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瘸子好像與往日一樣,卻又不太一樣。
他坐在一個聖潔無暇的白色輪椅上,烏發微攏,眉宇微蹙,眼眸裡散發著溫柔的光亮,像是清晨下平靜的湖泊。他穿的仍是懷來鎮時的白麻長袍,可身上貴氣更盛,仙氣更濃。
“仙修可有受傷?”瘸子關切地問。
原離恍然驚覺,與瘸子相識的是柳月娘,而不是她原離,就算能夠相逢,又有何意義?念及此處,她竟一時語塞,忘了如何作答。
“就是從這邊跳下去的……”
衛兵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原離回過神,忙道:“受傷了,受傷了,救我!”她抖掉還半掛在身上的紅綢子,不管不顧地躲到瘸子身後。
“這邊,這邊!”十幾個衛兵蜂擁而至。
聞聲,瘸子回過頭去,厲聲斥責:“是誰允許你們踏入漓園的?坤培宮的規矩都不記得了嗎?!”
如果說,方才原離還覺得瘸子沒什麼不同,那麼此刻,眼前這人卻讓她感到無比陌生。
衛兵們嚇得一激靈,連連彎腰埋首,拱手行禮,齊聲喊道:“拜見世子!”
原離耳邊嗡嗡的,念及過往種種,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敲掉。輪椅,白袍,明明是個凡人卻又出塵脫俗,在五州之內,能將這三個要素聚集到一身的,怕是隻有九土州世子一人了。
九土州世子後岱然,年少成名,超群絕倫,曾被一眾修靈者封為無雙世子。
傳聞十三年前,臨水州王宮明清宮突發大火,火勢詭異,上百個仙士用了上千種水靈術,皆無法將其撲滅。
這場大火燒了七天七夜,最終,臨水王族覆滅,趕來救援的臨水仙門無一人生還,而當時寄住於明清宮的後岱然,也一同消失在了茫茫火海之中。
後來,九土州為尋找世子的蹤跡,傾儘了全部力量,幾乎將臨水全境翻了個遍,可就是死不見屍、活不見人。
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破滅後,九土王後傷心欲絕,悲痛成疾,沒多久就食不下咽,臥床不起。但她還想再見兒子一麵,就是這最後的執念苦苦支撐著她的生命。
也許是她虔誠的禱告感動了上蒼,火災兩年後,後岱然奇跡般地出現在遙條城內,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大街上,衣衫襤褸,瘦削不堪,兩隻深凹的眼睛暗淡無光。
但對王後來說,兒子能活著回來便是她最大的慰藉。得此消息,原本奄奄一息的王後竟爬了起來,她跌跌撞撞地撲到坤培宮外,緊緊抱住自己的兒子,哭成了淚人。王後心願已了,當天晚上就在後岱然的懷中安然離去了。
王後的葬禮上,後岱然跪在母親陵墓前發誓,餘生隻著白衣,以念慈母。沒想到,他這一跪就是半個多月,葬禮結束後,他依舊不肯離開,那原本就受了重傷的雙腿徹底廢了。
更令人歎息的是,好不容易死裡逃生的無雙世子,卻失去了昔日的神采。他火毒外溢,靈力全無,從此變為一個靠輪椅行走,靠靈丹妙藥維係生命的病秧子。
在五州,這個故事可以說是人儘皆知,直至今日,世人每每談起還是會唏噓不已。
原離心中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該同情瘸子還是同情自己。既然瘸子是九土州的世子,那便是玲瓏公主的哥哥,也就是山卿未來的大舅子,她在懷來鎮成日欺負瘸子,臨走前又羞辱了山卿,怕是以後,也沒法再跟瘸子相認了。
“我等有罪,擾了這聖地的清淨……不過……方才有賊子闖入,我們怕影響到玲瓏公主大婚,才,才敢冒死前來……”領頭的衛兵抹了一把汗,聲音顫抖不穩。
“賊子?我怎不知?”後岱然睥睨而視。
“那賊子,正,正藏在您的身後……”
聞言,原離探了探腦袋,衝衛兵們眨了眨眼。
“你是指我私藏賊子?”後岱然聲音冰冷。
“我,我不敢……”領頭衛兵一個緊張跪了下去,後麵的衛兵也接二連三地屈伸下跪。
後岱然轉身向原離伸出一隻手,竟又變成一副溫和的模樣。
原離頭腦一熱,鬼使神差地把手搭了上去,忽而又意識到不妥,想將手縮回,怎料手指被對方穩穩握住,竟是怎麼縮都縮不回了。
後岱然淺淺一笑,引原離上前:“若你口中的賊人指的是我這位友人,那我可要罰你們待客不周了。”
這句話著實把原離搞糊塗了,一時覺得這世子大概是被鬼附身了。
衛兵們瞧了瞧一臉疑惑的原離,又瞧了瞧麵色微慍的世子,忙道:“我等失職,有眼無珠,竟把貴客誤識為賊子,請世子責罰。”
後岱然看向原離:“友人的意思是?我家這幾個衛兵該不該罰呢?”
原離感受到一種陰陽怪氣,訕訕笑笑:“算了算了,玲瓏公主大婚可是天大的事,衛兵犯險抓賊,鞠躬儘瘁,簡直是感人肺腑!既然對本……仙,沒造成什麼傷害,那就饒了他們吧。”
後岱然凝視原離,笑而不語。
原離緊張起來,尋思莫非方才的話有些過了,便避開後岱然的視線,弱弱地道:“再說,若在公主大婚的喜慶日子懲罰王族衛兵,也不太吉利,對吧?”
後岱然笑道:“既如此,看在友人的麵子上,此事我便不再追究,你們且退下吧。”
漓園是後岱然親封的聖地,也是他的禁忌。坤培宮有一個人儘皆知的秘密,無論任何事任何人,一旦涉及到此處,世子皆會追責到底,絕不姑息。但這次,他竟然如此輕描淡寫地一笑而過,衛兵們不禁有一種走了狗屎運的感覺,對原離也刮目相看,又怕世子突然改變主意,連忙你推著我,我趕著你,迅速從漓園消失了。
不過,這卻讓原離陷入另一種尷尬的境地。
衛兵們走後,漓園便隻剩她與後岱然兩人。她僵直地杵在後岱然身旁,看著眼前的竹林溪水、彩蝶飛鳥,卻不敢笑,不敢轉身,甚至都不敢撓癢癢,她恨不得立馬在地上鑿個洞鑽進去。
這時,後岱然打破安靜:“仙修為何要闖坤培宮?”
原離長籲一口氣,緩緩轉身,小心翼翼地反問:“那,那世子,為何又要救我?”
後岱然麵露笑意:“五州之內,來者皆是客,遇者皆是緣,既然仙修寧肯冒險,也要觀賞我妹妹的大婚盛典,那便是我九土州的客人,又何談相救一說?”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狗屁理論!原離內心咆哮,麵上卻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還給後岱然豎起了大拇指:“世子所言極是!不過小修仍有一事不解,世子就不怕我真是那不懷好意的賊人?”
後岱然微微昂頭:“遙條境內高手如雲,此時又都聚在這小小的坤培宮內,就算仙修另有他圖,也不足以在此地掀起什麼風浪。”
原離頓時啞口無言。
後岱然又道:“不過,我也有一事不解。”
原離皮笑肉不笑:“竟然還有無雙世子不明白的事?”
“當然,隻是不知仙修可否幫我答疑解惑?”
原離眼珠子骨碌一轉:“哦?看來這事與我有關。”
“仙修機敏過人。”
原離經不住誇,仰臉笑道:“好,看在世子剛剛救我的份上,你儘管開口,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適才我聽到有人在牆外說‘再吃一顆意靈丹,我不信爬不上這破牆’,不知此話可是出自仙修之口?”
原離哪料到這段羞恥的自言自語會被一個外人聽到,而且這外人還當著她的麵給複述了一遍,簡直尷尬到摳腳,說起話來也底氣不足了。
“是,是又怎樣……可,可這堵牆這麼大,這麼厚,你怎會聽著……”
“此乃坤培宮的秘密。”
“那便算了……”
“不過告訴仙修也無妨。”後岱然唇畔微揚,“我族擅長防禦之術,為禦外敵,坤培宮的城牆被施了十種符術,十種咒術和十種靈術,若有人在牆外十丈之內言語,無論聲音多小,牆後十丈之內的人皆能聽得清清楚楚。”
“哦,那上麵呢?”
“上麵?”
“我是說牆的頂上,若有人站在牆的最高處,那算牆內還是牆外?是不是站在上麵也能聽到下麵的聲音?”
後岱然忍不住笑道:“仙修可把我問住了,不過按道理來講,應算牆內,這聲音自然是能聽到的。”
“怪不得……你們牆內的人不覺得吵嗎?”
“吵。所以坤培宮設有監察牆外聲音的仙職,也就鮮有宮人到牆邊駐留了。”
“那你為何在這裡?”
“因為漓園在這裡。”後岱然轉動輪椅上前,“仙修,可以換我問你了嗎?”
原離麵露窘色:“不好意思,你問你問。”
“我有一事想要請教,仙修能飛至城牆之頂,可是借助意靈丹?”
“當然,你不是都聽到了嘛。”
“仙修如此用法,是在把意靈丹當作靈器使用?”
原離得意點頭。
“意靈丹乃補充靈力的神藥,卻絕非一個合格的靈器,它雖能幫修靈者爆發自身靈力,但維持時間極其短暫。此外,意靈丹價格昂貴,普通修靈者隻有在靈力過度消耗的情況下,才舍得用上一顆,斷不會如此浪費。”
原離的臉一點一點拉了下來,冷哼道:“所以呢?”
“所以,我沒猜錯的話,仙修若不是五州王族中人,那就必定跟幽冥府有什麼關係。”
“世子這是在一步步套我的話嗎?”
原離生平最討厭兩種人,一種是狗仗人勢的跋扈子弟,另一種是老奸巨猾的陰險小人。第一種,後岱然雖不沾邊,但這第二種,卻樣樣都中。
後岱然不僅在懷來鎮隱瞞身份欺騙她,此時還處心積慮算計她,說不定從她跳上城牆那一刻起就開始算計了。她越想越火,卻隻得忍氣吞,心裡尋思,若繼續留在後岱然身邊,靈使身份早晚暴露,此人她雖然惹不起,但躲總躲得起。
於是,她取出一顆意靈丹,狠狠咬碎,發出“嘎嘣嘎嘣”的清脆響聲,接著說道:“世子多慮了,我家隻是有錢而已,若世子總愛胡思亂想,得找個大夫好好瞧瞧了,我不懂醫術,便不奉陪了。”
霎時,原離腳下像踩了風,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後岱然望著她離開的方向,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