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八月中旬。
已經到了末伏,可南城的天氣還是很熱。
多虧昨晚連綿到今早的一場雨,這才稍稍降溫。然而室內還是有點悶。
街角的花店沒有安空調,隻有兩個風扇在轉,房間通透,還算涼快。扇葉的聲音同淅瀝雨聲纏雜在一起,在沒有顧客的早七點,顯得分外清晰。
許佳寧站在操作台前,不慌不忙戴上袖套,用刀具處理著早上新到貨的一批花材。先是香檳色洋桔梗,然後是幾款奧斯汀花型玫瑰……最後是卡羅拉玫瑰。
卡羅拉玫瑰是她最近的“老熟人”了。
這種紅玫瑰由於鮮紅豔麗,花色最正,價格相對平和,頗受男性顧客喜愛。特彆是在今天七夕節這樣的時候,最是搶手。
然而卡羅拉的刺很硬,打刺非常費勁,許佳寧用纏了膠布的打刺鉗隻處理了十幾枝,手就開始隱隱發酸。
“慢點,當心刺紮到手。”路過的段靜秋叮囑了句。
看到母親尋了雨傘,拿著手提包正往門口走,許佳寧握著打刺鉗的手停了停:“媽,外麵正下雨呢,就彆出門了吧?”
“不行,你陳叔在催了,租金按理來說上個月月底就該給他,可七夕前咱們忙著備貨,騰不開手。今天說什麼都要給他送去。”段靜秋將那個咖啡色手提包攥得很緊,手提包鼓鼓的,裡麵裝著厚厚一遝鈔票,因為太多,拉鏈拉不上,露出一角,是一點淡紫色。
許佳寧想起來了,早在兩周前,段靜秋就讓她幫忙包好了錢。她用了包花剩下的包裝紙,紙上是零星的紫色鳶尾,很漂亮,可紙並不防水,扛不住今早飄斜的小雨。
於是她道:“那我換種紙吧,我看外麵起風了。”
“也好。”段靜秋走到操作台前,拿出那遝包好的鈔票,遞給許佳寧。
許佳寧換上防水的包裝紙,小心包好,隨口抱怨了句:“每次都必須給現金,可真麻煩,什麼時候能直接打到陳叔卡上呢?”
正整理著外套的段靜秋笑了笑,道:“我們多體諒點吧。他年紀大了,不想跑銀行,也不太會操作。就連那新出的微信,都是讓我幫忙安上的。”
說起微信,許佳寧靈光一閃,想起前兩周“微信支付”正式上線的新聞來:“媽,我聽說微信現在不僅能用來聊天,還能綁卡付錢?”
段靜秋遲疑幾秒,才謹慎道:“微信又不是銀行,把錢放進去,能安全嗎?”
“抽空我們先研究下嘛。”許佳寧笑著把包好的現金遞回母親,而後重新握著剪刀修剪卡羅拉的根部,明媚的雙眸落在擺滿鮮花的操作台上,沉思著,緩緩道,“說不定這新出的功能以後能方便花店的生意。”
段靜秋沒再言語,隻接過錢去,要將錢重新裝進手提包裡,忽又想起什麼,急著去旁邊的抽屜裡翻找起來。
許佳寧瞧見母親又拿出好幾張一百,不由提醒她:“錢我數了好幾遍的,沒錯,彆給多了。”
“我知道。”段靜秋答,但仍捏著那幾張錢沒放回。
許佳寧一下子就猜出來了,心裡一沉,皺眉怏怏道:“租金又漲了?”
花店鋪麵的租期每年七月底到期,租金多年來變動不大。可去年這時候,突然漲了六百,今年這又……
“隻漲了八百,攤到每月,其實要不了多少錢。”比起許佳寧,段靜秋平靜很多,像是早就接受了這一變動。
“八百?”許佳寧握著修葉子的小剪刀,低聲重複,“也不少了,去年漲,今年又漲,這樣下去就沒完沒了了,房租哪有這麼個漲法?”
這年頭,商鋪房東大多都坐地起價,看著她們花店生意還算好,也就敢開口漲錢。左右漲得不多,一般情況下,添上幾百的事,商鋪的經營者也就妥協了。
“媽,大不了我們換個地方。”許佳寧抬起頭,有些憤憤,“好的鋪麵多了去了,又不是非要在這裡,陳叔真是掉到錢眼兒裡去了……”
“佳寧,你也知道,你陳叔的兒子病著,家裡需要錢。”段靜秋打斷女兒,“老兩口身體都不太好,全指著租金貼補家用。如果有彆的辦法,也不會張這個口。”
“可我們也需要錢呀,媽,總不能犧牲我們的錢,去一次次貼補他們家。”許佳寧反駁母親,說起家裡事,隱隱難過起來,“你的腰不好,過年時不是還說,下半年要雇個人幫忙,以後不那麼累了嗎……”
“哪兒就那麼嚴重了?”段靜秋揉了揉許佳寧的頭,幫她把碎發順到耳後,“我就隨口一提,今年不行那就明年開春再雇,我還乾得動。瞧你一天天小大人似的,倒是為我操碎了心。”
段靜秋環視整間花店,目光眷念,又溫婉笑道:“而且這裡地段好,當年裝修是我跟你爸一起搞的,花店也開了十幾年了,家又在附近,街坊鄰居都熟……”
“哦。”許佳寧默默聽了許久,最後隻悶聲應道。
母親心善又念舊,她不是不知道。
眼瞧著陳叔家裡困難,母親在漲租金一事上,估計就沒忍心說出一個“不”字。
至於這間花店對於母親的意義,當然也比對於她這個沒能親眼見過父親一麵的遺腹子要重要太多。
“好了,今天七夕,再過會兒就該來生意了,我快去快回,你處理完卡羅拉,就把那些樣品再往前擺擺。”段靜秋最後囑咐道。
“知道啦。”
望著母親離開的背影,許佳寧擦了擦手,將修剪完刺和根的卡羅拉抱起,全放進水桶裡醒花。
桌上與地上的殘落枝葉和花瓣,順手就被她收拾乾淨,掃進垃圾筐。
做完這些後,許佳寧又去把專門為七夕節設計的花束全都整理了一遍,將它們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從外麵的玻璃窗一眼就能瞧見,以此招攬客人。
八點整。
許佳寧準時打開了花店的門,她將門把手上掛的“已打烊”木牌熟練地取下,隨手就放在門口的架子側麵。
準備工作全部完畢,花店一時沒有客人進來,許佳寧暫得清閒,便在旁邊那張圓桌前坐下,翻出一套高一的數學卷子,做點題打發時光。
中考後的這一整個暑假裡,許佳寧除去偶爾和同學朋友小聚,更多的時間都花在了幫母親照看花店上。最後剩下的一點閒暇時光,才用來預習高一的課本內容。
好在她的初中基礎很牢固,新舊知識活學活用,做起卷子也算得心應手。
“叮鈴——叮——”
被人拉開的紅木門送進一陣冷風,帶動了門內那串銀灰色風鈴。
正在做卷子的許佳寧將筆一合,起身招呼起花店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那是個身穿黑色西裝的高瘦男人,右手握著一把淌水的油亮亮的黑色雨傘,一雙黑皮鞋在門口的地毯處踱了兩步,試圖弄乾淨鞋底的水漬。
眼神一邊往裡望著,一邊問道:“店裡最貴的花是哪種?”
他的左臂挽著一個女人,南方長相,模樣清秀婉麗,一襲水青色旗袍,半透的披肩薄薄裹在外麵,擋不住天冷,於是緊緊依在男人身旁。
許佳寧聞言,指了指身後單獨花架上的巨大花束,介紹道:“就是這款。”
早在七夕之前就被訂出,但又因買主感情糾紛而臨時退單的999朵娜歐蜜玫瑰。
比卡羅拉更貴,也更有質感,鮮紅花瓣泛著天鵝絨光澤,在純黑色包裝紙的映襯下,很是亮眼。
玫瑰的訂出與退回,都是臨時撞上的事。許佳寧與母親壓根沒想過今天還能整束賣出去,原本是打算拆了散賣的。
但現如今看著“一身黑”男人的架勢,大有就此買下的態度。
許佳寧樂於去當推銷員,忙不迭道:“先生,這束玫瑰是店裡最漂亮的,999朵也寓意天長地久,很適合送給女朋友。”
“一身黑”男人抬眸瞧了眼身旁的女人,笑意浮在臉上:“確實很適合,不過不是女朋友,而是老婆。”
又道:“她聽朋友介紹,想來你們這家花店買花。所以不管今天風雨有多大,我都會帶她來。”
許佳寧並不意外,她們的花店“許你一枝花”在這一片地段很有口碑,鮮花新鮮漂亮,花束又有設計感,來買花的顧客形形色色,不止普通人,也有些有錢人慕名而來,很多都是熟人推薦。
“好看嗎?”男人主動把那一大束玫瑰抱到妻子麵前,始終彎著眉眼,眼神含有希冀,如同獻寶一般。
那靦腆少言的旗袍女人,終於也跟著笑了,低聲應他:“好看。”
兩人就這樣互相望著,四目含情。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氛圍是難得的靜謐溫情。
家裡開著花店,見多了來買花的情侶與夫妻,許佳寧早就該司空見慣,但此時此刻還是有幾分動容。
啊!這就是愛情。
她心道。
然而關於愛情,她腦中的定義或概念,並不如感慨的那麼清晰。
“愛情”不過是個模糊的詞彙,存在於她看的青春小說中,存在於語文卷子的閱讀理解中,亦或是古詩詞賞析中,抽象又遙遠。
到了真真切切見到一對對戀人時,才算有了具象,可又像是隔了一層薄薄的紗,終究一知半解。
幾分鐘時間,“一身黑”男人已經爽快地付了款。
許佳寧跑去前麵為他們開門,而後男人抱著花,與妻子並肩走了出去。
在雨幕裡,她倚著門邊,目送著他們上了一輛銀灰色寶馬,看著車漸漸遠去。
晌午過後,買花的客人陸陸續續走進來。
許佳寧再沒有低頭做卷子的時間了,但凡有一個人進來,她都需要忙前忙後招呼客人,幫著選花包花,不敢有絲毫怠慢。
如果是平時,要這樣忙上一整天,她一個人肯定頂不住。
但今天的雨勢自中午開始,不小反大,路上行人行色匆匆,實際客流量遞減,她勉強能應付得來。
然而她終究“心有旁騖”。
每賣出一束花,她都忍不住看一眼牆上的鐘表,心裡掛念著出門還未回來的母親。
段靜秋原本說是快去快回,可過了飯點,人依然沒有回來。
許佳寧隱隱感到不安,怕母親是在租金一事上和陳叔起了爭執。
隨後賣花的間歇裡,她又給母親打過去兩通電話。第一通沒人接,第二通響了幾下就被掛斷了,幾分鐘後,許佳寧收到一條短信。
“有點事兒,暫時走不了。店裡生意你來照看,媽媽晚上再回來。”
許佳寧本打算問清事情原委,可想了想,又按下心思,不煩擾母親,言簡意賅回道:“好。”
回完消息,許佳寧急匆匆放下手機,又忙起生意。
像今天這樣,她一個人看店的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
為了節約成本,母親沒有額外雇人幫忙,所以花店裡隻有她和母親兩人。
許佳寧年紀太小時,幫不上母親的忙,母親也不讓她操心花店生意上的事,哪怕她人待在花店裡,也不過是坐在角落寫作業,等媽媽下班一起回家。
後來上初中了,許佳寧幾次主動提出可以學著做些簡單的事,母親看她長大了,這才猶豫著答應下來,讓她在身邊學著打下手,曆練曆練。
從初一時的茫然膽怯,到現在準高一時的從容平常心,花店的每一個小角落,她都越來越熟悉。
在歲月的洗禮下,她似乎獲得了小小成長。
*
不知不覺,已經下午五點了。
南城夏天日照時間很長,但雨天總與平時不同,窗外陰沉晦暗,單看天色仿佛已經入了夜,玻璃窗上也全是霧蒙蒙的水汽。
客人一下子就少了,許佳寧啃了兩口麵包,揉了揉酸脹的雙腿,坐下繼續做數學題。
然而平靜意外被打破——三兩聲抱怨由門外帶至門內,一個戴著茶色墨鏡的男生推門走了進來。
許佳寧從沒見過這種誇張“搭配”。
在男生身後,一步之內緊跟著一個約莫三十歲的成年男人,神色畢恭畢敬,手裡握著把雨傘,傘自然而然地斜傾向男生,力圖擋住所有風雨,絲毫不顧及自己半濕的褲腿,似乎是個反應過度的保鏢。
而這個男生雖然個子很高,但氣質相對青澀,大概也就是剛上高中的年紀。
身上穿著的藍灰條紋刺繡襯衣,半點雨水也沒沾上,仍保持著衣裳的精致與高貴。
鼻梁上的那副茶色墨鏡,與偏白的膚色對比鮮明,他走進室內也不願摘下,於是遮住的雙眼難辨神色,也叫人看不清他的麵容。
許佳寧盯著男生看了幾秒,心裡隻升起一個念頭: “雨天戴墨鏡,裝什麼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