓其有毒,致使毒蟒暴斃。
它隻有生氣的時候會這麼做。
封印了這麼久,還不老實麼?
以為捉走了他,就能讓她馬上去見它?
真幼稚。
手指似撥弦般輕輕一動。
哢嚓——
所有屍首碎裂而散,餘下一場淅淅瀝瀝的毒雨,還有懸停在雨空中一具發光的屍首。
不是黝黑不清的一團,而是形態像某種動物的東西,閃動著金光。
未及她看清那是什麼,它便消散成一點星火,凝於她的指尖。
這是什麼?
剛才消散的似乎是某種神族神紋。
能在這裡燃起火光的力量。
這般……
是赤闌族之力。
屬於他的力量。
那麼,那具屍身死前的原體便是被它所操控,斷掉他一根手臂的東西。
說是斷,準確地說,應該是吃,它想用這具屍身原體吃掉他,不僅僅是他的手臂,而是他整個人,可是失敗了,隻能汲取他一星點力量使手臂骨折斷開。
看來它真的很生氣啊。
但那又如何?
她才不會如它所願。
躍出水麵的一瞬,便撞見一雙纏著黑色水靈紗的眼。
流穹立在池邊,本已失去的手臂竟然重新長回,雖如此,他的麵色卻慘白如紙,毫無血色。
他進去了,所以手臂複原。
那眼泉水會複原和他一模一樣的物類所有殘缺破損之處,看似是治愈實則是另一種程度的破壞。
“你果然是條不聽話的狗。”
他沒有反應,像石頭般杵在原地。
微光重又浮現於水麵之上,手指探進水中,撚住一星光亮,一陣光波立時像漣漪般自水下蕩開,絲絲縷縷的靈力似根脈聚集,在水麵上凝結成一棵靈紋樹。
星星點點的光繪滿每一片樹葉,熠熠閃閃。
三百靈葉中有一葉已暗淡枯黃,時至今日也未複原。
餘下百葉節奏錯亂地閃著光,閃了少頃便同步起來,齊明齊滅,先是迅速閃動,愈來愈快,忽然凝滯,閃出一片刺目光暈,未及光暈染開,陡然熄滅。
所有靈葉都已熄滅,光澤不再。
等了許久,也沒有絲毫複原的跡象,全都滅了,三百靈葉全然熄滅,枯死。
三百人都死了。
先前參選過穆流的所有人都死了。
連為泠也死了。
確切地說,是她幻出的那個人也死了。
果然。
這些果然是他做的。
“你要去做什麼?”
腳步截停,身後傳來沒有絲毫感情的聲音,緊接著,池中響起一陣嘩啦啦的流水聲,似是什麼東西破水而出的預兆。
“你的任務目標還在那裡,主人的任務你還未完成。”
靈紋樹浮在水麵之上久久不散,枯黃的葉似泥點般凝墜著,一片沉然死氣,沒有絲毫生機。
一枚枯葉搖落,悠悠飄來,棲停於攤開的手心。
為泠合上掌心,碾碎手中葉,葉屍自指縫似沙般流散。
任務未完成。
當然未完成啊。
她還沒開始呢。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去探查這些黯淡的靈葉之下,那三百人究竟如何死去。
“他不能長久待在那裡,會有性命之憂,必須放他出來。”
放他出來。
聽起來怎麼好像是她把他關進去的呢?
是這樣麼?
當然是這樣啊。
為泠把他引來這裡,為的就是讓他被困進去,本來不想這麼快的,可那個人橫插一腳,讓他提前進入了那裡,打亂了她的計劃。
她很生氣。
生氣自己的計劃被打亂,而不是他被困進去遭受迫害。
無論他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或許曾讓她有過些許動搖,但那又如何?
說到底,他在她心裡,沒有絲毫分量。
什麼也不是。
有分量的隻是那顆還未生出的心,而不是他。
“我要的就是他有性命之憂。”
讓它去應對他,甚至殺了他。
這樣,她才能驗證百覺提供的情報是否屬實。
半邊身子消融進黑暗,她側過頭,眼睫凝滯不動,眼底凍著一層寒霜。
“彆跟著我,做好狗的本分,守在這裡。”
聲調不高,卻明晰回響,餘音久久不散,像冬日裡疾刮而起的風。
待她徹底消隱進黑暗,流穹也沒有絲毫動作,隻直直立在原地,麵朝她離去的方向。
他不是在猶豫,也不是在抉擇。
隻是在等。
等她徹底消失之時,再跟上她。
這才是他的本分。
闖入的生物氣息全然消逝之際,微光漸漸消散,沉寂,異香複又席卷而來,密密麻麻吞噬所有氣息。
有什麼細微的聲音響起。
漫天昏暗中,亮起一星微光。
來自那棵行將枯死的靈紋樹。
早已黯淡的三百靈葉中,有一片亮了。
*
植物氣息腐爛,光線昏暗,不知名奇異動物的鳴聲不絕於耳。
落葉碾碎聲響。
一點星火凝於指尖,企圖融滅沉沉暗色卻總是失敗,隻能化開手指周遭不過一厘的黑。
正行處,那點星火倏忽熄滅,天地遁入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又失敗了。
為泠已經數不清重返了多少次。
每次都被困在這個地方。
她試圖凝聚出靈力,可根本無法奏效,就像想在暴雨中燃起一簇火那般艱難。
怎麼會?
能在雎朔山內施展靈力的隻有兩者,一是赤闌族之人,二是自雎朔山中天然誕生的生靈。
那些被封印於此的上古惡獸,本不可施展靈力,而是常年累月被封印於此,軀體融入土壤,被此間生靈入侵,然後蠶食,最後這些生靈再寄生於惡獸中,為其重塑肉身和其融為一體,這般惡獸便能借助這些寄生生靈之力施展力量。
即便如此,這些惡獸的力量也不能匹敵此間自然生長的生靈之力,或許,也不能匹敵神紋來源很是神秘的赤闌族。
雖然為泠汲取的那股力量微不足道,可還是屬於他,屬於赤闌族上古血脈之力,即便微弱也能殺死部分惡獸,驅散此間迷霧。
可此時根本無法奏效。
總是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壓製著。
她找不到力量的源頭,被迫一直逗留於此地打轉。
她沒有感覺到殺氣。
好像那股力量隻想將她困在這裡,但並不想傷害她。
不會是惡獸的力量。
惡獸之所以稱“惡”,便是神智喪失,凶殘狂暴之類,恨不得將除己之外的生靈殺個乾淨,絕不會如此大費周章將她困在這裡。
無論如何必須破局,她必須去那裡,探查那三百人究竟如何死去。
為泠以那股赤闌之力作引,重又凝出一點星火。
星火明時,透骨的寒風自身後掠來,在耳邊撂下一句低語。
她以為是風聲,仔細聽,卻是人說話的聲音。
“姐姐……你是來接我回家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