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晚霞灑在她身上,她長睫低垂,白淨的小臉上,帶著一抹懊惱,多了分平日沒有的羸弱。
印象中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直是父皇的驕傲,各位貴婦也對她讚不絕口,誰能想她竟完全不擅騎射,騎個馬都能摔下來。
當真是人無完人。
謝時謙笑道:“還是得多跑多練,皇妹若想學,改日我可以帶你練練,我騎射雖不算出眾,帶你跑幾圈,應該沒問題。”
他這話確實謙虛,幾個皇子,估計唯有他的騎射可以和太子媲美,謝雲訣一口應了下來,“好呀,多謝皇兄。”
方凝眨眼,局促地將一縷發絲撩到耳後,略有些忐忑地說:“我騎射也一般,可以圍觀嗎?”
她一雙眸又大又圓,比那一汪清泉還要剔透,許是緊張,兩隻手不自覺攥緊。
謝時謙笑道:“可以,我月初休沐,不若就休沐那日指導你們吧。”
和二皇子道彆後,兩人回了韶華殿,太陽已逐漸西移,大片霞光將天邊染得通紅。
方凝惦記話本的事,一坐下,就迫不及待開了口,“修改潤色的事,就算你願意幫忙,想打出名氣也沒那麼容易吧,京城每日都有許多新上市的本子,真正出名的卻少之又少。”
方凝喜歡話本,關注的也多,深知其中的艱難。
謝雲訣讓宮女煮了茶,她殿內用的都是好東西,漢白玉茶具,最頂尖的西湖龍井,皆是皇上派人送來的。
她將泡好的茶,推給方凝一杯,慢悠悠道:“那就想個揚名的法子。”
方凝沒心思品嘗,一顆心都撲在話本上,捧著杯子沒動,一對月牙眉揚了起來,“揚名?”
她一時沒轉過彎。
謝雲訣衝她招手,方凝忙一口飲了茶,將杯子放下後,湊近了些,隻聽謝雲訣道:“下個月便是皇祖母的生辰,還記得她最喜歡什麼嗎?”
太後娘娘喜歡聽戲的事,算不得秘密,每年她生辰時,皇上都會請梨園的戲班子入宮。
方凝不知道這和她的話本有何關係,難道,櫻櫻想將她的話本排練出來?方凝一顆心怦怦跳了起來,有些結巴:“我、我的故事,應該不行吧?”
目前來看確實差點意思,謝雲訣沒打擊她,而是說:“那就修一下。想一步登天也許難,若隻投其所好,讓皇祖母喜歡,並非難事。”
方凝有些暈乎。
這些年太後一直深居簡出,就連她娘親都不能討太後歡心,何況她。
櫻櫻也太抬舉她了,她慫慫的說:“這要如何修?我記得,太後對你還算疼愛,還不如悄悄賄賂她老人家一下來得靠譜。”
謝雲訣有些好笑,沒忍住敲了一下她的腦門,“彆總想著投機取巧,不試試,你怎麼知道不行?世人皆道皇祖母喜歡聽戲,卻不知其淵源,咱們恰好能利用這一點。”
方凝眨眼,不明所以。
先帝在行宮駕崩時,嘉慶帝年僅十三歲,燕王將行宮包圍了起來,意圖殺害太後和嘉慶帝。
關鍵時候是太後的妹妹穿上了太後的衣服,帶著年齡相仿的兒子,留在了行宮,她一把火燒了自己和兒子,因她的英勇獻身,迷惑了對手,太後和嘉慶帝才得以逃脫。
太後最虧欠的就是這個妹妹,就連喜愛聽戲,也是受了妹妹的影響。
方凝的話本裡也有為了親人,甘願犧牲的人,她的內容局限於小情小愛,隻需放大人性中的善與惡,體現大義和家國情懷,便能勾起太後對妹妹的懷念。
畢竟在太後心中,自家妹妹是不輸於男兒的巾幗英雄,她救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姐姐,更挽救了整個大魏,當年太子若出事,幾位藩王定會相繼起兵,大魏必定動蕩不安,黎明百姓也將陷於水深火熱中,她這才毅然赴死。
等謝雲訣大致講完,方凝已領會了要領,她激動地站了起來,“我這就回去修,等我修完,讓你幫忙潤色。”
謝雲訣說:“單論文采,菁姐姐還要勝我一籌,讓她潤色即可,咱們既然做了,就好好做,屆時雙管齊下,你們倆弄話本,我根據你的話本畫連環畫,圖文並茂,爭取打出名氣。”
方凝更激動了,興奮得小臉通紅,“你新畫的那幅《京城夜市圖》還得了韓老的大力稱讚,就衝你這畫工,你若肯畫,肯定能大賣!”
她口中的韓老,是老定國公韓希年,貴妃的父親,他還是兩朝首輔,一位了不得的政客,推行不少改革。
他並未居功自傲,而是急流勇退,保全了自己和家族,新任首輔上任後,並未拿他開刀,他每日養養鳥,作作畫,是位極有名氣的丹青大師。
謝雲訣喜歡作畫,最喜歡他老人家的畫,她的畫被韓老誇時,還興奮了許久,直到死,她才得知,自己敬仰的竟是她真正的外祖父。
身世被揭發出來時,老爺子還特意入了宮,隻是嘉慶帝並未見他。
謝雲訣垂下了眼眸,露出抹笑,“行了,快彆誇了,具體能不能成,還得看後續。”
方凝仍舊興奮得雙頰通紅,“肯定能成,櫻櫻,以後我娘若允許我光明正大地寫話本,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倒也不必。
謝雲訣好笑地攆她,“行了,先彆抱太大期望,天要黑了,就不留你了,等你修好,才能找梨園的班主談排練的事,抓緊吧。”
距離太後的壽辰,滿打滿算也就一個多月,確實得抓緊,她回府後便開始了挑燈夜戰,同樣夜戰的還有五公主謝雲玥。
翌日清晨,估摸著謝雲玥和其他公主,已經到學齋時,謝雲訣才來,方凝正伏在案上,奮筆疾書。
謝雲玥也入了座,正一臉疲態地在打哈欠,濃厚的妝容也沒能遮住眼下的青黑。
瞥見謝雲訣,她略有些緊張,下意識挺直了背脊,隻盼著她能忘記經文,誰料,謝雲訣徑直朝她走了過來。
謝雲訣唇邊露出一抹淺笑,右頰上梨渦頓現,“五妹妹,這就是你抄的經文?”
她水潤的雙眸朝書案瞄來。
書案上自然不是什麼經文,謝雲玥不情不願地將經文,從書袋裡掏了出來。她將自己抄寫的特意擺在了上麵,怕被瞧出來,多少有些忐忑。
謝雲訣伸手接時,刻意沒拿穩,一張張紙張散落開來,飛得四處都是,宮女們抄得那些也暴漏了出來,謝雲玥一驚,忙讓宮女去撿。
謝雲訣懊惱道:“瞧我,笨手笨腳的,妹妹勿怪。”
說完也彎腰去撿,謝雲玥一慌,忙去扯她,“讓宮女撿就行,四姐姐何必屈尊降紆?”
“無礙,怪我沒拿穩。”謝雲訣撿起幾張,驚訝道,“這一張張怎麼字體都不一樣?”
謝雲玥神情一僵,見眾人的目光都朝自己掃了過來,有瞬間的慌亂,“我……”
見狀,方凝停了筆,幸災樂禍道:“我就說,你哪來的好心抄寫祈福經文,原來是信口胡謅,沒抄就沒抄,竟還找奴婢充數,不愧是你。”
謝雲玥一張臉火辣辣的,一時百口莫辯,她眼淚汪汪地將紙張全撿了起來。
方凝出自安國公府,爹爹手握實權,還是皇後的親侄女,謝雲玥也曾絞儘腦汁地討好過她,越討好,發現她越反感自己,她便換成了柔柔弱弱的路線。
這會兒眼眶裡蓄滿了淚,秀氣的臉上,滿是委屈,卻不敢說重話,隻抽搭道:“不過拿錯了而已,方小姐何必這般誤會我?真不知道,我哪裡惹你不喜了。”
她這麼一哭,殿內的氣氛有些壓抑,二公主謝雲瑤微微蹙眉。
她並未說話,隻警告般瞥了謝雲玥一眼,讓她適可而止。
謝雲玥移開了目光,仍委委屈屈的,往日,隻要她一哭,事情便會就此打住,果真,方凝有那麼一刻,當真以為誤會了她,一時有些踟躕。
謝雲玥捏著紙張,委屈地站在書案前,臉上仍掛著淚,好像真受了欺負一般,“我知道我性子不討喜,也不奢求方小姐像待四姐姐那般待我,隻求以後彆再誤會我。”
說完,一臉難過地坐了下來。
放在之前,謝雲訣也會跟著安慰她幾句,讓她不必多想,沒人討厭她。
這會兒她心中一陣膩味,溫聲道:“左右不是大事,既拿錯了,你派人將你抄的取來就行,阿凝最明事理,不用我說,她也會道歉,妹妹得了道歉,想必也不必再委屈。”
謝雲玥臉一白,不由咬緊了唇,直到此刻,眼神才有些躲閃,她身邊的宮女也有些慌張。
任誰都瞧出了不對。
謝雲訣麵上露出一絲疑惑,“五妹妹?”
謝雲玥咬緊了唇,根本沒料到,謝雲訣會繼續追問,她平日一貫圓滑,就算瞧出不對,也會給人留幾分臉麵,深諳做人留一線的道理。
她究竟哪裡得罪了她?謝雲玥一時慌張極了。
方凝嘖了一聲,毫無雜質的雙眸,閃過一抹不可思議,“原來真沒抄,我竟又險些被你騙了去,謝雲玥,你還真是謊話連篇,長大了也不曾改變。”
將她小時候犯的錯也點了出來。
其實謝雲玥也就誣陷過方凝一次,不小心打碎皇後娘娘的硯台後,她實在怕極了,當時方凝恰好也在,她一時慌張,才將錯誤推到了方凝身上。
方凝時常闖禍,替她背一次鍋又怎樣?
本以為方凝沒心沒肺的,過段時間,隨便哄哄就好了,誰承想她竟如此記仇。
謝雲玥雙頰燒得通紅,一時羞憤欲死,偏偏不知如何辯解,見自己的伴讀李瑛蔓都一臉鄙夷,她瞳孔一縮,跺跺腳,掩麵跑了出去。
她一跑,貼身宮女忙追了出去,殿內一下安靜了下來,大家麵麵相覷。
謝雲瑤起身行了一禮,略帶歉意道:“這丫頭被慣壞了,越發不成體統,我代她向四妹妹和凝妹妹道聲歉。”
謝雲瑤溫婉沉靜,人也低調,看似和她母妃一樣,不爭不搶的,實則極有主意。
謝雲訣溫和道:“哪需二姐姐道歉,五妹妹年齡尚小,隨口這麼一說,也無傷大雅,左右都是自家人,我和阿凝都沒放心上,日後,在外人麵前注意些即可,免得讓人以為這就是皇家教養。”
她一番話有理有據,讓人挑不出半分錯,謝雲瑤卻隻覺一張臉火辣辣的,不得不再次致歉,“妹妹說的是,我定會好好約束她。”
謝雲訣笑了笑,“先好好上課更重要一些,二姐姐還是把她勸回來吧,若因此逃學,事情鬨大,就不好了。”
距離上課時間,不足一盞茶的功夫,她現在追出去,一下缺席兩人,事情隻會鬨得更大,若不去,又顯得她不夠關心妹妹。
謝雲瑤深深睨了謝雲訣一眼,隻覺得自打昏迷三日後,她好像哪裡不一樣了,然而對麵的謝雲訣卻一臉真誠,眸中也滿是關切。
她一時又覺得自己想多了,微微頷首,“我去找找看。”
走出學齋後,謝雲瑤纖細的手指,揉了一下眉,有些頭疼,隻覺得這個妹妹,忒不省心。
早晚有一日要吃教訓。
她讓貼身宮女跑去尋的人,自己並未走遠,夫子過來時,她便走了回來,以妹妹身體不適為由,替她告了假。
說完,她不由多看謝雲訣一眼。
少女膚色白淨,卷翹的眼睫低垂,正認真翻閱著自己的書籍,仍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察覺到她的目光,謝雲訣方抬眸,彎了下眉眼。
她有一雙瀲灩的桃花眼,眸中含笑時,本該讓人覺得親切,謝雲瑤卻情不自禁打了個激靈,總覺得事情似要脫離掌控。
*
午時,太陽逐漸爬到了最上方,金光璀璨,天空蔚藍,純白的雲層像極了街上售賣的棉花糖,變換著各種圖形。
該休息時,謝雲訣也沒閒著,她從裡到外清點了一下自己的小金庫。
這些年,她得了不少禦賜之物,皇上和太後賞的東西都登記在冊,沒法動,她能支配的其實隻有銀錢。
大魏公主的年俸銀共六百兩,她年齡尚小時,銀錢都是送到了淑妃那兒,搬到韶華殿後,俸銀才送到她手中。
如今一個月可支配的銀子雖有五十兩,然而宮裡不比旁的地方,用錢的地方也多。
每個月給內侍宮女的賞銀都需要不少,還有各種人情往來,逢年過節的節禮,生辰禮,如今謝雲訣手中也就存了六百五十二兩。
她讓星月趁著休息,出宮了一趟,找牙行谘詢過,中原街上有哪些房屋是在售狀態。
她打算買個帶院子的店鋪,日後鋪子用來賣話本,院中各個房間可以用來印刷話本,多培養點自己的人手,如此一來,就不必和印刷廠合作。
方凝也沒閒著,她將話本成功偷了出來,逮著空就奮筆疾書,已經修改了好幾處。
下午是騎射課,需要去校場練習,謝雲訣和方凝一樣,都不喜歡騎射,其他公主貴女早去了校場,她們倆拖到最後踩點去的。
前段時間,謝雲訣便是在校場出的事,因玩忽職守,原本教她們騎射的教習,已被撤職,新教習是從羽林衛選拔來的。為防意外發生,校場還特意加派了人手。
謝雲訣來到校場後,發現太子也在,他一身絳紫色錦袍,劍眉星目,神情冷峻,哪怕距離有些遠,也能感受到他攝人的氣勢。
天生的不怒自威。
他身側還站著一個妙齡少女,是武安侯府的嫡次女,李瑛蔓,也是五公主謝雲玥的伴讀。
方凝也瞧見了太子,小時候被太子表哥支配的恐懼,一下襲上心頭,方凝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扯了一下謝雲訣,本能地想溜。
謝雲訣搖頭,壓低聲音說:“總溜走也不好,以免落下口舌,去打個招呼吧。”
打招呼是假,為他解圍是真,她記得李瑛蔓十分難纏。上一世,她和阿凝一瞧見太子,就悄悄溜走了,直到新教習來了校場,才回來,根本沒和太子打交道。
話音剛落,她便瞧見太子忽地朝她們的方向掃了過來。
謝雲訣頭皮不由一麻,難道他聽見了?耳力這麼好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