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貝(1 / 1)

尹春總兵熊成用是個麵相凶煞的漢子,臉上一道疤從左眉延伸到右邊下頜處,讓人一看就發怵。見了麵,行了禮,不同於京官們的那一套你來我往的寒暄客套,他直接了當伸手一比,不卑不亢道:“魏王殿下,幾位大人,請!”

大家都奔波了一路,遂一行人在他的親自帶領下行進,約莫走了半個多時辰,最後車駕在一處地方停住,下了車大家都傻了眼——

雖然來這地方之前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看到明顯才剛劈出來的,還連大門都沒來得及安的行轅,心中震驚自不消說。

這哪裡能算得上什麼行轅!一個二進的宅子被成三處,前院門上還掛著總兵府牌子,後院看樣子是打算將門擴大一些,掛上匾額便算是行轅所在了,聽他的意思,大家的日常起居也被安排在了此處。

隨行而來的幾位郎官自然清楚蕭啟是個什麼德行,大約都懷著一種既等看戲,又暗自叫苦的心情。因為蕭啟都被安排到這了,他們的下榻之所可想而知。

見眾人都不約而同頓住了腳步,熊成用倒是坦蕩的很,對著蕭啟又一比手,“殿下,請!”

金保似乎還未從眼前的衝擊中回過神來,指著那些擔運土坯的下人問:“熊總兵,這是?”

熊成用不慌不忙回:“哦,讓內侍見笑了。這幾日實在人手不夠,便將為魏王殿下搭建行轅的事情給耽擱了,不過我保證,今晚之前我一定讓他們把門安好。”

金保一陣無力,他好像問的並不是門的事情。

熊成用沒什麼眼色,但手下還算機靈,看出京城來的這些的貴人們顯然是對下榻之所不滿,遂陪著小心解釋說:“還請魏王殿下和諸位大人多多包涵,實在是因為這次春汛洪水泛濫的厲害,地勢稍低一些的地方都被淹了,那些個災民無處可去而最近又多雨,總不能讓他們在雨裡泡著,所以總兵大人便與經略大人商議,將衙門讓給他們了。”

沈儀華在車內靜聽罷,抬指挑起馬車簾幔往外看了看。恰好蕭啟也轉頭朝她這邊看過來,隻是簾幔挑起了一角,他隻瞥到半截廣袖銀紋。

蕭啟笑了下說:“也成吧。熊總兵為了災民連自己的辦事衙門都讓了出來,本王哪裡還有挑三揀四的道理。隻是……”

他看向泥土木板堆滿的入口,皺眉道:“本王的車駕上可有個寶貝,這要如何入內?”

熊成用沒有反應過來,耿直道:“九殿下放心,您先入內歇息,其他的我找人給您安置妥當。”

“你安置?都說了是本王的寶貝,焉能假手他人?”

蕭啟否了他的提議。

雖然熊成用遠在尹春,這幾年除了述職基本都沒有回過長安,但對這位魏王殿下的威名還是有所耳聞的,略一思忖,遂又拱手道:“是,臣僭越了。那臣親自幫殿下安置,您看如何?”

但蕭啟還是沒有抬腳往裡走的意思,又看了一眼身後的馬車。熊成用心下有些不安,正想著如何開口勸這位爺先在此將就下來的時候,蕭啟揮手讓身邊的人退開了些,頗有些神秘地說:“本王是說隨行車駕中有女眷。”

“魏王殿下!”熊成用大驚,道:“軍中怎可帶女子來!”

蕭啟雖然有點避著人的意思,但這裡就這麼大點地方,話甫一出口幾乎在場的人都聽到了,再加上熊成用粗嗓門更給確定了一遍。

一時之間,四周氣氛變得有些凝滯,連旁邊的金保都被驚呆了。

運糧途中殿下脫離車隊,隨行的諸位郎官又不是傻子,況且受了一路驚嚇,心中自然不平,估計連回京後怎麼上書彈劾的腹稿都打好了。於是一到尹春,他和儲義兩人便一人持劍,一人往人手裡塞銀子,威脅加利誘地封口,給他們解釋說九皇子身份尊貴,受不住長時間車馬勞頓,遂臨時決定改走水路乘船了。

眾人雖被迫將銀子揣進了口袋裡,但金保看得出他們明顯對這樣的鬼話表示不信,他還正發愁怎麼給此事善後呢,卻沒想到殿下竟然當著眾人的麵給亮了底了。

這話還要怎麼圓?神仙來了都圓不了!等著回長安領罰吧。

金保現在覺得自己方才真是多此一舉,銀子著實花得冤枉了些,早知殿下直接亮老底,就不往出送了。

想是這麼想,但該描補的還是得描補一下。他趁在眾人還未開口前,說:“此女精通岐黃之術,尤其在治療時疫上頗有見解,所以九殿下才帶了她來。還不止她一人,殿下還請了好幾位醫官郎中呢。”

金保強扯著微笑解釋,為增加可信度,還特意指了指跟在後麵的陳如海。

拿人手短,更何況還有個時時帶刀的儲義跟在旁邊,這個時候你說啥就是啥吧,遂眾位郎官都裝作無事發生,一句話都沒說。

見眾人都不言語,熊成用那張刀疤臉上的表情可謂是五彩紛呈,半晌一咬牙,粗著嗓子對屬下吩咐道:“開路,迎魏王車駕入內。”

消息傳到長安是兩日後,言官們果然炸開了鍋,一封封的彈劾折子往上遞。

裴珩聽說了最近朝中言官接連彈劾蕭啟的消息,但並未將此聯係到沈儀華身上。

沈儀華離開時留下口信說要出一趟遠門,半月後回來。安排在外宅中伺候的下人怕裴珩得知真相後責怪,遂將口信的內容稍作改動,擅自加了“勿念”二字。

裴珩雖然心裡不安但並未說什麼,現在更令他焦心的是阿兄被彈劾。

上次阿兄被遣往西境之前也是如此,那些言官一個接一個地向聖人進言,之後阿兄便被趕走了。

他慌的跑馬打球都顧不上,跟在韋玄臣屁股後麵央告,讓他走走他兄長韋玄相的門路,想辦法把這事給壓下來。

李榮廷倒是看得清楚,幾人相聚的時候勸他說:“阿珩,你也彆太擔心,不是什麼大事。橫豎賑災糧是平安運到了的,這就算有功。況且現在朝廷再派不出人去,尹春那邊還得指望魏王,若是賑災順利,回來給聖人服個軟也就揭過去了。”

裴珩不知道聽沒聽進去,長舒短歎一陣子,中途溜席進宮又去找太後說情去了。

韋玄臣向來對哥們好的沒話說,就算沒有裴珩的央告,他也絕不會任由蕭啟被彈劾而視若無睹。於是這日晚飯後,找了個機會往兄長韋玄相這邊過來。

韋玄相正在書房伏案寫著什麼,眼風瞥見進來個人,也沒大注意,直到寫完了手頭的本子,抬頭才發現是二弟韋玄臣。

隻見他束手束腳地杵在旁邊站著,眼睛時不時往他案上瞄過來,看著他放下了筆,忙不迭提起茶吊子倒了茶端過來,討好笑道:“兄長受累了,來喝茶。”

韋玄相沒有接,想起前幾日韋玄臣的老師忍無可忍來找自己告狀,不由皺了眉頭,語氣嚴厲道:“先生同我說你已經許久沒有作出文章來了,一問便是有要事忙,我想問你到底在忙什麼?”

韋玄臣是遺腹子,所以讀書的事情自然由作為兄長的韋玄相來操持。

打五歲啟蒙開始,他便請了長安最有名望的先生來教他讀書,可奈何自己這個弟弟實在不是塊讀書的料。八歲上才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再長大些便趁著他忙於公務,時常偷溜出府,結交了一幫狐朋狗友,不是鑽在花街柳巷,便是紮在跑馬場。這些年下來,經濟文章上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韋玄臣這趟本就是豁出挨一頓罵來的,所以麵對兄長這番質問,他死豬不怕開水燙,完全不慌,回說:“就還是跑跑馬,打打馬球什麼的,我又沒給你闖禍。”

韋玄相看著他這副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但生氣歸生氣,他也不想平白給自己惹麻煩。畢竟上次打了他一頓,被母親叫過去又哭又罵,鬨了大半晌,最後還是他認錯加保證才平息了下來。

韋玄臣正是料定這一點才有恃無恐。

“坐吧!找我何事?”韋玄相接過茶盞,韋玄臣便拖了把椅子在他對麵坐了,開門見山道:“大哥能不能幫我個小忙,將朝中那些彈劾九皇子的折子給壓下來?”

韋玄相才呷了一口溫茶,聽他這話差點沒噴出來,“混小子,你當你大哥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不成!隨意置喙聖人裁決,阻斷言官進諫門路,你覺得咱們韋家人命硬到這地步了?”

“哪那麼嚴重?”

韋玄臣不服氣地嘟囔道:“雖然朝廷的那些彎彎繞我不大明白,但多少還是知道點。大哥你掌管著戶部,朝中哪項銀子不得從你手中過。再者聖人還得依靠咱們世家給他賺銀子呢,這次讓及九殿下去尹春賑災,不也默認了大哥手底下的人跟著嘛,擺明了還是不想讓陳王那邊將東南的底子挖出來……”

“閉嘴!”韋玄相聽他越說越沒譜,厲聲喝止,“讓你讀書你不讀,一天到晚瞎胡鬨,現在又說些亂七八糟的瘋言瘋語,我看母親真是把你縱容無法無天了!”

韋玄臣脖子一梗,反駁道:“大哥不幫忙就算了,訓斥我我也認,但你連母親一起罵進去就不對了吧?枉你們這些朝廷命官還整日將仁義禮智信掛在嘴邊,我這就回去告訴母親去。”

韋玄相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抬手指著門道:“你給我滾出去!”

“滾就滾。”

韋玄臣哼了聲,起身拍屁股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