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1 / 1)

風停了,常年乾旱的觀火州竟下起了雪。

雪花飄灑,像一片片輕柔的鵝毛,又像一簇簇鬆軟的棉花,紛紛揚揚的,不出一會兒,便給乾涸的大地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銀紗。

懷來鎮街巷難得熱鬨起來,八九十歲的老婆婆,一兩歲的小娃娃,抱著孩子的婦女,扛著斧頭的大漢……全都湊在一塊兒,歡呼跳躍著迎接瑞雪。

而阿囡卻無心觀雪。

她孤零零地蹲坐在山月軒門口,頭發被將將融化的雪花打濕,大大的腦袋不時向遠處探望。她忽然瞧見一個炸了毛的黑衣女子穿過人群,怒氣衝衝地朝自己奔來,忙不迭起身,抿緊雙唇,張開雙臂,將山月軒的大門擋得死死的。

“你是誰?要乾什麼?!”阿囡大喊。

原離本就憤懣,見傻徒弟如此模樣,火氣更盛,一把推開阿囡,一腳踹開大門,怒道:“瘸子呢,我要打斷他的腿!”

“瘸子?他的腿不是早就斷了嗎……”阿囡弱弱地問。

原離噎了下,吼道:“斷了就不能再斷嗎?!我要讓他加倍瘸下去!”

“這位小姐,我家祝大廚是哪裡得罪你了嗎?哎呀,我知道了,你也看上他了吧?可是師父說過,祝大廚是她的人,你們可搶不得呀。我看你也挺可憐的,就勸你一句,快彆費力氣了……”阿囡拉住原離,苦口婆心地道。

原離這才反應過來,此時的她在阿囡眼裡,隻是一個發瘋的陌生人。一直以來,阿囡對她的好皆是緣自柳月娘,既然連瘸子是否能認出她,她都無法確定,那就更彆指望傻阿囡了。

不過,思來想去,她還是打算試上一試,因為過去一個多月和阿囡相依相扶的,不是柳月娘,而是她原離!

“阿囡,是我,我雖然不是柳月娘,但我是你師傅。”原離扶著阿囡的肩膀,一臉正經地道。

阿囡聽懵了,心想眼前這人怕不是個傻子吧。

原離撓撓頭,又道:“這樣說吧,一個月前,你把柳月娘救了回來,是不是覺得她像變了個人?”

阿囡點頭:“對呀,那是因為師傅失憶了。”

“不是失憶,都是我騙你的!”

原離把她的真實身份,以及如何遇到柳月娘,如何被困柳月娘體內,又如何恢複原貌的故事,一五一十地給阿囡講了個遍。

阿囡聽完,斷定眼前這人就是個傻子。

原離見左右都沒法讓阿囡相信,心中一急,將柳月娘的屍身從乾坤袋放了出來。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猛,北風又呼嘯吹來。柳月娘平靜地躺在冰冷的雪地裡,像是這風雪天的一部分。

眼前的景象徹底刺激到阿囡,她如何也沒想到,晌午還跟她有說有笑的師傅,傍晚竟已沒了氣息。

在原離的印象裡,好像從第一次見到阿囡起,阿囡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哭包,成天抽搭搭的,聽著就令人煩。而這次,阿囡的哭聲穿過熙攘的人群,穿透大雪與狂風,刺耳欲聾、響徹雲霄,原離卻隻感到無儘的酸楚與心疼。

阿囡跪倒在地,緊緊抱住柳月娘的屍身。風雪殘忍地襲擊著她,好像隨時都會將她擊倒。

原離看不下去,欲收回屍身,奈何阿囡怎麼都不肯同意。她隻得扛起阿囡,強行催動乾坤袋,任阿囡不停地掙紮,不停地捶打著她的後背。

不知何時,周圍已經湊了幾個看熱鬨的人。

“你丟人現眼我不管,但是柳月娘丟不起這個人!難道你想讓所有人對著她的屍身指指點點,想讓所有人看你們的笑話嗎?!”原離厲聲道。

阿囡終於安靜下來,她想起與師傅柳月娘相遇的時候,也是在這樣一個雪天。柳月娘迎著風雪,抱起埋在雪地裡的她,凍得渾身發抖,笑容卻如陽光一樣明媚。阿囡從沒見過那樣暖和,那樣好看,那樣溫柔的人,她要跟她一輩子。

想著想著,阿囡的淚水浸透了原離的衣衫,然後迅速結成了冰。

原離放下阿囡,阿囡睫毛上蓋著點點冰渣,臉又紅又紫,還有不少皴裂的口子。原離心裡疼,連忙幫她把眼淚擦乾,輕輕地道:“走,乖徒兒,為師帶你去找個風水寶地,咱們一起厚葬柳月娘吧。”

原離和阿囡把柳月娘埋在鎮郊的一坐小山下。觀火州乾旱,鮮有綠色,但那座小山上卻神奇地生出了兩三株綠油油的小樹苗,它們迎著暴雪,堅韌地生長。

阿囡在柳月娘墳邊長跪不起,她說想一個人陪師傅說說話。原離不便打擾,決定先行離去。

走之前,原離從阿囡口中得知瘸子回來過,但很快又走了,隻留下一個沉甸甸的大箱子。

於是,她焦急趕回山月軒,滿宅院找箱子,最後在阿囡的房裡發現了一個雕刻精美的黑木箱。

箱子上掛了個小金鎖,輕輕一扭便可開啟。原離掀起箱蓋,裡麵瞬時發出金燦燦的光,照亮了原離震驚的麵孔。

這箱子裡竟堆滿了像手掌一般大的金元寶!

原離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金子,她估摸了下大概自己要做上百次任務,累死在萃靈路上,才有機會賺這麼多錢,不禁欣喜若狂,無法自已,甚至掏出乾坤袋,想立刻把整個箱子搬去幽冥府給那些窮光蛋靈使們炫耀炫耀。

然而,喜悅過後,隻剩失望。

原離記起讓瘸子安頓好阿囡的囑托,明白這錢是給阿囡的,換言說,是給柳月娘的,跟她原離毫無關係。而且,箱子裡除了元寶再無其他,原離隱隱覺得瘸子不會回來了,可是,竟連一句道彆的話都沒有。

果真,一旦有人對她說了“等你”兩字,便再也等不到。

翌日,原離早早醒來,桌子上沒有了瘸子的點心,地上沒有了阿囡的洗臉水,她揉揉頭,“啊”地大叫一聲,忿忿自語道:“死瘸子,竟敢不告而彆,彆讓我再碰到你!”

可話音才剛落地,她竟又生出一種悵然若失之感,呆坐片刻後,煩悶地取出傳令石,懶懶地一彈,幾行閃爍的靈字先後浮現。

這第一行字是:冬月初二,玲瓏公主與山火門山卿大婚,地點,九土州,遙條城,坤培宮。

原離笑了,看來這個熱鬨她不得不湊。

既然前路已明,那麼也就到了她離開之時。

她從乾坤袋內挑了幾個寶貝想送給阿囡,怎料敲了幾次門都沒敲開。

阿囡都躲在屋裡不肯見人,原離實在等不及,運靈破門而入。

隻見阿囡躺在床上,不,與其說躺,倒不如說蜷成了一個球。汗水早已打透她的衣衫,那小小的身子顫抖不已,兩隻胳膊緊緊抱在一起,雙手用力掐著後背的肩胛骨。

原離不懂醫術,隻記得以前她身體不舒服時,就會吞一顆意靈丹,故而在她的意識裡,意靈丹包治百病,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意靈丹就硬給阿囡塞進嘴裡。

誰料阿囡病情加重,虛汗直流,痛苦萬分,暈死了過去。

原離在阿囡身旁守了一天一夜,這期間她不眠不休,各種跪天求地,直到第二天她非走不可的時候,阿囡終於醒了過來。

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連著打了幾個哈欠。原離問她發生了什麼,她竟全然記不得了。

原離歎了口氣,她實在放心不下阿囡,決定推薦阿囡去地獄之城。阿囡聽不懂原離的意思,隻能勉強笑笑。

原離也笑笑,不過笑裡還帶著幾分嗔怒:“彆告訴我你沒聽過地獄。”

阿囡瞪著迷離的大眼睛,道:“聽過聽過,人死了都會去的地方。”

原離抬手欲給阿囡一拳,卻又怕再把她弄暈了,於是拳頭變成了撫摸,咬牙切齒地道:“你死了會去,我死了可不會,而且我所講的地獄是五州的乜斜城!”

“哦,那還真沒聽過。”阿囡一臉懵懂。

原離知道若再跟阿囡計較下去,她怕是還沒走出山月軒,就被氣地先下地獄了,無奈地講道:

“地獄乜斜城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地方,那裡不受五州管轄,不計較等級和門派,當然,也不計較智力,可以包容任何人。從懷來鎮走的話,一路往向北即可到達。”原離邊說邊把準備好的兩樣寶貝遞到阿囡手裡,“這個是保命的東西,路途遙遠,可護你周全。這個呢,是我的令牌,到乜斜城後,你出示此物,自然會有人幫你。”

“可是,我為什麼要去乜斜城?”阿囡問道。

“為了更好地活下去。”原離緩緩起身,“我身負使命,今日就得離開,我想,若隻有你自己的話,大概是無力經營山月軒的。不過你天生神力,又能聽懂奇怪的語言,如果去了地獄之城,說不定能把山月軒開到那裡……”

原離的聲音逐漸變輕、變淡,待阿囡反應過來時,她早已翻上雲層,飛越天際。

懷來鎮愈來愈遠,愈遠愈小,最後變成一個小黑點。原離這才飄然而落,一估摸靈力,竟去了大半。

講究排場果真費靈,沒人看的時候,還是得簡單一點。

她隨意折了根狗尾巴草,懶洋洋地叼在嘴裡,哼著小調,仰麵朝天,怡然而行。

一個人來,一個人去,逍遙自在,沒什麼不好。

但她離開的時候特意沒說再見,正如同瘸子一般。

如此,便還能再見吧,隻不過這個再見,不知還要等多久。

沒想到,三日後,她再次見到了山月軒舊人。

此人,便是瘸子。

(懷來鎮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