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朝隻感覺到一陣暈眩，整個人不知道被卷到哪去。

察覺到他的難受，水流的挾裹逐漸輕柔，最後隻是催促式地輕推。

他好像全身失去了控製，主動朝著水流前進的地方遊去。

身體像被另一個人掌控著，雲朝對這種感覺有印象，是在他第一次生出源晶的時候。

於是他順從地依著身體的行動。

往深處走，眼前越來越黑暗，變得伸手不見五指。他佩戴的助視設備沒有起作用，什麼都看不見，聯絡裝置也失去信號。

有什麼東西在乾擾設備的運行。

雲朝本來應該害怕，卻莫名生不出恐懼，潛意識像是知道自己不會受到傷害，反而越來越放鬆。

林可怎麼樣了？會不會出事？

剛生出這個念頭，腦海裡的聲音就亂起來，勉強拚湊才得出對方沒事的回答。

也是潛意識裡，他知道聲音不會騙他，放下了擔憂。

不知遊了多久，雲朝在長久的寂靜的黑暗中失去了時間觀念，終於，在遙遠的視野邊緣看到一點微光。

靠的近了，眼前的景色震撼得讓人失語。

瑩藍色的根須從中心向外延伸近十幾米，鋪出一片搖曳柔軟的光毯。

混雜的聲音逐漸變得高昂，一聲疊一聲地彰顯著存在感。

【回來……歡迎……人……不要……】

話語都撞在一起，混亂得讓雲朝得不到一句有效的信息。

突然一陣嗡鳴，刺激得雲朝連忙捂住耳朵，結果卻是讓噪音在腦海裡響的更清晰。

那些聲音對嗡鳴有反應，應和著，從雜亂逐漸過渡成同一聲響。

就像被號令著集合結隊一樣，雲朝想。

重合的聲音達到最高峰，隨即便沒了響動。

一切寂靜以後，讓人驚訝的是，那片“地毯”活了起來。

組成光毯的根須朝著中心爬去，期間有意無意擦過雲朝的腳踝，他站在裡麵手忙腳亂地躲閃。

根須漸漸聚攏在一起，無數光點從其中漂浮出來。雲朝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吸引力，不知不覺向前走幾步，身上竟然也飄出許多光點。它們像有生命一樣，自覺地飛向中心位置，盤旋出一個足有房間大小的光團。

隨著光點的離開，他的活力像被攫取了，腦子裡感受到天旋地轉，四肢也傳來疲軟無力感。

身體伴著水流的擾動晃晃悠悠，連立也立不住。

一切的發生隻在片刻，雲朝還沒完全反應過來，身上的設備就都被擄走。

沒有呼吸裝置，海水猝不及防嗆進鼻腔，連著氣管火辣辣的一片。

瀕死的窒息讓他大腦幾乎空白。

僅剩的念頭很微弱，是單純的困惑。

自己的信任……是錯誤的嗎？

他就要死了嗎？

最後一根撤離的根須經過身邊，毫無預兆地改變方向纏繞到身上，使力將雲朝甩進光團。

他陷入一處綿軟。

終於有空氣進入肺部，雲朝蜷縮著身體止不住地嗆咳。

一雙手覆上他的背，安慰地輕拍。

“抱歉，我們沒有要傷害到你的意思，隻是那些機械進來就會壞的。”少年輕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雲朝沒有任何受到安撫的感覺，而是立刻驚悚地回過頭。

少年的聲音竟然和他一模一樣！

然而上天沒有聽到他內心的祈禱，不妙的猜測應驗了。

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他自己的臉。

“你是誰？！”很快壓抑住咳嗽，雲朝鼓起勇氣質問道。

少年猛地朝他靠過來，幾乎要和他臉碰臉。

雲朝躲閃不及，看到一張放大後的美顏。雖然是他自己的臉，但雲朝著實也被驚豔地噎了一下。

仔細辨彆還是和他以前長得有些區彆，皮膚更白皙而不是蒼白，輪廓變得柔和，某些細節處輕微地改變，直接讓整張臉容貌更勝了一籌。

醒來以後沒有認真地照過鏡子，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現在已經和麵前人長相一般無二。

少年開心地笑起來。

“我就是你，我的存在是你的第二次生命。”

雲朝沒有聽懂，少年也不急著解釋。

把他拉起來，才發現躺著的是一張布置溫馨的床鋪。環顧四周，光團裡麵是一整個房間。

床頭的玩偶，書桌的擺設，飄窗的花盆，每一個物件都在他的記憶裡有著對應。

這裡是他幼時的居所。

“喜歡這裡嗎，我特意為你準備的。”

少年攬上他脖頸，用幾乎是耳語的音量說。

“雲朝就是在這裡，度過了他一生中僅有的幸福時光。”

再往前或者往後，都是永遠不願再回想起的過往。

“你是在故意挑釁我嗎？”

特意複原出這個地方，除去這個，雲朝想不到他能有什麼彆的目的。

他抿抿唇，道：“如果是這樣，你已經成功了。”

“怎麼會，我是這個世上最歡迎你的人了。”少年笑著否認。

“你是人？不應該是亞人嗎？”雲朝諷刺他。他懷疑是如林可所說的那樣，亞人通過竊取他的基因獲得他的樣貌。

可少年的回答出乎他意料。

“亞人，是什麼？”他歪歪頭，神情不解。

雲朝盯著他，對方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破綻。

他拉下少年搭在他肩上的手，看起來不是正常人類的皮膚，許多地方鑲嵌著斑斕的晶石。

從手腕到肩膀，越往上晶體的麵積越大。

“這個，是亞人身上的源晶。”

少年明顯愣了一下，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

他笑得止不住，整個人都趴到雲朝身上，“亞人，他們管那個叫亞人啊！”

身後的人沒有體溫，冰冰涼涼的，激得雲朝打了個哆嗦。

好不容易笑夠了，才回他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和你是同一個人，你是人類我當然也是啊。。”

“總不會有人把你認錯成亞人吧。”

雲朝沉默了，他不好說自己覺得自己是亞人。

可不是亞人又能是什麼？

“你是人類，貨真價實的人類，唯獨這一點我可以確信。”

聽到回答，雲朝才發現竟把心裡話說了出來。

他抬頭，少年此時的表情格外認真，和之前形成鮮明對比。

“正因為你是人類，所以才會死去。你的病並沒有消失，對嗎？”

雲朝一時無言，半天憋出一句問話：“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因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活在過去，而你是從過去的過去來到現在。”

……

謎語人都去死吧。

少年當然知道他聽不懂，就是故意想逗他。

關於他們是同一個人這個話題，雲朝的理智再怎麼不願意相信，第六感卻已經叫囂著放下戒備。

隻能先放到一旁不管，轉而問他：“既然如此，那我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這就是我找你來的原因。”

雲朝有些看不懂少年眼裡蘊含的情緒。

“你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一些蟲子。”他示意那些漂浮的光點，“它們讓你擁有一些特殊能力，能約束你的病情。”

“但這些還不夠。”

“隻靠他們，你最多再活三周。讓我和你融合，能撐過三十年。”

“三十年之後呢？”雲朝追問。

“變成植物人。蟲子能繼續維持身體的生命，但是精神無法寄托於不能動彈的軀體，會迎來徹底消亡。”

“你憑什麼覺得，我想要那三十年多餘的生命。”

少年笑了，“用來給你探索人類的未來，滿足一下好奇心，不好嗎？你的清單可還沒有完成呢，三十年足夠了吧。”

他的遺願清單。

事項的確太多，他幾乎砍了九成內容才能在半年內完成。

可就算不完成，也不會有人來說教他。

雲朝知道麵前人隻是隨便找個理由明確態度，不答應他，估計也會有彆的手段。

他決定先拖著。

於是沒理會少年，準備走到房間門口，還沒碰上門把手就被攔下來。

“不想答應的話，就不允許離開哦。”對方笑盈盈地說。

好在，少年似乎並不著急，除了不讓走以外，沒有再逼迫他回應。

於是雲朝更加搞不懂他這麼做的原因。

如果是他自己，三個星期和三十年沒有任何差彆，就算現在立刻就死，對他來說也隻是時候到了，不會有半點怨言。

在已擁有的時間裡好好活著，和努力爭取額外的生命，這樣的選擇雲朝早已經做過。

兩人各自在房間兩側落腳，少年也悠閒地做自己的事，時而翻翻書，畫會兒畫。

看起來壓根不在意他的選擇。

也確實是這樣。

少年半闔著眼，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雲朝同意或是不同意，都不會影響最終的結果。

因為融合過程所需要的一切，就隻有一具能夠自由活動的人類軀體。

他願意給雲朝一個主控身體的機會，讓那三十年活得開心些。

但如果不同意，就換他親自來主控。

手中的書又翻過一頁，書的主人心思卻完全不在上麵。

三十年而已……

他還能熬得起。

要是遇到那些東西，也說不定會更短些呢。

“雲朝。”少年第一次像這樣稱呼他。

“我和你是同一個人，我們共享著同一段過去，也因此——”少年再次強調。

“我們有著同樣的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