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五)(1 / 1)

覆局 雲間亂墨 6665 字 11個月前

肖二娘衝進人群,麵色煞白,手忙腳亂地拉起徐予和。

“小娘子,我對不住你,我……”

她自知怎麼解釋也無用,便沒臉再說下去。

剛剛才被她坑騙遇險,徐予和哪裡還會再信她,咬牙甩開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艱難地撐起上半邊身子。

骨頭斷裂的聲音清晰入耳,疼得徐予和深吸一口冷氣,可是又害怕那夫婦二人把她重新捉回去,隻能咬牙忍著。

霍然抬頭,她瞥見人群裡有個身穿緋色公服的朝官,瞬間如釋重負,“杜小官人……”

杜潯腦袋裡崩斷的弦還沒續上,就見趙洵推開那名上前攙扶的婦人,將地上的人打橫抱起。

是時,天上飄起零星小雪。

白如脂玉,碎如鹽粒。

人聲噪雜,徐予和把臉往他身前靠了靠,風裹著雪片落在她的眼睫上,頃刻化開,留下一片濕潤。

懷中之人瑟縮著身子,眉毛擰作一團,可即便遭了這般罪,也不見哭喊半分。

趙洵喉嚨發澀,想把她擁入懷中,又怕於禮不合,多有冒犯,隻能哽著嗓子溫聲安撫:“彆怕,我在。”

迷香藥勁還沒過,緊繃的神經一旦放鬆,徐予和便再也堅持不住,沉沉睡去。

趙洵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馬車裡,仔細檢查她身上血跡,所幸無甚大礙,隻有右手攥著塊碎瓷片,玉白指節染了大片深紅,幾片雪花順著簾幕縫隙飄入馬車,落在半乾的血漬上。

掰開她蜷曲的手指,一些碎小的瓷片已經深嵌血肉,人們都說十指連心,那一定很痛很痛,可她遇到事,就算有再大的委屈,也隻會藏在心裡,一句都不肯往外說。

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啊,他想。

趙洵唇線抿直,屏住氣息,狠下心拔出那些明顯易見的瓷片,她的掌心上赫然出現一道又一道猩紅的口子,血珠子也爭先恐後跟著往外擠。

徐予和不禁眉心微動,身軀也輕輕發顫。

眼前人如此模樣,他心底一緊,就好像有人拿著那些瓷片一點一點剜著他的心,他掏出巾帕把血珠擦淨,又將她的手掌包得嚴嚴實實,而後眉峰一凜,眸底驟然迸發出刺人冷意。

他走下馬車,仰頭望向那扇窗子。

肖二娘慌張失措,顫顫巍巍撲跪過去,以頭抵地,“相……相公恕罪,小女無意驚了相公的車駕,相公大人有大量,還請莫要與我們計較。”

趙洵睨她一眼,厲聲反問:“那小娘子,是你家的女兒?”

肖二娘渾身發抖,低著頭不敢回話,時不時瞥向身後。

趙洵順著視線瞪過去,有個男人嚇得撒腿便跑,杜潯飛身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往回一拽,拎到肖二娘旁邊朝著他的膝彎踹去。

男人慘叫一聲便趴跪在地上,他順著肖二娘的話往下編:“回相公話,那小娘子正是小女,她一時不慎,從窗上跌落,才驚擾了相公。”

趙洵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抬腿踢翻答話的男人,“你這漢子,張嘴胡來,索要錢財不成,就推人墜樓,還想扯謊脫罪?”

索要錢財是他情急之下想到的,這個理由不會影響她的聲名。

“相公,我們鄰裡街坊的,誰都知道這翟壯跟肖二娘是多年無所出,不可能憑空多出來個這麼大的女兒,而且那位小娘子一看就是出身富貴人家,他們家哪兒買得起那些,”一個挑著擔子的貨郎知道些內情,他早就看不慣男人的所作所為,可又不敢明說,便擠到前麵指認:“我都瞧見了,那小娘子掉下來的時候你就在窗後站著,定是你推的。”

胳膊上挎著竹籃的娘子也跟著道:“就是,我也瞅著了,方才我從巷子裡出來,那小娘子扶著肖二娘回家呢。”

旁邊一位娘子露出鄙夷之色,“怎的送她回家,還要恩將仇報?”

“肯定是虧心事做多了,菩薩懲罰他們家呢。”

人們七嘴八舌議論起來,無一不在唾罵指責著翟壯。

風雪漸大,趙洵眼中好似凝了一層寒霜,他握緊拳頭,恨不得將跪著的二人剝皮拆骨。

“來人,把這二人綁回去。”

數名親衛提著刀齊整整跑來,將翟壯跟肖二娘押解起來。

湊熱鬨的人被這陣勢嚇到,生怕惹禍上身,頓時四散而去。

肖二娘嚇得高聲哭喊:“相公饒命,相公饒命,不是我們推的,真是那小娘子自己跳下去的。”

趙洵目光陰鷙,甩袖疾步奔向馬車,“有什麼話,到牢裡再說吧。”

杜潯跟在後頭小聲問道:“徐小娘子,沒事吧?”

這會兒趙洵滿腦子都是徐予和手上的傷,自然沒心思搭理他,火急火燎地踏上車,沒等杜潯上來,便命趕車的差役快馬回府。

於是乎,被丟下的杜潯扶著官帽邊跑邊喊:“我還沒上去呢,承平,我還沒上去!”

他嗓門很大,不少路人都駐足側目,然而馬車仍是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不過侍候趙洵的內官元寶回了頭,快步跑他跟前叉手說道:“杜承旨,王爺說車上沒你的位置了,讓你自己走回去。”

望著越行越遠的馬車,杜潯喘著粗氣,叉腰哼道:“走便走,誰稀罕坐馬車啊,回樞密院去牽我的馬去。”

發完牢騷,他昂首闊步,轉身就走,也不管方向是否正確。

筆直挺長帽翅掃到元寶臉上,官帽登時歪斜,杜潯趕緊舉起雙手扶正,忍不住在心裡又嘟囔了趙洵兩句。

無辜的元寶捂著小臉,委屈巴巴道:“杜承旨,王爺是讓你親自帶著剛剛捉的那兩人走回去。”

杜潯頓住腳步,回頭道:“元寶,你能不能一次把話講完。”

**

室內暖香熏人,床榻前的白須老者卻麵色肅然,隔了許久,方才舒緩神情。

趙洵見狀,往前一步,“馮禦醫,情況如何?”

馮弘起身作揖:“脈弦而澀,有氣血不暢之象,其餘無甚大礙,唯有右臂折傷當多注意,需每日敷藥以竹板固定,手上紮傷塗抹金瘡藥即可,儘量少碰水,免得落疤。”

趙洵看向紗幔,不放心地問:“那她要何時能醒?”

馮弘道:“小娘子身中迷香,加之受到驚嚇,估計還要再等個把時辰才能醒來。”

趙洵頷首,伸手引馮弘到屏風外側,“有勞馮禦醫。”

馮弘把藥箱拎放在桌上,拿出一瓶藥酒和一瓶金瘡藥,他在宮裡服侍多年,察言觀色的功夫不在話下,知道寧王很是緊張這位小娘子,便道:“小娘子手上的傷,王爺切記要用藥酒洗過方可塗藥。”

接著,他又取出紙墨,洋洋灑灑寫了兩張藥方,捋著山羊胡道:“一為內服,一為外敷,內服湯藥一日兩劑,臂上外敷傷藥早晚更換一次,小娘子傷得輕些,半月有餘,便能好得差不多了。”

趙洵點頭記下,揮手命元寶隨馮禦醫去禦藥院(1)取藥,自己則坐到榻前,拉開淺金紗幔,將巾帕濕水擰乾,仔細擦拭著她手上的血漬。

血漬洗淨之後,大一些的傷口翻開皮肉,更為醒目,他眉頭緊皺,拿著藥酒對著傷處慢慢滴上去,這玩意兒沾在傷口上的滋味他深有體會,所以給徐予和塗藥酒時格外注意,不過好在她還昏睡著,應當感受不到太多疼痛。

抹完金瘡藥正纏絹布時,外麵傳來杜潯的聲音。

“承平,那兩人都交待了。”

趙洵拿著絹布又纏了一圈打好結,把她的手放進錦被,才重新放下紗幔起身走過去,“都說了什麼?”

“他們專做拐騙良籍女子的勾當,翟壯逼迫肖二娘扮可憐,挑麵生的小娘子下手,哄騙到家了再迷暈了賣去青樓。”

天子腳下,也敢如此胡來?

趙洵肅正神色,斷定此事不簡單,“既是慣犯,怎麼沒聽人提過此類案子?也不見有人報官?”

杜潯道:“那二人自稱是肅國公嫡子劉密的人,說什麼甜水巷大半妓館皆在他名下。”

趙洵臉上露出嫌惡之色,劉密不學無術,是個妥妥的紈絝,此人在國子監中拉幫結派,公然欺淩貧寒士子,不少監生都嗤之以鼻,沒想到還讓牙人強行拐賣良籍女子。

“拐賣良籍者,當處以絞刑,肅國公當真是養了個好兒子。”

杜潯聽他這語氣,似乎是要一查到底了,可肅國公在朝中關係眾多,若與其正麵交惡,怕是對推行新政更加不利,“還要繼續往下查嗎?”

趙洵不是不知道他的顧慮,但他也清楚肅國公與他們並非一路人,“不能為我所用的人,無需顧及臉麵,既然劉密不長記性,也該好好讓他吃點苦頭了,”他捏緊手中裝有金瘡藥的瓷瓶,眼神愈發陰冷,“斷掉翟壯的胳膊,繼續問話。”

杜潯打了個哈欠應下,“還有,薛旭又在牢裡罵你了。”

趙洵眉頭皺起,頗為不耐,“罵便罵了,堵住嘴就是。”

杜潯瞄他一眼,又問:“他們可交待出其他消息?”

“涯深,你想累死我嗎?”

樞密院掌各路軍政兵防,大小事務繁多,前些時日趙洵外出暗中調查軍馬以次充好一案,院內許多政務就此耽擱下來,回到汴京後他將刺客押進牢裡還未來得及細審,便一頭紮進機速房批閱文書,好不容易處理完,又有其他事在等著。

他揉了揉額頭,向杜潯投過去哀怨的目光:“他們當中有人想尋死,吃了包假瀉藥,一路上吐下瀉的,磨蹭許久,我也不過前日回京,遇刺一事又不好聲張,早朝與陸敬慎他們周旋,下朝要去院裡處理堆積下來的文書,還得頭疼涇原路布防,我倒是想審他們,也沒時間啊。”

杜潯忙活半天,早已口乾舌燥,倒了盞茶自顧自喝著,“得,明白了,審完那倆牙人,我再去審薛旭。”

“不急,他們沒見到岑將軍,什麼也不會說的,剛好關裡頭餓上幾天,省得再有力氣口出狂語 。”

杜潯想起那日薛旭劈裡啪啦罵個沒完,拿布條堵住嘴也想儘辦法吐出來繼續罵,而被罵的這位又很記仇,看來不讓他們吃點苦頭,這位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把盞中剩下的茶一飲而儘,“見岑琦好說,官家就把他關在咱們樞密院的監牢裡,不過我總覺得遇刺這事兒定是有人離間。”

趙洵瞪他一眼,“你這不是明知故問?”

他才提出歸還西北武將調兵之權,鎮戎軍節度使兼涇原路經略安撫使岑琦就被營內小兵指認通敵謀反,以岑琦的為人,絕非能做出叛國之事,可那小兵指認當夜便暴斃身亡,如此一來,不僅死無對證,岑琦也有了滅口之嫌。

大梁重文輕武,岑琦一介武將,被扣的又是謀反罪名,文官們自然不肯輕易罷休,彈劾的折子如流水般嘩啦啦遞上去,每日早朝更是吵得不可開交,官家迫於壓力隻好暫卸其官職,召回京中接受審查。

然涇原路地無險要,易攻難守,是西北邊防最為薄弱之地,先前西羌攻梁,基本都選擇走此地,後來羌與大梁達成和議,不再兵戈相向,但仍偶有侵擾。

岑琦治軍嚴明,所統領的鎮戎軍作戰驍勇,西北邊國皆畏其名,涇原路有此人坐鎮最穩妥不過,將來北伐,此人亦是一員猛將,可如今他被急詔回京,失了大將不說,鎮戎軍內也怨聲漸起,斥罵朝廷不辨忠良。

趙洵懷疑涇源路已生變故,否則薛旭等人不會受人挑唆去行刺不相乾的自己,“不管是歸還西軍武將調兵權,還是北伐,於岑琦都沒壞處,可怎麼就這麼巧,他被誣陷通敵,而我又偏偏被鎮戎軍兵士行刺。”

其間針對之意過於明顯,無論行刺成功與否,一旦敗露,岑琦與鎮戎軍便更難脫罪,也會讓自己,乃至官家生出疑心。

“有人想阻止北伐?可……那會是誰?”杜潯當即明白其中關聯,但仍有疑惑,“一直與我們針鋒相對的也隻有陸相公他們。”

“不是陸敬慎,雖然他一心求和,但並非奸佞,不會做出投敵賣國之事,”趙洵從袖口裡取出一封信函遞了過去,道:“這就是那小兵在岑琦書房發現的密信。”

杜潯接過密信,紙上文字形體方正,與中原文字頗為相似,但每字為何,他辨識不出。

“西羌文?”

“是,我問過岑將軍,他說信上列出了大梁西北各路的駐軍數量,還提及我欲揮師北上,破壞兩國盟約,”趙洵斂眉,繼續說道:“岑將軍清楚西北駐軍不假,可他沒理由阻擾北伐,西羌屢犯邊境,若非先帝堅持議和,他早就領兵攻羌了。”

“竟是明目張膽的栽贓?”

“是又如何?我朝忌憚武將跋扈,故而崇文抑武,那些文人平日裡最看不起武將,真相在他們眼裡並不重要,多的是借題發揮參岑琦一本的。”

文官喜歡排擠武將在大梁再稀鬆平常不過,甚至還鬨出許多笑話,前朝有位狄將軍因為戰功,被破例提拔至樞密使,有個文官汙蔑他謀反,理由竟是看到狄將軍家裡的黑狗長出龍角,然而就是如此荒誕的言論,都有諸多文官跟著大做文章,所以無論事實為何,岑琦都免不了被口誅筆伐。

杜潯突然覺得岑琦挺可憐的,為大梁拓疆守土半輩子,被誣陷無人說情也就罷了,淨是一堆逮著機會落井下石的。

“岑將軍,還好吧?”

“涯深,這話我可不愛聽了,”趙洵眉峰一挑,掀起眼皮子瞪過去,“我大哥又不頭昏發聵,自然知道岑琦是清白的,好吃好喝伺候著,不過是讓他換個地方舞槍耍刀。”

杜潯又倒上滿滿一盞茶,輕呷一口,“還舞槍耍刀?岑將軍倒是能沉得住氣。”

“那群文官愛鬨便鬨,彈劾岑琦的折子,我大哥又不細看,更不會去嚴刑逼供他。”

兩人交談間,元寶已跟著馮弘從禦藥院取了藥回來,向趙洵回稟一翻便去了庖屋煎藥。

馮弘把調配好的敷藥包纏在徐予和骨折處綁好,又用竹板固定在胳膊上,再次囑咐:“每日早晚各換一次藥,換完切記綁上竹板,痊愈後方可拿掉,還請王爺告知小娘子不可亂動胳膊,更不可受寒,防止落下病根,這幾日小娘子的飲食宜清淡,忌肥膩,否則容易氣血淤滯。”

他絮絮叨叨了一長串,趙洵都耐心聽著,生怕有遺漏,“馮禦醫所說,我都記下了。”

馮弘拎起藥箱,笑嗬嗬道:“每隔十日,臣會為小娘子複診,藥包也會一並帶上,王爺無需再派人親自去禦藥院取。”

趙洵點了點頭,道:“有勞,前廳已備下熱茶,正是馮禦醫掛念的龍鳳團餅。”

馮弘笑著擺手,“王爺的茶,老夫今日是沒口福喝了。”

“竟是何事能讓愛茶如命的馮禦醫如此看重?”趙洵略顯訝異。

提及天家,馮弘麵色肅重,“晚些時候臣要入宮一趟,給聖人診脈。”

趙洵皺眉,“我嫂嫂怎的了?”

“聖人近來食欲不佳,每每食之甚少,官家憂心不已,適才著人召臣為聖人看診。”

趙洵也凜然正色,“如此,那自是耽誤不得,也隻能改日再請馮禦醫品鑒茶水了。”

說罷,馮弘含笑拜彆。

趙洵拱手回揖,親自將人送出府邸。

回來後,他又回榻前坐著,見徐予和未醒,便又掏出密信仔細研究上麵的私印,通常來說,密信上不會署名留印,而印章上的字卻是西羌皇帝李佑乾的乾字,倒顯得有些刻意了。

而且幕後之人恐怕投誠西羌已久,他的麵色霍然凝重起來。

“王爺,藥煎好了。”

一聲呼喊打亂趙洵的思緒,他把信收回袖口,“拿進來吧。”

雕花木門被元寶推開,他滿臉憨笑地端著托盤站在門外。

趙洵走過去拿過藥碗,一股酸苦的怪味陡然竄進鼻子,“聞著這般苦,去端些蜜餞來。”

元寶應聲道是,他頭次見王爺對一個小娘子如此上心,看來真如杜承旨所說,府上很快就要有王妃了,便止不住偷笑起來。

趙洵掀眸看他,疑惑道:“樂什麼呢?快去乾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