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行(四)(1 / 1)

覆局 雲間亂墨 4377 字 11個月前

風聲漸大,吹散暮雲,幢幢竹影躍上雕花窗欞,映著室內一盞殘燈,頗有幾分肅殺之感。

也不知是因為風聲吵擾,還是由於白日裡受了驚,這一夜徐予和睡的並不安穩,她的夢裡湧現出許多蒙麵的黑衣人,那些人手裡提著刀,刃上全是血,看著極為可怖。

她被嚇得不斷後退,卻被一個異物絆倒在地。

借著灰淡月色,勉強能辨識出那是一個人,隻是那人身子上還殘留著些許溫熱,看樣子應當被殺不久。

徐予和忍不住一陣顫栗,僵愣在原地。

黑衣人仍在逼近,他們橫揮長刀,刀身映著月光,一道寒芒晃得她睜不開眼,下意識抬手遮在眼前。

來不及猶豫,徐予和又翻過身往前爬行,雙手卻觸到一灘黏濕,舉起一看,是觸目驚心的暗紅。

她咬住下唇,在雜草亂葉中艱難爬動,然而令她意外的是,這些人好像根本看不到她,直接提刀從她身側越了過去。

再之後,就是長刀沒入血肉的聲音。

她看到有個人重重倒在地上。

不過須臾,那群黑衣人已經隱入林間消失不見,躺在地上的人還在不停抽搐著身體,他將手插入袖中,也不知在摸索著什麼物什。

倏地,那人轉過臉盯著自己,他嘴唇微微張合,似乎想說些什麼。

徐予和驚魂未定,木然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切,可是很快,她便坐不住了,因為那個人對她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啪嗒啪嗒掉在乾枯的樹葉上,她跌跌撞撞趕過去,抱起外祖的身體,依稀聽到對方嘴裡喊著:“信……”

信?

徐予和猛然驚醒,衣衫已被汗水浸濕,刺眼的日光穿過窗紗投在床榻上,照得她臉色更顯蒼白。

“娘子,你可算醒了,”歲冬咧嘴笑道。

昨晚她見徐予和麵容蒼白,剛睡下不久額頭就開始冒汗,定是做了噩夢,怕她夜裡醒了一個人害怕,故而寸步不離守在榻旁。

徐予和的腦袋混沌一片,但見外頭亮堂堂的,問道:“什麼時辰了?”

“已是巳時六刻了。”

徐予和閉上眼睛,蔥白指節撫上額頭,輕輕按壓幾下,“我睡了這麼久?”

歲冬道:“娘子,夫人晨時請了郎中來給你瞧病,說是氣血虛,要多休息才好呢。”

徐予和移開手,抬眼望向窗外,日光疏朗,萬裡無雲,難得的好天氣。

“好不容易放了晴,不如去庭中曬曬太陽,去去黴氣。”

歲冬嘴角翹起,露出兩個小虎牙,忙不迭伸手把徐予和扶起來,拿了身乾淨衣裙給她換上,又把人扶坐在照台(1)前,“娘子先坐著,我給娘子梳妝。”

檀木梳滑過烏黑如墨的發絲,歲冬巧指一翻挽了個發髻,綁上朱紅發帶之後,又給她簪了兩支蘭花釵,“娘子可真好看。”

徐予和又將蘭花釵往發髻裡推了推,“全憑你手巧。”

歲冬聽到自己被誇,心裡一陣高興,剛拿起潤麵的香脂,忽然抬頭輕呼:“瞧我這記性,竟忘了打水給娘子淨麵了。”

徐予和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歲冬放下香脂,端起架子上的銅盆跑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又端著盆清水踏進屋來。

她走過去把手伸進水裡淨了淨,又將毛巾放進去浸濕擦洗臉龐,“我今日不出門,不必上妝了。”

歲冬歪頭瞧著她,“娘子就算不上妝,也是極好看的。”

徐予和把毛巾放在盆架上,眉眼一彎,“你這嘴是從糖罐子裡浸出來的吧。”

歲冬的眼睛亮如星子,“娘子真是料事如神,我最喜甜食了。”

徐予和被她這番話逗得心裡輕快許多,笑道:“我也喜甜,不過你再喜歡也不能多食,小心牙疼。”

歲冬撇了撇嘴,拿起衣架子上的夾棉長襖披她身上,“明明頭一日服侍娘子,我還不知娘子的喜好,娘子反倒把我了解這麼清楚,前幾日,我正好牙疼呢。”

徐予和忍不住輕笑出聲,攏緊衣裳緩步走到廊下。

陽光穿過樹梢,疏疏落落灑在庭下,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歲冬同其他女使搬來一個懶架兒(2)放到太陽底下,又在上麵鋪了張茵褥。

張徐予和躺在上麵,抬頭望著天,卻是又回想起了昨夜那個夢,難道外祖被人謀害真是因為那封信?思來想去,她總覺得心裡不踏實,眼皮子一直跳個不停。

“娘子,夫人知道你醒了,還沒用朝食,特地讓我先送碗參茶過來,飯食已經讓人準備了。”

她扭頭一看,是馮養娘領著兩個女使走了過來。

馮養娘見徐予和精神比昨日好了許多,心裡也高興得緊,“隔壁陸夫人也煲了鴿子湯送過來,等會兒娘子去前院屋裡一起用飯。”

徐予和坐起身,伸手接過參茶,仰頭將茶湯飲儘,熱茶下肚,確實舒坦許多,她朝著馮養娘笑了笑,“知道了,馮姨,我再曬會兒太陽就去。”

馮養娘也笑著點頭,把空盞放回托盤,又帶著女使回了前院。

徐予和怕自己麵色不好惹母親和楊氏擔心,又回到屋裡施了層薄粉,塗上口脂,這才帶著歲冬過去。

才進屋子,她便聞到了鴿子湯的香味。

楊氏正與張氏談笑,見她進了屋,忙起身拉著她坐到八仙桌前,端起白瓷小碗盛了碗鴿子湯放她麵前,“燕燕,快嘗嘗我煲的湯,你娘方才喝了一碗,對我可是讚不絕口。”

鴿子湯金黃透亮,表麵沒浮多少油脂,想來提前被人刮了出去,裡頭還放了紅棗、枸杞和山藥,都是滋補氣血的,徐予和舀了一勺,入口湯汁鮮香不膩,鴿肉酥爛香嫩,“伯母手藝真好。”

話音甫落,她又往嘴裡送了幾勺。

楊氏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燕燕要是喜歡,我天天煲一鍋送來。”

張氏笑說:“這如何使得,芸姊姊不但要管府上雜務,還要料理鋪子,煲湯這些交由廚娘們做便好。”

徐予和將目光轉向楊氏,“伯母每日已是勞心勞力,怎能讓你再為我費心。”

“一鍋湯有什麼費心的,不過就是一會兒的功夫,”楊氏笑了笑,又對著徐予和道:“我還正與你母親商量,打算把咱們兩家的那道院牆開一扇門,這樣來往就方便多了。”

“這事你們做主就好。”

徐予和又喝了幾口肉湯,抬眼看到桌上有豆包,便拿起筷子伸過去,隻是她沒用左手使過筷子,豆包怎麼也夾不起來。

張氏見狀,給她夾了一個放到碗碟裡,楊氏直接將整盤豆包端了過去。

徐予和尷尬地捏起豆包,送到嘴邊時,注意到母親碗裡幾近未動的餐食,不免擔憂起來,“娘病還未好,怎麼還吃得這般少?”

赤豆粟米粥熬的稠乎黏香,冒著騰騰熱氣,白麵蒸的豆包圓滾小巧,炸油糕色澤金黃,還有幾盤可口菜蔬,可惜張氏食欲欠佳,一口也不想動。

“你且吃你的,不必管我,”張氏嘴角露出淡淡笑意,“我不過是喝藥喝久了,吃什麼都覺得苦,方才喝了那碗鴿子湯,已經吃不下了。”

“隻喝些湯湯水水的怎麼行?”楊氏眉間露出憂色,“阿滿妹妹,你素來身子骨不好,可得多吃點。”

徐予和往張氏碟裡放了個豆包,“就是,娘可得多吃點,爹爹要是下朝回來看見你瘦了,指定說我沒照顧好你。”

張氏掩唇失笑:“才多大點?就要照顧娘了。”

楊氏彎起眉眼,略帶豔羨,“阿滿妹妹,瞧你這話說的,我羨慕你可羨慕得緊,停雲被他爹帶的隻知道讀書,我都怕讀成書呆子了。”

張氏笑道:“停雲是要考進士的,自然鬆懈不得。”

“考進士又怎麼,我瞧這進士也沒多好,維民一天到晚窩在政事堂,等停雲入了仕,定是跟他爹似的恨不能把全天下的事都攬自己身上,他們父子倆乾脆天天住在官署得了,省得惹我心煩,”楊氏嗔道,又笑著看向徐予和,“我呀,就想有個女兒在家裡陪著我,最好是像燕燕這樣的。”

楊氏幾句話就把張氏逗得喜笑顏開,連帶著胃口也好了許多,張氏當即垂頭把碗裡的粟米粥吃了個乾淨。

飯畢,女使們把桌上的碗筷撤下去收拾乾淨,端來幾碗熱茶,幾人飲了茶水又聊了些時候,楊氏因為下午還要去查賬,飲完茶便起身去了鋪子。

那個夢在徐予和腦海裡揮之不去,糾結半晌,她還是開了口:“娘,我昨日夢到外祖了。”

張氏一愣,“又想你外祖了?”

徐予和點了點頭,又見母親低下眉眼,她也不忍再問下去,“娘,對不起,陸伯母這好不容易才把你哄高興一會兒,我又惹你傷心了。”

張氏沉默片刻,抬頭笑了笑:“娘早就釋懷了,倒是你陸伯母讓我同你說,陸相公讓崔內知去查推你墜樓的歹人,得知那對夫婦仍被寧王扣著,也真是湊巧,他救了咱們兩次,我正想著等我身子好些了,便帶些厚禮登門拜謝。”

“爹爹知道嗎?”徐予和想起了杜潯講過的事,暗自垂眸:“爹爹好像很不喜歡寧王,昨日早朝爹爹他們跟寧王一黨還起了爭執。”

她想到父親昨日的反應,定是被趙洵罵得狗血淋頭,便把凳子挪得離張氏更近一些,“我知道要做全禮數,可是我一提寧王,爹爹就惱,我從沒見他那麼生氣過。”

張氏凝眉沉思,夫君被貶已有八年之久,今春永州知州任期未至,就提前收到了調令,他們以為還會調至彆地,沒想到是回京任職侍禦史,朝廷明令規定宰相不得薦舉台官,但她總覺得背後少不了陸敬慎推波助瀾,否則官家不會突然想起一個小小的地方官。

朝中有誰不知徐琢與陸敬慎是至交,可看官家的態度,分明是支持推行新政,偏偏還擢其為侍禦史,也不知是何用意,張氏心裡越發忐忑,“報德於施恩之人,你爹爹能挑出什麼錯,他也不是那種氣量小的人,不過是在氣頭上,等氣消了,會想明白的。”

徐予和又點了點頭,“那爹爹何時能回來?我有些事想問他。”

“時辰還早,估計要等到酉時了,這幾日禦史台事情多,”張氏道:“你先去歇著,郎中說了你要多休息,等你爹爹回來了,我讓人去知會你一聲。”

徐予和點頭應下,披好衣裳踏入庭中,日頭被雲層吞沒,風刮在臉上帶著些涼薄,偏生又勾起藏在她心底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