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1 / 1)

薄荷新綠 白鳥一雙 6316 字 11個月前

許佳寧第一次在段靜秋麵前不吝言辭地誇讚一個人,態度鄭重又微妙。

然而段靜秋沒有多想。

女兒一向乖巧懂事,學習上進,從不用她過多操心,她自然也不會因為幾句話就聯想到感情上的事。

她隻會為女兒此刻的表現而開心,欣喜於許佳寧對高中環境適應得很好,即使在競爭最激烈的寧遠中學也能輕鬆自在,而不是壓力滿滿。

時間不早,兩人會合之後,就急匆匆一起趕去陳家。

許佳寧敲了門,陳嬸出來開門,見是她倆,便熱絡地將人迎了進來。

“陳嬸,這些拿著。”段靜秋把路上買的水果和營養品送上。

“來就來了,還買這些做什麼?”陳嬸推辭著,心裡也顧念漲房租一事,有些不好意思。

“買給南星的,一點心意,就收著吧。”段靜秋將營養品提到了廚房,算是“熟門熟路”,走回客廳後,剛巧撞見從臥室出來的陳叔。

“南星呢?”段靜秋問。

“窩在他自己的房間裡呢。”陳叔歎息道,“沒精打采的。”

十五年過去,陳南星今年三十歲了,性格越來越憂鬱。

段靜秋也早就發覺了,出事後,他就再不像小時候那麼調皮愛動。

他很少笑,唯一的笑臉好像就是在許佳寧到來的時候。

於是段靜秋主動道:“佳寧,你單獨去看看南星吧。”

“哎,年輕人一塊兒總比我們有話聊,他不愛跟我們多說話。”陳嬸也念叨著。

許佳寧點點頭,在眾人的期望中敲了敲陳南星的臥室門,可她心裡也在緊張。

上次來看陳南星,大概是寒假過年那會兒的事了。

大年初三的傍晚,陳南星難得想要出門,許佳寧推了他去外麵,兩人一起放煙花。

陳家和他們家一樣,都住著老式小區,沒有電梯。但好在陳家住一樓,幫陳南星出門不算太難。

那天的天氣很冷,陳南星的興致卻很高。他買了很多煙花,還有許佳寧點名要的小星星仙女棒。

周圍的空氣不再隻有冷意,絢爛煙火映亮了一方天空,很快便放完了,隻剩下許佳寧揣在口袋裡的仙女棒。

女孩笑得很開心,將一根星星仙女棒捧在手心,絲毫沒留意到羽絨服口袋裡的那把仙女棒在往外滑。

陳南星看見了。

那把仙女棒正好掉在他輪椅右側的雪地上,分外顯眼。

似乎最簡單且最安全的辦法,就是喊住不遠處的許佳寧,讓她撿起來。

可此刻的陳南星卻有了執念,沒有吭聲。他彎下腰去,努力將手臂伸長,試圖依靠他自己的力量撿起。嘗試一次,發顫的指尖沒有夠到,就繼續將整個身體往前。

他實在儘了全力,也做不到這個旁人眼中簡單無比的動作,笨重的羽絨服讓他原本就不夠靈活的身體顯得更加掣肘。他在零下十幾度的雪天,竟然出了汗。

最終,他從輪椅上倒下,幸而許佳寧及時發現,上前扶住了他。

“南星哥,你可以告訴我呀,乾嘛做這麼危險的事?”許佳寧心有餘悸地問他。

而他冷著一張陰鬱的臉,扶著輪椅朝後退了退,閉上眼睛道:“回家吧。”

氣氛瞬間冷淡下去,不尷不尬。

許佳寧能感覺出陳南星心情不佳,也就沒再多言,推著他往陳家那棟住宅樓走去。

他們進了門,回到房間,段靜秋還在和陳叔老兩口說說笑笑,問起他們出去玩得開不開心。

而陳南星不發一言,隻給許佳寧遞了個眼神,默默回了房間。

許佳寧擔憂陳南星的狀態,簡單回了長輩們兩句,就追進了他的房間,關上門。

“以後你彆來了。” 他將自己背過身去,全身都籠罩在窗帷的陰影裡。

“我這種廢物,還是不見的好。”他道。

許佳寧想,人情緒上的崩潰,有時隻在一瞬間,但又是長久以來堆疊積壓而成的。

肢體上的殘疾,是一道可以移動的瘡疤,移進人心裡,強大的自我厭惡足以將人摧毀。

後來許佳寧回了家,專心中考,確實也不曾再來了。

再後來,就是現在。

許佳寧敲了敲門,門內一開始沒有動靜,幾分鐘後,她才聽到裡麵那道低沉且帶壓抑的男聲。

“誰?”

許佳寧靠在門口:“南星哥,是我,許……”

名字還沒說完,臥室的門開了。陳南星坐著輪椅過來給她開了門。

“還以為你以後真不會來了。”陳南星道。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心懸許久終於落地的慶幸,也帶著見到許佳寧後的雀躍。

許佳寧心裡暗想,這人可真有意思,過年時自己提了讓她彆來,現在卻又顯得悵然若失。

可轉過頭來細想,倒也理解他的落寞與孤獨,於是收起心中的不快,溫聲寬慰:“前段時間我在忙中考,也怕貿然上門打擾到你。”

“也對,你在忙學習。”陳南星終於笑了下。

許佳寧正找地方坐下,餘光瞧見了他的笑,她才意外發現一個人如果長年累月都陰鬱著,偶爾笑時,臉上的肌肉線條都有些生硬,像是被凍僵了。

“我聽我爸說,你考去了市裡最好的高中寧遠,是吧?”陳南星問。

“嗯對。”許佳寧點頭。

或許真是太久沒見了,許佳寧說不出太多主動的話,隻有被動的一問一答。

陳南星也意識到了,眼神裡閃過愧疚:“佳寧,是不是上次我嚇到你了?”

“沒有沒有。”許佳寧連忙擺手,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終於開始找點話題,“這周補了一周的課,我腦子還沒太轉過來,又在發愁軍訓的事。”

“軍訓不用發愁,挺有意思的。我當年……”陳南星有些興奮地說起他的經曆,但很快沮喪下去。

陳南星的高中生活,就止步於高一軍訓之後的那個國慶假期。

他沒有多少經驗分享給許佳寧,倒是要向許佳寧詢問:“上高中還開心嗎?在最好的班,應該壓力也挺大吧?”

“挺好的,沒什麼壓力。”對於成績,許佳寧永遠都有這份自信,“反正我是第一。”

“真沒有嗎?”陳南星卻問,“我在貼吧看到,你們班有特殊人物,相處起來不會有壓力?”

看許佳寧一頭霧水的樣子,陳南星又道:“好像姓薛,是朗鋒集團董事長的兒子。”

這個姓薛的同學,自然是指薛瞻。

薛家是南城酒店業巨頭。薛瞻父親薛朗鋒一手創立的朗鋒集團實力強大,旗下有多家五星級酒店,以總部南城為圓心,商業版圖遍布全國。

“那能有什麼壓力?大家都是學生而已。”許佳寧不甚在意。

但陳南星這話倒也提醒了許佳寧,她還不知道薛瞻把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貼吧裡的帖子也不知道還在不在。她的手機落在家裡,沒法掌握第一手信息。

陳南星則是搖搖頭,說她天真:“你不懂,那種家世,就注定和我們這樣的人不同。”

任何人,如陳南星,大概都會這麼理所應當地劃分薛瞻與她的界限。

許佳寧卻沒空因這種家世差距而難受,她有更想知道的事,隨口就問起陳南星:“你還逛了我們學校貼吧嗎?”

陳南星沉默兩秒,才應聲:“嗯,隨便逛逛。”

“你看到有新的帖子在說起薛瞻嗎?”許佳寧追問,“說些什麼?”

她的提問帶著不同尋常的迫切,陳南星便不想答了,甚至覺得厭煩:“我記不住那麼多。”

許佳寧於是打住了,但心有雜念,在陳家漸漸坐不住。

又閒聊一陣,段靜秋見天色不早了,就叫她出來,兩人一起回家。

在路上,段靜秋突然談起陳南星的婚姻大事:“總感覺南星應該找個女朋友了,一個人孤零零的。其實他以前挺有才華,還會畫畫,如果繼續堅持下來,也算有一技之長。再多跟外界接觸下,認識些人,總會有女孩會喜歡的吧?”

“媽,你也太能操心了。”許佳寧連聲感慨。

“不是我操心,是陳叔兩口子剛才跟我聊的。”段靜秋道,“他們最近在給他張羅相親,可他不樂意去,也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

見許佳寧不言,段靜秋又接著問:“這些年,南星有沒有跟你提起呀?他有沒有喜歡的女孩之類的。”

許佳寧搖搖頭:“他從來沒跟我聊過這方麵的事。”

她思忖一陣,接著道:“其實我覺得,讓他振作起來,比給他介紹女朋友更重要吧。”

陳叔陳嬸的用意,許佳寧覺得母親心裡也明白。

所謂介紹女孩相親,其實更多的考量就是,陳南星殘疾,需要人照顧。

父母能照顧一時,卻不能一世。眼看著陳南星今年到了三十歲,再往後,不知道本就身體不好的這對老夫妻,還能照顧兒子多久。

想讓陳南星結婚,就是在給陳南星的未來鋪路。

可拋開兩家多年來的私交,憑心而論,這主意完全是出於陳家的私心,卻不利於相親的女方。

陳南星頹喪陰鬱,在父母的照顧下,生活都勉強。更不提成家之後,能不能照顧好妻子與孩子。

段靜秋也是默然,沉思後道:“你說得也是實話。”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家樓下。

許佳寧想起貼吧的事,上樓時步子都快了許多,率先掏出鑰匙開門。

進門又直衝她那間小臥室而去,掀了掀枕頭,手機果然安安穩穩躺在底下。

屏幕顯示電量不足,許佳寧一邊充電,一邊打開貼吧app。

這是她第一次逛寧遠中學的貼吧。

她熟練地輸入薛瞻的名字,搜索後出來了幾個帖子,她跟著點開最熱的那個帖子。

樓主:“評選寧遠新一屆校草啦!高一一班薛瞻最帥,誰讚成,誰反對?”

層主:“同意,薛瞻最帥。”

隨後好幾層都是一樣的回複,直到一個一級小號名為“天下第一才子”的投了反對:“他不是最帥,他們班的蘇知魏才算校草吧。”

許佳寧忍不住將眉擰起:“……”

她好像知道這個層主是誰了。

樓中樓也有人很快回複:“蘇知魏是誰?名字都沒聽過。”

id一株喬木:“強烈懷疑是蘇知魏自己提名自己為校草……”

id天下第一才子開始和樓上爭執:“你不要血口噴人啊。”

許佳寧沒心思看這種披著馬甲自我炒作,誓要奪得校草名號的戲碼,很快退了出來,去查看其他帖子,試圖找到陳南星所說的,大概率提及薛瞻負麵信息的帖子。

果然在最新發的帖子裡得到了線索。

有個人竟然把南城二中關於薛瞻打人的帖子,截圖發到了寧遠中學貼吧。

萬幸,目前帖子還沒有人回複。

而許佳寧掃了眼發帖人的昵稱,頓時心裡冒起火來,那名字正是“天下第一才子”。

想也不想,她就頂著剛注冊的還是默認一串亂碼的id私聊了“天下第一才子”,開口直接了當:“蘇知魏,你把那個說薛瞻的帖子刪了。”

“你誰啊?說讓我刪我就刪?”蘇知魏回道。

跟著又慌忙補道:“我也不是什麼蘇知魏,我單純替天行道,揭露惡人惡事。”

不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許佳寧懶得跟他掰扯,索性坦白了身份:“我是許佳寧。”

在貼吧和人私信,還聊這麼多,這對於許佳寧也算是極為特彆的體驗了。

隨著一番深刻的長談,蘇知魏對許佳寧的話還是半信半疑,但總算答應先將帖子私密隱藏起來。

“許佳寧,那些也隻是薛瞻的一麵之詞,我去找原帖樓主問問好了。”蘇知魏最後道。

在等待的過程中,許佳寧自己也去了南城二中的貼吧。

她沒有找到中午看見過的那個帶有薛瞻打人照片的帖子,甚至半點信息也找不到,就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跟著,她刷新了下貼吧首頁,看到那個曾發過照片帖子的樓主,發了新的帖子。

點開後,竟是一張手寫的道歉信。

那個人承認了自己曾經霸淩他人的事,最後寫著:“為我曾經帶給X的傷害,我在此真誠道歉,請求原諒。”

X隻是一個代號,沒有真名,而這個道歉信的最後倒是署了作者的真名。

許佳寧一下子全明白了。

去年這個欺負前女友的體育特長生被薛瞻教訓後,大概心有不滿,當晚就發了貼,本想帶節奏網暴薛瞻,卻沒想到薛家行動迅速,直接找上了他,要求刪帖。

他可能是耍了個心眼,隻將帖子隱藏,而沒有刪除,近期才又偷偷公開。

這也正是蘇知魏能夠搜到帖子,且帖子裡的評論很少的原因。

至於今天的道歉,大概就是薛瞻再次介入,想給此事畫一個徹底的句號吧?

許佳寧總算安了心。

沒過多久,蘇知魏貼吧的私信消息也發來了:“許佳寧,你有薛瞻的聯係方式嗎?我好像需要找他道個歉……”

許佳寧知道蘇知魏是信了她剛才的解釋,但也表示愛莫能助:“剛開學,我誰的聯係方式都沒有。要不你當麵給薛瞻道歉吧?”

“啊?”蘇知魏一頓哀嚎,“當麵?許佳寧你殺了我吧!”

蘇知魏終於體會到,亂說話的代價不淺。

他一邊通過各種同學關係,順藤摸瓜詢問著薛瞻的聯係方式,一邊頭疼地看著剛才那個評選校草的帖子。

那個叫“一株喬木”的人顯然已經認定了是他自吹自擂,而且也看出剛才發截圖的是他了,在底下一直吐槽他。

“真服了這個蘇知魏了,校草不沾邊,自戀第一名。”

“不止自戀,還愛八卦造謠,話太密了!”

“蘇知魏,你怎麼不說話啦?我知道你在看帖子。”

“我靠,這人又是誰?”看到這幾條點讚不少,而且逐漸有人應和,蘇知魏慫了,默默把自己發的回帖一條條刪除。

他腦子裡反複回憶著班裡的同學,一株喬木……怪耳熟的。

他刪回帖的手懸在空中頓了頓,好像有了思路。

半分鐘後,他私聊了“一株喬木”,發了一長串的大哭表情:“同桌,我求你了,我全刪了,就當我沒發過,行嗎?”

喬木然一時沒有回複他,而薛瞻的聯係方式倒是有了消息。

班上也有幾個他的初中同班同學,其中一個認識張揚,也就剛好順著線要到了薛瞻的號。

蘇知魏輸入那串數字,點了添加好友,硬著頭皮寫道:“你好,薛瞻,我是蘇知魏,通過一下。”

半分鐘後,他的手機彈出提醒。

“您的好友申請已被拒絕。”

發給薛瞻的好友申請沒通過?蘇知魏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