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一)(1 / 1)

覆局 雲間亂墨 5269 字 11個月前

舊雪未消,東風料峭。

身上的棉衣冷硬如鐵,凍得周大渾身直哆嗦,他那拽緊韁繩的手冰涼發紫,仿佛隨時會從腕上脫落,隻好吸溜著鼻子對著雙手使勁兒哈氣,又反複揉搓,十指這才恢複了點知覺。

車軲轆軋到路中間凸起的石塊,馬車劇烈震蕩幾下,簾幕隨之晃動起來。

冷風順著縫隙鑽進車內,吹的婦人連連乾咳。

斜倚在車壁上閉目小憩的徐予和猛然驚醒,她來不及多想,慌裡慌張地把簾子壓好,又打開水囊倒了盞茶遞到婦人嘴邊。

“娘,喝點水壓一壓。”

張氏隻細細抿了一小口,便又猛地咳喘起來。

“夫人就該養好身子再啟程的,”馮養娘輕輕拍打張氏後背,目露憂色,“可巧遇上這倒春寒,再受了涼可如何是好。”

數日奔波使得張氏消瘦許多,眼裡爬滿細紅的血絲。

看著母親如此憔悴,徐予和鼻尖發澀,心裡更是跟揪著似的難受,“爹爹著急回京赴任,這才把娘留下養病,娘何不清了根再進京。”

張氏愁眉不展,道出心中憂慮:“京城是何種地方?聽聞上頭欲推新政,正是多事之秋,你爹性子犟,那張嘴又得理不饒人,當初犯顏直諫惹怒先帝,貶官已是萬幸,承蒙新君寬厚仁德,才將他調回汴京,我哪敢再由他胡來,免得再拖累你陸伯父。”

行路顛簸,盞中未喝完的茶水激起一層又一層漣漪,徐予和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新政之事她略有耳聞,寧王趙洵意欲變革軍政,俟機北伐,陸伯父覺得以大梁如今的兵力,北伐實在無望,不願百姓再遭兵亂,故而與同僚聯合上書極力反對,父親知百姓苦戰久矣,跟陸伯父又是至交,政見相合,多半會與他共同打擊新政。

然而傳言當中趙洵心眼極小,有人背地說他幾句壞話,隔天便收到外放嶺南的調令,父親身為台官,自然會衝在前頭,若是出言不遜得罪了他,被報複也是遲早之事。

她不敢深想下去,隻能緊緊抓住母親的手,儘力寬慰:“本朝素有不殺言官的規矩,官家肯召爹爹回京,自是知曉他的秉性。”

張氏歎了口氣,不再言語。

朝堂之事,瞬息萬變,官家的脾氣誰又說的準。

憂思之際,幾人忽然聽得外麵駕車的周大如是說道:“夫人,天寒地凍,前麵有家茶棚,小人想去弄些熱湯暖暖身子,不知夫人需要什麼,小人可一並帶來。”

風聲呼嘯,樹枝嗚咽,任車簾擋的再嚴實,還是會有涼氣進來。

車內如此,更不必說外麵了,張氏趕路心切,但念著周大頂著寒風駕車著實不易,便同意他稍作停留。

見母親咳得厲害,徐予和放心不下,把湯婆子塞到張氏手裡捂著,“娘,我下去煎副藥,再打包些吃食,娘不能見風受涼,就跟馮姨待在車裡。”

馮養娘拉住徐予和,“娘子,外頭冷,還是我去吧。”

徐予和把馮養娘按回去坐著,笑說:“馮姨,正因外頭冷,才應該我去,我年紀輕,不懼寒,你在車裡歇著也能同我娘說說話。”

張氏彎起眉眼,蒼白的臉上泛著笑,整個人倒顯得有了幾分氣色,“燕燕最是心疼我倆,由她去吧。”

夫人和娘子對自己如此照顧,馮養娘心下觸動不已,眼眶竟微微泛紅。

徐予和戴好帷帽,拎上藥包,抬手把簾子撩開一個小縫,彎腰出去跳下馬車。

馬兒低鳴一聲,煩躁不安地原地跺腳,怎麼也不肯往前行進。

周大摸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徐小娘子,許是天冷,咱們又日夜兼程,這馬鬨脾氣呢。”

環視四周,徐予和指著旁邊的老榆樹說道:“不礙事,就拴這兒吧,待會兒取些草料清水好好把它喂一喂。”

周大連連稱是,把牽馬的繩索繞著樹乾纏繞數圈打好結,可馬兒仍不停尥蹶子,甩頭吐著鼻息,怕馬匹驚擾雇主再出什麼岔子,他隻得趕緊安撫起了馬兒。

徐予和著急煎藥,便獨自一人先行進了茶棚,打眼一掃,這裡肉眼可見的簡陋,幾片破舊的竹籬便是圍牆,水井旁有處空地,被茶棚主人種了些菜蔬。

靠左手邊有個馬廄,裡麵拴了十幾匹駿馬,那些馬結實雄悍,屁股上都刺了字,像是軍中馬匹。

風聲漸歇,周遭安靜得出奇。

徐予和眼皮子倏然跳動兩下,心底湧出一陣不安,院裡拴著這麼多馬匹,沒道理屋內沒有一點人聲。

她頓住腳步,謹慎觀察周遭情況,猶疑許久,也沒發現什麼異常,便慢慢放下心來。

“店家,可否借灶台一用?”

隻有空蕩蕩的回音。

又喊了幾聲,依舊沒人回應。

遲疑片刻,她大著膽子進到裡屋,桌上伏倒了一堆人,他們身穿官服,皆配刀劍,其中兩人服色不同,衣料華貴,應是官差頭目。

連官府的人都敢藥翻,必是黑店無疑。

徐予和心下一沉,想也不想掉頭就走,卻瞥見門後一灘暗紅的血跡。

驚慌之餘,她後退兩步,不慎撞到櫃台上。

帷帽掉落在地,她顧不得去撿,又發覺腳底下踩到個軟軟的東西。

低頭一看,櫃子裡竟伸出一隻沾有血跡的手!

徐予和被嚇得呆住,額間沁出細密的汗珠,手腳也發軟不聽使喚,可想到母親與馮姨還在馬車上,她那顆懸著的心現下吊得更緊。

冷不丁刮來陣冷風,拍得門板直響。

外麵的腳步聲雜亂無章,且愈來愈近。

她頓覺不妙,深吸一口涼氣,扶著櫃台輕挪腳步,試圖找處隱蔽角落藏匿起來。

才轉過身,院裡便傳來一聲悶哼,隻見周大被十數個蒙麵黑衣人砍倒在地,她還能聞到空氣中新鮮血液的腥甜味。

從未見過這種場麵的徐予和,一時間愣在原地。

那方馬車內的張氏聽到異動,掀開簾幕一角,透過縫隙小心查看外麵的情況,這才驚覺茶肆那裡竟聚了一群手持兵刃的蒙麵黑衣人。

如此大陣勢,張氏驚得渾身直冒冷汗。

再一細想,她又看出些端倪,夫君徐琢被貶多年,鮮少插手京中事務,況且他與當朝宰相陸敬慎交情匪淺,沒人會無聊到行刺一個小小台官的家眷,而選擇與宰執交惡。

所以,蒙麵人行刺的目標另有其人,並且對方來頭不小。

張氏未敢猶豫,當機立斷打開車廂暗櫃把馮養娘往裡推,自己卻沒有躲避的意思。

馮養娘在其身側侍奉多年,怎會不知張氏內心所想,隻能紅著眼睛把人拖拽進來,再抱住她的身體令其無法動彈。過了好一陣子,她才騰出手來拉好暗櫃的木板。

她們不知道,暗櫃門剛合上,便有名矮個子蒙麵人來搜查馬車。

長刀挑開車簾,矮個子伸著脖子往裡草草看了一眼,見裡頭沒人,他以為車上下來的隻有一位小娘子和會點拳腳功夫的車夫,隨即扭頭往茶棚走去。

而茶棚裡的徐予和,此時也隻希望母親和馮姨不要從車內出來,她在心裡不停懇求這些官差早點清醒過來,或許能有轉機。

蒙麵人越逼越近,方才沾了血的刀還在慢慢往下滴著血。

可他們走了幾步又停下了,時不時探著頭往屋內看。

看來這些人對裡麵的官差似乎有所忌憚。

徐予和也瞬間明白蒙麵人的目標是那些官差,櫃台後的屍體穿著粗布衣裳,手掌上全是繭子,十有八九是茶棚主人,自己隻是恰巧趕上他們行刺。

說實話,她有些後悔。

要是知道會碰到這檔子事,說什麼也不在此停留了。

可事情已然發生,想再多皆是無用,荒郊野外,與其寄希望有奇跡發生,不如依靠自己。

徐予和屏住呼吸,強逼自己保持冷靜,接著退回屋內,拔出一名官差的佩劍防身。

其實她從未學過刀劍,隻是隨父親看過幾次團練,儘力模仿那些兵士持刀的動作而已。

蒙麵人都是練家子,一眼瞧出這個小娘子不會武,便不再管她,隻細細觀察屋內的情況。

經過此番變故,屋內那些官差仍無甚動靜,領頭的蒙麵人放心許多,以為下在茶水裡的蒙汗藥起了作用,已將他們儘數麻翻,也不再有所顧忌,揮手示意後麵的人合圍上來。

刀光晃眼,徐予和躲閃不及,危急關頭隻覺得被人往後一扯。

鐺——!

耳邊傳來金屬猛烈撞擊的聲響,她緩過神來,卻見那些人不知何時已經醒來,其中一個男子站在自己身側,手持長劍擋住數道兵刃。

“小娘子,你且在我身後躲躲,彆讓血臟了你的眼。”

那人身穿油紫圓領襴袍,腰間束玉帶,掛在腰上的金魚袋極為惹眼,能如此穿著,在朝中身份絕不簡單。

徐予和躲在後麵默不作聲,暗暗觀察形勢。

她也明白了這些官差都是裝暈,他們早已察覺不對,索性將計就計,此刻殺的蒙麵人措手不及。

另一身穿緋紅圓領袍的男子正與方才領頭的蒙麵人纏鬥,那蒙麵人雖然勇猛,但屋內擺著桌凳,空間逼仄,他不如對方身手靈活,一身蠻勁無法施展,幾招之後就被踢翻在地,剛爬起來下巴又挨了一腳。

蒙麵人吃痛捂著下巴,趙洵趁勢奪掉他的兵刃,拿劍橫在他頸前,側過頭提醒其他人:“抓到後先看看他們嘴裡是否藏了毒?

頭目被擒,餘下的蒙麵人也慌了神,更加不是官差們的對手,很快被悉數擒住。

懸在徐予和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難怪刺客先前行動畏手畏腳,因為這群官差確實厲害。

差役們扯下刺客蒙麵的布巾,挨個撬開嘴巴檢查,見齒間沒有□□,便拿來繩索把他們全部捆起來齊刷刷扔到院內的空地上。

趙洵麵露不屑,眯起眼打量他們,“憑你們幾個,也敢來行刺我?”

領頭的蒙麵人神色激憤,胡須豎起,朝著他狠狠啐了一口。

趙洵厭惡難忍,一腳踹翻大胡子,揮劍割掉帶有唾沫的衣擺。

大胡子不服氣,在地上一邊掙紮一邊罵罵咧咧。

趙洵眉毛一挑,掀開袍子抬腳踩在大胡子臉上,腳下之人受此屈辱,吱吱哇哇叫罵得更厲害,可他充耳不聞,眼神銳利如鋒,又加重力道狠狠碾了幾下,“滿嘴粗鄙之語,涯深,堵住他的嘴。”

話音甫落,杜潯從屍體身上隨手扯下一團布塞進大胡子嘴裡。

大胡子人也不傻,張嘴就要把布團兒吐出來,杜潯趕忙塞回去,又撕根布條勒著他的嘴纏了好幾圈才作罷。

行刺一事恐牽涉頗多,徐予和在一旁看得心如亂麻,擔憂徐家會因此事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趙洵收起長劍,換了副神情走到徐予和身前,掰開她手中緊握的刀丟給旁人。

他眉眼帶笑,溫其如玉,與剛剛的狠厲模樣判若兩人,“刺客已被拿下,小娘子莫怕。”

徐予和穩住心神,叉手行禮,顫著聲音道:“蒙相公搭救,感激不儘,今日所見定守口如瓶,絕不外傳。”

趙洵愣了一下,輕輕笑說:“這麼多雙眼睛都看見了,緣何說不得?我像是那等凶神惡煞之人嗎?”

徐予和稍稍抬眸,那人生的清雅矜貴,朗如日月,和凶神惡煞……完全不沾邊。

“不像。”

寒風瑟瑟,吹亂她鬢邊碎發,趙洵心念微動,不由生出幾分憐惜。

“倒是你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娘子,未帶廝役,車夫又被刺客殺害,打算如何進京?”

徐予和朱唇緊閉,她還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畢竟剛剛的情形,能保全性命已是萬幸。

趙洵被她盯得不自在,忽而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翹起唇角,“眼下雖是正午,但小娘子初來此地,人生地不熟,隻怕天黑前連最近的驛站也無法抵達,夜裡有賊寇劫人錢財不說,豺狼虎豹也會出來覓食。”

徐予和眉梢顰蹙,眸中流露出迷茫之色。

趙洵心下一笑,揮手命差役把徐家的馬車牽過來,溫聲安撫:“小娘子不必驚慌,大可與我等同行,若真遇到山賊猛獸,也不足為懼了。”

他說的有板有眼,杜潯聽完腦瓜子嗡嗡亂響,林子裡有野獸不假,倒也沒那麼誇張,頂多就是些野兔山雞,他在這條官道走了這麼多次,連豺狼虎豹的毛都沒遇著,至於匪寇,也早讓他們給一窩端了。

直覺告訴他,趙洵,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