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行(二)(1 / 1)

覆局 雲間亂墨 4266 字 11個月前

眼見天色昏黑,自己還沒來得及向趙洵提及離開一事,貿然離開又不太好,怕家裡人等著急,徐予和就想找個人幫忙送個口信回去。

稍一側眸,她無意間發現床榻邊遺落了一封信。

紙張觸之細膩勻滑,是上好的桑構皮紙,隻是寫的並非詩詞,而是許多奇怪的文字,橫豎撇捺堆疊組合在一起,好似漢字生出重影,看得人眼花繚亂。

她總覺得在哪裡見過類似的字,直至看到左下角的朱紅印章,捏住紙張的手指突然一僵。

關於這個印章,她記憶尤深。

幼時外祖曾拿著一封信到府上讓父親辨識,說是在某處窄巷的老槐樹樹洞裡撿的,上麵也蓋了一模一樣的私印,當時他們都辨識不出上麵的文字,便也不了了之了,後來外祖獲罪被貶,赴任途中遇到山匪,凶死他鄉,父親再也沒把信拿出來過。

“徐小娘子。”

是杜潯的聲音,徐予和捏著信紙,搖搖晃晃走到門口,“杜小官人來此,可是發生了何事?”

閨閣女子不可隨便見外男,故而杜潯遠遠立在庭中,“我倒是沒事,是承平,他讓你早些歇息,不用等他了。”

這話讓徐予和有些摸不著頭腦,“我為何要等他?”

原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杜潯也不知作何答複,心裡卻實打實的幸災樂禍,尷尬笑笑:“那沒什麼事,我便先走了。”

“杜小官人,請等一下,”情急之下,徐予和喊住他,“我想拜托你幫我捎個口信給家中父母,不知杜小官人是否方便。”

杜潯欣然答應:“當然方便,左右我現在也無事,不知徐小娘子是要我往何處去送?”

“春明坊,徐府。”

徐予和垂下頭,看著自己被竹板夾住的胳膊,低聲道:“杜小官人到了地方就說我白日裡不小心摔著了,被你們仗義相救,但我不識路,所以讓我父親派輛馬車把我接回去。”

汴京城寸土寸金,能把家宅安在春明坊,想來是士族高官的家眷,但杜潯沒聽說過有哪位姓徐的官員家眷久居外地,不過近日調任回京的,倒是有一位姓徐的台官。

等等,那不就是……徐禦史?

杜潯突然泛起不好的預感,難道徐禦史是來接徐小娘子回家的?可這未免也太過巧合,要知道今日早朝他們還同徐禦史大吵了一架。

思及此處,他趕忙搖了搖頭,製止這個可怕的想法。

見杜潯遲遲不回答,徐予和又補充道:“杜小官人若是怕找錯門,也可以先去陸相公府上,我家在陸相公隔壁,陸相公府上的人會為你帶路的。”

說著,她用胳膊夾住信,摘下腰間的白玉雙燕鏤雕佩,那是塊極好的和田玉料,隻可惜碎掉了一半,但依然能看出兩隻燕子依偎在梅花枝間,徐予和將門拉開個小縫,把殘缺的玉佩遞過去,“這塊玉佩我從小係在身上,家裡人見到這個,便知是我。”

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杜潯抓了抓腦袋,眉毛幾乎擰成麻花狀,遲疑半晌,再次確認:“敢問徐小娘子,令尊可是徐琢徐禦史?”

“正是家父,杜小官人也認識我父親?”徐予和神色詫異,疑惑他是如何猜出的。

杜潯沒敢說話,隻來回踱著步子一個勁兒的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徐予和更是疑竇叢生:“什麼?”

杜潯停下腳步,神色極其為難,“徐禦史就在府外,隻是,隻是……”隻是趙洵肯定又在耍嘴上功夫跟徐禦史叫板了。

聽到父親已經來了,徐予和內心有一瞬的欣喜,但見他這般吞吞吐吐,多半是父親與趙洵由於政事起了衝突,“杜小官人無需顧忌,直言就好。”

杜潯抹了把汗,硬著頭皮道:“早朝時徐禦史駁斥了承平幾句,他氣不過,就言語譏諷回去,一來二去,兩人就吵起來了,官家也勸不住。”

官家也勸不住?

這是吵得有多厲害?

徐予和淡眉顰蹙,不禁為父親捏了把汗。

其實杜潯隻把事情交待了一半,早朝時他們不僅吵了架,還動了手,高中丞今日病著沒來上朝,禦史台眾人也沒了拘束,徐禦史開了個頭,引得那些台官競相附和,他們嘴巴一張一合,嘲諷起人來是半點也不含糊,惹的新黨眾人極為不痛快,有個耐不住性子的直接擼起袖子上手互掐,整個大殿登時亂作一團,甚至不知道誰的芴板都被打飛到官家的波棱蓋上了。

霎時間,官家的臉變得比那木炭還黑,哪有早朝上百官打群架的,這簡直聞所未聞。

但是他們個個臉紅脖子粗,吵得正上頭,根本沒人管官家說了什麼,官家好心下來勸架反倒還挨了一拳。

內侍們大驚失色,爭先恐後圍過來高喊禦醫。

得知官家被誤傷,扭打在一起的官員這才安分下來,紛紛整理衣冠袍袖。

杜潯觀察著她的神色,斟酌開口:“這會兒承平與徐禦史怕是又在吵嘴,這也怪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徐禦史是因為今日早朝之事才找上門來的。”

越往下說他越感歉疚,早知道徐禦史是徐小娘子的父親,他們也不會那般不留情麵的罵回去,即便徐禦史巧舌如簧,但對上趙洵這個不講理的,也不會占到多少便宜。

想到這裡,杜潯一刻也不敢耽誤,匆忙轉身,“我現在就去跟承平說清楚。”

徐予和怕父親觸怒趙洵遭到報複,便提著衣裙跨過門檻跟在他後麵,“杜小官人,勞煩帶路,我去勸一下父親。”

杜潯回頭一看,恰好注意到那封密信,臉色倏而暗沉下去,“徐小娘子,這封信怎麼會在你那兒?”

徐予和見對方神色有異,猜測他必定清楚密信內容,為了不讓他生疑,迷茫著臉把事情和盤托出:“方才在榻上撿的,我還以為是謄寫的曲子詞,鋪開一看,什麼也瞧不出來。”

杜潯麵色肅然,好心提醒:“徐小娘子,這事還是少打聽為好。”

他這般回答,徐予和更加篤定信件背後隱藏著秘密,便皺緊眉毛,瞪大雙眼,眸中水波盈盈,麵上茫然無措之色更甚,“難道這封信,是王爺與哪位小娘子互表心跡的秘密手書?”

杜潯忍俊不禁,心想既然趙洵敢在徐小娘子麵前拿出密信,便說明足夠信任她,也不打算再瞞著,直言道明背後玄機:“這封信是岑將軍被誣陷叛國投敵的關鍵物證,所以我讓徐小娘子切莫好奇。”

此信牽扯到了叛國?

徐予和身子一僵,不由深思起來,有人用這封信誣陷岑將軍,或許外祖被貶也是因為無意間拿到了西羌的情報,保不準連那山賊,也是假的,隻是為了滅口。

她故作震驚,慌忙把這個燙手山芋還給杜潯,“既是如此重要的物證,那便勞煩杜小官人交給王爺,讓他保管好,莫再遺失了,我險些都說不清楚了。”

杜潯把密信放進袖袋,笑著解釋:“徐小娘子多想了,我並非疑你,隻是怕你因此事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徐予和麵上客氣笑笑,心裡仍在思索著那封密信,她總覺得外祖身死遠沒有那麼簡單。

杜潯繼續領著她往前門走,才到正廳,兩人就看到了趙洵。

杜潯張嘴問道:“承平,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

趙洵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不一個人回來,難道半個人回來?”

杜潯瞥了眼徐予和,跨步走到趙洵旁邊,湊他耳朵旁低聲問道:“徐禦史呢?”

“他啊,沒吵贏我,”趙洵眉梢一揚,“我把他晾外頭了,這會兒估計在門外生悶氣吧,你問他做什麼?”

徐予和朝前走了幾步,叉手施禮,“敢問王爺今日早朝是不是和人吵架了?”

趙洵以為她在關心自己,心中暗喜,便捏了捏眉心,裝作很是頭疼的樣子,“是啊,那些個老頑固,好話不聽,非得聽賴話。”

話音未落,他就被杜潯用胳膊肘撞了一下。

徐予和惴惴難安,又問:“聽杜小官人說王爺剛剛又在與人辯駁,那人可是徐琢徐禦史?”

趙洵顧不上搭理杜潯,眼中暈開一抹笑,直直盯著她看,“是,不過你彆擔心,我自是不會讓彆人從我身上討到半分便宜的,那徐禦史也就……”

果不其然,他又被杜潯用胳膊肘撞了下。

趙洵不明所以:“涯深,你總打我做什麼?”

很快,他又察覺到不對,要說何處不對,那便是她也姓徐。

“與王爺辯駁之人,是我父親,”徐予和忐忑開口。

“父親嘴直脾氣倔,我代父親向王爺賠罪,”她垂首低眉,雙膝落在地上,“但父親也是一心為民考慮,隻因政見不同,才會多有冒犯,王爺襟懷磊落,請莫要與他計較。”

趙洵臉上笑容僵住,耳邊炸開一陣嗡鳴,他頓時明白杜潯為何兩次用胳膊肘撞自己,可惜自己隻顧著在她麵前表現,未能早早會意。

白日裡下了場小雪,到了晚間,天氣越發陰冷,他記得馮禦醫說過她不能受寒,便彎下身想將人扶起來,“實在對不住,我不知道徐禦史就是你父親。”

徐予和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其實她也有些詫異,這個人對她是竟是真心實意?所以她現在要利用這一丁點的真心,換取父親仕途安穩,不被新黨報複。

“徐禦史為人剛正,敢直言規諫,據理力爭,言官正是要如此,”趙洵蹲下身子半跪著,心虛地解釋:“是我不好,我心胸狹隘,他早朝時說了我幾句,我氣不過,所以才……”

“王爺若是氣不過,我甘願代父親受責。”

徐予和把身子彎的更低,故意扯動右臂,鑽心的痛楚使她眉心蹙起,輕輕嘶了一聲。

趙洵慌忙去看她的胳膊,確認無事才放下心,他扶直她的肩背,四目相對,眼前人清亮的眸子裡漸漸浮起一層水霧,更是令他止不住地心疼。

“我有何理由怪罪徐禦史?那是他的職責所在,”頓了頓,他又說:“何況我也罵了回去,把他氣得夠嗆,算來算去,還是徐禦史吃虧了,是我該向徐禦史道歉才是。”

立在一旁的杜潯輕咳幾聲,“我說你們兩個,差不多行了,擱這兒拜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