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賴(1 / 1)

五月末的長安,天氣很熱,沈儀華身上還是一襲玄色衣袍,行走在日光下,暗沉沉的,讓身邊的人都覺得分外悶熱。當然她自己也並不好受,走了一段,停住腳,對著前麵的人道:“緹帥,這還未進詔獄呢,怎麼已經要上刑了嗎?連把傘都不給人打。”

陸宴頭也不回,道:“沒有傘,沈娘子忍耐片刻,一會便到了。”

這人怎麼說呢,古板的令人可笑。在她下車揭下麵紗之後,他便避她如同鬼魅,就連說話時眼神都是看向彆處。規矩守禮到這個份上,讓人想做點什麼都覺得不甚忍心。

當然不忍心的人中,沈儀華除外。

“我向來沒有忍耐的習慣,緹帥還是想想法子吧。”

沈儀華自顧自往一處樹影下踱過去,隨後站著不走了。

陸宴現在才覺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話還真沒說錯,蕭啟是個無賴,無賴喜歡的女人能是個什麼好玩意?

他背對著沈儀華在日頭下站了一會兒,最後最終從腰間摸了幾枚銅板扔給下屬,道:“去買把傘。”

沈儀華幫他補充一句,“前麵巷子左轉,儘頭有賣甜水涼茶的,多買幾盞回來,眾位一路辛苦,請大家解渴吧。”

那下屬看看沈儀華,又看看陸宴,最後看看手裡的銅錢,囁嚅道:“錢,錢不夠。”

沈儀華已經鋪了帕子在樹影底下坐著歇息了,聞言,抬手指了指陸宴,理直氣壯道:“不夠找你們陸緹帥要啊,你們帶我走的這般著急,我也沒帶錢。”

那些下屬走了這一路,個個也都又累有渴,剛聽說這女子要請大家喝涼茶,心裡一陣歡喜。但是這歡喜消散的實在快,下一句人家就說自己沒錢。

沒錢你說要請大家喝涼茶?有這麼逗人玩的嗎?還讓找他們頭兒要,他們這些人就沒見過他們頭兒身上帶超過一錠銀子的。

那下屬又猶豫著看向陸宴,果然陸宴冷著臉一聲不吭,隨後解下腰間小小一枚荷包翻了個底朝天,最後才倒出來幾枚同伴,全部遞給了下屬。

“按她說的買。”

樹蔭下的女子不知說了什麼,使喚了一個錦衣衛幫她撐著傘,她自己慢條斯理喝著涼茶,還不時與人聊幾句,好不悠閒。

陸宴仍舊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遠處未動,一盞涼茶幾口喝完,盞拿在手中,高大的身軀後麵投下一道陰影來,光熱的日頭直照著也不知道稍微往旁邊的陰涼處避一下。

沈儀華瞧著越發開懷起來,對身邊撐傘的人道:“跟著這麼個首領,你們也挺不容易。”

撐著傘的人是一位年紀不大的小郎君,身形魁梧但卻長了一張青澀的臉,麵皮又薄,說幾句話便要臉紅,一路上就他最好使喚,隨叫隨到挺乖的,聽周圍的人好像喚他叫小文。

小文聽沈儀華這麼說,忙往陸宴那邊掃了一眼,反駁道:“娘子彆這麼說,我們頭兒挺好的,就是看著凶了點,但對下屬可是沒的說。”

沈儀華指了指手中的茶盞,說:“這家茶攤還配茶點,三文錢一個炸酥卷。咱們,算上他總共九個人,不到三十文,他都不舍得,這就是你說的對屬下沒得說?”

小文被沈儀華給問住了,憨憨摸了摸後腦勺,才道:“這個不算,可能是頭兒身上帶的錢花光了,這才沒買的。平時不管哪個兄弟,隻要開口,就沒見他拒絕過。上次我家中出事,他還拿了五十兩銀子給我。”

似乎是覺得自己說的還不夠清楚,他又強調說:“五十兩銀子可是頭兒大半年的俸祿,他想都沒想就拿給我了,還說不用我還。”

沈儀華隨意嗯了一聲,小文繼續說:“娘子是不知道,上一任掌管錦衣衛的那位,當時朝廷從他在城南的宅子中抄檢出來的財產就足足有萬金之數,這還不算窩藏在其他宅邸以及在老家侵占的田產商鋪等,但你瞧我們頭兒,上任也這麼些年了,至今還和陸大娘住在城郊的一間小宅之禮。”

沈儀華有意逗他,笑說:“你怎麼知道你們首領私下就沒有斂財呢?”

小文有些不樂意了,氣呼呼地說:“娘子怎麼能這般無端揣測人呢?我們頭兒就不是那種人!並不是我私心維護,在他那個位置上,不貪比貪還招人恨呢,朝中多少人就因為這個盯的眼睛都紅了。”

沈儀華點了點頭,“你說的倒也對。”

“就說嘛,我們頭兒真是這世間少有的好人了。”小文說著將盞中的涼茶幾口喝光了,說:“不過也有一點不好,陸家大娘經常念叨呢,他都快三十了還沒有成家。哎,也真是世道變了,現在的人家多半都嫌貧愛富,不願意將女兒嫁給……”

沈儀華哼笑打斷他,道:“世間變了,女子一個是嫌貧愛富的,難道個個都不嫌貧愛富不成?這麼大年紀還找不上媳婦,你們難道就沒有想過是因為他——”

“娘子想說什麼?”

小文眼巴巴等著沈儀華的下文。沈儀華視線落在從遠處走過來的一道豆綠色身影上,慢悠悠啟唇笑道:“因為他不解風情,冷冰冰的惹人厭啊。”

“娘子怎麼總是這樣說話?你這一路上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我們頭兒雖然臉色不好看,但能滿足的是不是都給你滿足了?”

小文沒說出口的是,他們錦衣衛就沒有這樣押送過嫌犯,簡直都要比上供菩薩了,這小娘子竟然還說他們頭兒冷冰冰的惹人厭,實在太不不講理了!

那個豆綠色的身影走近了,先是朝著樹蔭下的沈儀華掃了一眼,隨後才朝著背身而立的陸宴走過去,聲音驚喜道:“陸大哥!真的是你!”

陸宴轉身,隻見女孩子頭戴一頂這樣的鬥笠,臉蛋通紅,額頭和鼻尖還滲著細密的汗珠兒,一手拿著蒲扇,一手挎著個籃子,籃子上搭著絹布。

“青芽,這麼熱的天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家後院那兩棵樹上的青杏子成熟了,我和翁翁摘下來釀了些杏子飲,趁著天熱拿到街上賣。”

青芽說著將蒲扇插到了籃子邊上,揭開上頭的絹布給陸宴看,又問:“好久沒有見你了,陸大娘說你去了你南邊,一路上可順利嗎?”

“還好。”陸宴說著伸手幫青芽將籃子扶了扶。

旁邊休息的幾人都被青芽吸引了,嘀嘀咕咕議論起來。

“這小娘子是誰啊?”

“不認識。”

“看著跟咱們頭兒很熟。”

“莫不是咱們頭兒的意中人……”

小文四六不懂,聽了這話立馬開心起來,示意沈儀華也看,還不忘反駁她前麵的話:“就說我們頭兒長得一表人才,怎麼會惹人厭呢。”

沈儀華亦似笑非笑看著二人沒有做聲。

這廂青芽在得知陸宴他們趕了大半日路之後,執意要將自己的杏子飲分給他們解暑,她走到樹蔭底下將籃子放下,彎腰打開壇子,笑吟吟說:“這個酸酸涼涼的,也不膩人,解暑最好了,分給你們喝。”

陸宴阻止了她,“這是你和王翁翁辛辛苦苦釀的……”

沈儀華不耐煩地嘖了聲,“還真是個木頭,不舍得讓人小娘子白辛苦,你自己拿錢出來將這酒釀買下來不就成了?”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在場的人都能聽的見,但在場的人也知道他們頭兒這下是真的沒錢買。

沈儀華卻不以為意,招招手,道:“小娘子你過來,給我嘗嘗你這杏子飲如何?”

陸宴收回按在籃子上的手,如實對青芽道:“我身上沒有錢了,回頭再還給你。”

“不,不用,你和陸大娘總幫我們,這點東西不值什麼的。”青芽一麵說著,從壇子中舀了一盞酒,“剩下的你給你的屬下分一分吧。”

青芽端著酒盞走到沈儀華身前,沈儀華笑著朝她舉了舉帶著鎖鏈的雙手,笑說:“需要勞煩小娘子了。”

陸宴的視線掃過來,青芽還是一日既往地好脾氣,一手提裙在沈儀華麵前蹲下,舉起酒盞湊到她唇邊。

聞著酒香,原先坐的零零散散的幾人都起身圍了過去,這頭就剩下青芽和沈儀華兩人。青芽從容地喂沈儀華喝了幾口杏子飲,隨後趁著拿帕子替她擦拭唇角的功夫將一枚小小的玉竹插進了她的發髻裡麵。

沈儀華含笑看她一眼。

青芽點點頭,瞥了瞥她被鎖鏈磨得通紅的手腕,下意識就要伸手過去,卻被沈儀華不動聲色躲開了,隨即提高道:“多謝這位小娘子了。”

青芽低聲在沈儀華耳邊道:“時間在七日後。”

沈儀華輕輕嗯了聲,說:“早些回去。”

青芽鴉羽般的眼睫乖巧地動了動,隨即起身坐過去招呼眾人飲酒去了。

沈儀華在進詔獄之前又提了一堆要求,陸宴無法,隻好一再讓步,所以沈儀華可謂是在詔獄待的最舒服的人了,反而是陸宴好似有種接了個燙手山芋一般的感覺。提審幾次,這女子又將在尹春說過的話全然推翻,自己摘得乾乾淨淨,什麼都問不出來。這還不算,魏王府上的人估計是得了蕭啟的示意,日日上門來糾纏,狗皮膏藥似的,怎麼都打發不走。

這日,陸宴正為問詢之事頭疼著,宮裡卻傳出一道旨意來——賈妃要召見沈儀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