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天(1 / 1)

又逢秋 蘇拾五 5344 字 11個月前

第1章

2017年的夏天,是逢秋進入高中後的第一個暑假。

那一年,電子碼還不像如今這般普及。

周六,逢秋穿過省圖書館前院時,下意識先伸手探進背包中摸了摸。

借閱證還在。

每逢假期的周六下午,逢秋一般都會來省圖看書,這是她在學習之餘,給自己空出來的一段固定的休閒時間。

上周六逢秋過來的時候,把借閱證弄丟了一次,好在被好心人撿到送回了服務台。

高中學習任務繁重,逢秋每周末出來看半下午小說,已經算是放縱,因而她都是隻看不借,不敢把書帶回去挑戰自己那算不上太好的自製力。

但省圖是要憑證進門的,要麼借閱證,要麼身份證。

逢秋家離省圖隻有三站路,她過來看書從來隻帶借閱證,不帶身份證,畢竟這玩意掉了要補辦,可比補借閱證麻煩多了。

南城的夏天酷熱難當。

想起上周頂著灼人的日光來回跑了三趟圖書館,逢秋就心有餘悸。

還好。

今天借閱證沒掉。

太陽傘也隔絕不了的熱浪撲麵而來,逢秋快步踏上階梯,收了傘,刷卡進門那一瞬,宛如從被炙烤的地獄,一步跨進了涼爽的天堂。

在門口風最大的地方吹了吹,稍稍散掉一身熱氣,逢秋才熟門熟路地去了二樓的綜合閱覽室。

她來的次數多,和這間閱讀室的管理員都混了個臉熟。

此刻一進門,坐在左邊的管理員小姐姐就朝她笑了笑。

逢秋隻知道她姓夏,算是互相不知道名字的點頭之交。

也衝她笑笑,逢秋便繼續往裡走。

館內設了專門的自習室,綜合閱覽室多數人借完書就直接回家,座位並不吃緊,一般都有空位,逢秋進來後就也不著急占位,直接去了I區書架。

逢秋今年迷上了推理小說。

來之前,她就在公眾號檢索過,她上周沒看完的《ABC謀殺案》還有一本在館。

抵達目標區域,逢秋卻沒看見目標書籍。

奇怪。

上周明明就在這裡啊。

而且同作者的其他書籍也都還在這裡。

難道是被彆人拿去看了?

逢秋目光在四周轉了一圈。

暑假的圖書館,最不缺的就是學生,靠窗的過道上幾個小孩席地而坐,每人都手持一本書,但都不是她想找的那本。

逢秋目光又挪回書架,幾經尋找後,終於在這個書架的最上排找到了那本《ABC謀殺案》。

壞消息是,她好像夠不著。

也不知是誰亂放上去的。

逢秋剛過一米六,在班上算不上矮,在需要抬頭仰望的書架麵前,卻也完全算不上高了。

按她父母的身高來看,她應該還能再長長,但現在肯定是等不及了。

偏偏供讀者拿高處書籍的梯子眼下也不知道被搬到了哪去。

逢秋踮腳,伸手。

還差一點。

逢秋扶著書架,腳再踮高一點,幾乎隻有腳尖著地,手也努力舉得更高。

還是不夠。

逢秋懊喪地落回地麵,鼓起臉。

“要拿哪本?”身後忽有聲音響起。

像山間清泉撞擊石麵,是極清澈的一道嗓音。

逢秋回過頭。

身後的男生穿著簡單清爽的白T黑運動褲,個子很高,她視線往上挪了挪,才看清那張臉。

看上去和她年紀差不多大,臉部線條像是漫畫精心勾勒出來的筆觸,高鼻梁,內雙眼皮,左眼角下有一顆淡褐色的痣。

午後的陽光從閱覽室的大窗戶裡透進來,他恰好站在光線裡,這麼乍眼一看,像是他在發光似的。

逢秋很難形容那一刻自己是什麼心情。

像是塵埃浮動的那團光一下子漲滿心臟,於是心跳和呼吸都停了一拍。

“怎麼了?”男生又問了句。

逢秋這才反應過來,她剛剛居然看一個陌生人,看到出神。

她也站在光裡,露在外麵的耳朵尖被曬得泛紅。

不知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才會有此一句追問。

逢秋垂在一側的手指絞在一起,正想著怎麼解釋或搪塞過去,就看見一隻黑色的蝴蝶翩躚著,和日光一起落到他肩上。

晃動出一種流光溢彩的漂亮。

省圖已經有些年頭,聽說新館好像已經在選址,這座可能要搬遷的舊館院內的樹木早已蔥鬱茂盛,往常就時有小鳥停飛在窗外。

前些日子窗戶擦得太乾淨,還有隻笨鳥悶頭悶腦撞在窗上。

今天許是哪個小孩開了窗戶,有蝴蝶飛進來,也不意外。

眼下倒是救了逢秋一次。

逢秋指了指那隻救命蝶:“你肩上有蝴蝶。”

男生順著她所指的方向側過頭。

逢秋還以為他會趕走這隻侵入他領地的不速之客,卻見男生忽然笑了下,像是覺得這一幕挺有趣,於是再轉回來看她的時候,眼中也有晃眼的笑意。

逢秋心跳又停了一拍。

彩蝶在他肩上輕輕振了振翅膀,逢秋聽見他再次開口。

“不管它,你要拿哪本書?”

逢秋不好意思再多看他,視線移開,指指那本讓她苦找的《ABC謀殺案》:“這個。”

身高腿長的男生抬起手,小臂拉出一條薄而青澀的肌肉線條。

她怎麼踮腳也夠不著的書,被他輕輕鬆鬆拿下來,而後遞到她麵前。

是很好看的一隻手。

骨骼修長,指甲圓潤乾淨,膚色是冷白調。

逢秋接過,小聲:“謝謝。”

“不用。”他也輕聲回了句。

對話就此結束。

逢秋捏緊書脊,感覺好像還有什麼想說的,但又想不出來。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順手而為的幫助。

好像確實沒什麼要說的了。

書架間的過道不寬不窄,恰好夠兩個人背對著找書,逢秋拿著那本《ABC》謀殺案從他身側穿過去時,隱約聞到一陣乾淨的皂角香。

從光裡走出來,眼前不再有浮動的塵埃,隻剩看不見的空氣。

逢秋心裡像是無端也跟著空了一小塊。

她走到正對著這條過道的那張書桌邊,輕輕拉開椅子,坐下。

上周是他們暑假開始的第一周,上周六逢秋剛到門口,還沒來得及刷卡進門,就接到媽媽電話說家裡有客人造訪,她匆匆又趕回去。

再過來時就發現卡丟了,大門都進不去,逢秋隻好又再回家一趟拿身份證。

來來回回數趟,耽誤不少時間,這本書她還隻看了一半。

逢秋翻到記憶中的頁碼。

阿婆的小說前期都在鋪墊線索,是越往後越精彩的。

情節正是扣人心弦的時候,視線中的黑色小字卻莫名失了焦,逢秋鬼使神差地,又回頭看了一眼。

他還在那個過道中,肩膀上那隻蝴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飛走了。

身前的人卻從她自己變成了一個穿著公主裙的小姑娘。

是剛才坐在地上的幾個小朋友之一。

小姑娘身高還沒到他大腿,正仰頭和他說話。

男生依舊站在光裡,微彎著腰,從窗戶照進來的日光在他臉上籠了層毛茸茸的邊,襯得那道笑容似乎比剛才看她時要溫柔。

小姑娘抬手指了指書架某處,他轉身把抽出本書遞去給她。

不知是不是她視線太明顯,小姑娘抱著書邁著小短腿走掉後,男生像是察覺到什麼,忽然稍稍轉頭,似乎要朝她這邊看過來。

逢秋迅速轉回了頭。

像做完賊似的,心跳也跟著慌亂起來。

捏緊手中的書頁,逢秋緩了緩這股莫名其妙的情緒,也緩了緩急速跳動的心率。

書本上的字重新聚焦,她低頭認真看起了書。

沒好意思再回頭偷看,逢秋強迫自己慢慢沉入到書中。

再抬頭,是因為低首久了,脖頸發酸。

逢秋先往右邊轉了轉脖子,再接著往左——

像機器人被關了開關,她動作在捕捉到一個身影的時候,忽然卡頓住。

站在光裡的男生不知何時坐到了她左邊那張桌子,就在她斜對著她的最左側位置。

坐姿不算太端正,懶洋洋的,書被那隻骨骼分明的手持著。

她視力好。

就連男生眼角那顆痣也看得鮮明。

被他拿在手中的書本封麵略顯眼熟。

應該是她寒假看過的一本。

是日本的某個推理作家的作品,書的風格和結局都偏暗黑,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就沒再去看作者其他作品。

有了之前兩次經驗,逢秋沒敢繼續多看,很快收回視線,腦中卻不由自主劃過一個念頭——

他喜歡這種類型?

這天下午,逢秋看書的效率格外差。

直到臨近圖書館閉館時間,她才終於把剩下的內容全看完。

揉揉脖子,再抬頭的時候,逢秋下意識先往左看了一眼。

那個位置已經空了下來。

心裡某個地方,好像也又跟著空了一小塊。

逢秋收回視線,把吸管杯塞回包包裡,起身把看完的書本放回原處,再像往常一樣,背著小書包,出門回家。

吃完晚飯,逢秋拎著門禁卡去小區外接好友尤曉。

尤曉要回鄉下陪奶奶住一陣子,接下來一個多月見不上麵,早跟她約好臨行前一晚來她家促膝把酒,秉燭夜談。

酒和燭自然是沒有的,把人領回來後,逢秋帶著她跟父母打了聲招呼,就抱著早準備好的零食和水果,帶尤曉窩回自己房間看電影。

電影也是兩人早就挑好的,逢秋想看很久了,但今晚不知怎麼回事,也始終心不在焉的。

尤曉倒是看得津津有味,結束時還意猶未儘地問她:“我們再看一部吧?”

逢秋看了眼時間:“已經過十點了,再看一部就得過淩晨了,你明天不是早上九點就要出發,還得從我家這邊先回去,你起得來嗎?”

“起不來,算了。”尤曉放棄這個想法,“那我們躺著聊會兒天吧。”

洗漱完,兩個女生並排躺在床上。

逢秋伸手關了燈。

尤曉伸肘撞撞她:“對了,聽我媽說,咱們班下學期會有個轉學生。”

逢秋“嗯”了一聲,閉上眼。

本想繼續聽好友說話,下午在圖書館時的畫麵卻不自覺在腦中回閃。

黑蝶在男生平直的肩膀上輕輕振翅,他轉過頭看她時,眼中猶帶笑意。

他彎腰溫柔和小女孩說話。

他懶洋洋坐在她旁邊桌看書。

直到尤曉又伸肘撞了她一下,逢秋才回神。

“怎麼了?”

“我還想問你怎麼了呢。”尤曉說,“跟你說話都沒反應的,你今晚怎麼回事,怎麼一直心不在焉啊?”

“你跟我說什麼了?”逢秋問。

尤曉:“就說轉學生好像也是個大學霸,要小心你第一的位置可能要不保了。”

逢秋笑:“各憑本事唄。”

“不對。”尤曉反應過來,“你彆轉移話題,你今天到底怎麼了,真的很反常啊。”

“好吧。”逢秋在黑暗中抿抿唇,歎口氣,“我今天在圖書館碰到了一個人。”

尤曉:“什麼人,在圖書館碰到人有什麼好走神的啊,你哪次去圖書館碰不到人嗎?”

逢秋:“長得挺帥的。”

尤曉一下來了興致:“真的假的,多帥?”

“唔……”逢秋回想著他的樣貌,感覺心跳在慢慢加速,“比你最近新喜歡的那個叫鄧熙什麼的愛豆要帥吧。”

“真的假的啊。”尤曉直接從床上坐起來,伸手興奮晃她肩膀:“然後呢然後呢?”

逢秋默了下:“沒有然後了。”

就像尤曉所說,她哪次去圖書館都會遇見一群人,能再有第二次碰麵的,寥寥無幾。

偶然遇見的陌生人。

就如同兩條短暫交彙過的直線。

哪來的然後。

“拜托,素人能比包裝過的鄧熙路帥,那放圈裡估計得是神顏了。”尤曉說,“你遇到了居然不去要個聯係方式嗎,這種頂級大帥哥一輩子隻見一次你難道不覺得遺憾?”

電光石火般,心裡那空茫茫的一小片被照亮。

逢秋心想。

原來從下午到現在,在她心裡縈繞的那股悵然若失的感覺,叫作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