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1 / 1)

聖人與魏王兩相僵持,最先亂的是內閣。

尹春那邊發往朝廷的求助折子堆積如山,前兩日都還是請求朝廷儘快派兵賑災,今日的在此之外還多了一本發往兵部蓋著尹春總兵印的折子,說當地已經發現有匪盜鼓動災民造反的跡象。

首輔李叔正六十多歲的人了,連著三天召集內閣會議,每日都是四五個時辰,最後雙腳浮腫得連鞋都穿不進去,隻能趿著。

兵部將尹春總兵的折子又命人念了一遍,念完後,堂上死寂一片,就連李首輔也撐著額一言未發。

少許,兵部尚書裴思成暴怒了,他霍地讚起身,將折子從宣讀的小內監手中奪過來,重重拍在案上,大聲道:“諸位都不說話到底是何用意?年年賑災年年打仗,難不成這是我們兵部一家之事不成?”

他是個暴脾氣,早年跟著兄長,也就是裴珩的父親平西侯裴思榮在平諸藩鎮的時候就因為脾氣爆而出名。

當年藩王容嶺敗之後,他的副將盤踞城內既不投降也不應戰,與朝廷一連對峙了半個多月,最後朝廷的糧餉供應不上,眼看著耗不起了。裴思成忍不住了,一氣之下跑到城下破口大罵,直罵了對方四五個時辰,據說中間連歇都不帶歇的。

雖然最後仗還是沒打贏,導致如今西境有一部分地方仍被容嶺殘部占據著,但是這位兵部尚書卻是一罵成名,從此朝中誰要招惹他還得先斟酌斟酌自己的體力能不能比得過,畢竟,罵人除了考驗嘴皮子功夫外還很費體力。

堂上眾人眼見裴家這位二爺要發火了,原本就無話,現在更是噤若寒蟬,但顯然在裴二爺這裡就沒有啞火的炮,他環視一周,將矛頭對準了工部。

眾人都知道這工部是有楚王罩著的,但是裴思成哪裡會怕這個,像他們這些實打實在戰場上拚命掙出功名的,對成日隻知道勾心鬥角的文臣大多都看不上眼,更遑論什麼楚王陳王這些窩裡鬥的皇子了。

他目光如炬,盯向對麵正襟危坐的工部尚書,厲聲斥道:“罪魁禍首怎麼還能覥顏立足此處?閣老昨日還在問開支,開支去哪了?依我看都肥了你們這些工部這些狗賊的腸肚!狗娘養的,自己上了茅坑不擦乾淨屁股等著老子伺候你呢?”

這話罵的實在不堪入耳,工部尚書王顯好歹也是在朝中混了好些年的,哪能不知道這位裴家二爺的名聲呢,所以早就打定主意不與他糾纏。但想是這麼想,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是當著眾位同僚的麵,這也實在太侮辱人了!

再者他覺得自己著實也有些冤。原來在工部任尚書的那位去歲上父親去世,依著大晟舊例回鄉丁憂去了,所以尚書一職才換的人。也就是說王顯滿打滿算在這個位置上才不到半年時間,屁股都還沒坐熱,就挨了這麼一頓,換誰能忍得了。

顯然王尚書的定力就比不上當年容王爺的那位副將,頓時麵紅耳赤,蹭地也跟著站起身來,反駁道:“裴大人,你莫要欺人太甚了!什麼你們兵部,我們工部的,昨日閣老核對賬目的時候我也在場,細數曆年開支,兵部難道就少麼?”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裴思成直接就炸了,要不是左右有人攔著,他估計已經卷袖子動手了。

“直娘賊!你焉敢說出此話?我們兵部開支大是為了什麼你難道瞎了不成?邊關的將士們性命都抵在那了,口糧有一半還是軍屯所供,去年西境軍差點連過冬的冬服都沒能發的下去。要是沒有老子們在前線打仗,還能有你這狗雜種的安生日子?可笑!今天老子就在這打開天窗說亮話,等著吧,等著東南暴亂,二爺我就在這看著是誰先死!”

王顯被氣得眼睛都紅了,被幾位小內侍拽著,廣袖公服被拽得皺皺巴巴,他奮力掙紮著,但終究掙不脫,開口聲音顫抖,幾乎都帶上了哭腔,“裴大人,你好歹也是朝廷大員,再怎麼,說話也該講點道理吧。說白了,這事和我有什麼關係,劉元穀督建河堤又不是我舉薦的……”

他哽咽地說不下去,但裴思成這邊顯然也並沒有因為他的示弱而心生同情,直粗著嗓子嚷道:“跟你沒關係,跟你沒關係你還當個鳥的工部尚書,你乾脆辭官回鄉種地去算了!”

若是平時這種情形李首輔怎麼也會出言製止,畢竟乾係著朝廷的臉麵,內閣的臉麵,鬨得太過了對誰都不好。但是連日來的討論一直沒有結果,朝廷六部,各個都在打自己的算盤,誰也不願做先出頭的那個。

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的很,賑災一事,表麵上是聖人與魏王的對峙。當老子的要兒子去,但卻不給人也不給錢;而當兒子的又是個素有混名的,獅子大開口提了一大堆條件,你不答應我就不去。

但這事的背後真正僵持的是聖人與世家。

聖人他很清楚世家這些年一直在利用朝廷擴大自己的生意,之前坐視不理是基於對局勢的考量,還有很大部分原因是朝廷也能夠在互市上獲利,所以去年工部提出重修河堤的時候聖人很爽快便允準了。隻是他沒想到這幫人的胃口竟會大到如此,在河工的修建上也要薅朝廷一把羊毛。

這也是為什麼沈儀華要給蕭啟出主意讓他去宮裡鬨一場的原因,她料定在這件事情上,蕭啟無論提出任何條件,聖人都會答應,但最後到底能到什麼程度,就得看聖人與世家的博弈結果了。

而在這場博弈中最難的人便是內閣首輔李叔正。

此時李叔正扶額看著堂上的鬨劇,他的官帽不知在什麼時候摘了下來,就放在麵前的桌案上,花白的頭發不似以往束得整齊,被從窗戶吹進來的風拂得發絲輕顫。

韋玄相今日從一開始就一言不發,靜默著,聽著堂上的哄鬨,端起茶盞,往上首處望一眼,湊到嘴邊卻又放下了。他握拳輕咳了聲,振了振衣袖,站起身對著李叔正一拱手,喚道:“閣老。”

李叔正抬首,好似還未從悠長的沉思中清明過來,渾濁的眸光望著眼前人,半晌才道:“哦,文淵,你要說什麼?”

韋玄相字文淵。

韋玄相頓了一瞬,隨後拎起案上的茶吊子給李叔正倒了一盞,說:“我看老師已經很累了,要不今日……”

他改口喚李叔正為老師,這是自東宮覆滅,他入內閣後的第一次。

李叔正咳嗽了幾聲,並沒有接他的茶,喘了口氣才說:“聖人稱病不能視朝,尹春那邊又催的急,已經過去三日了。文淵,三日能死多少人你可知道?”

韋玄相仍舊雙手恭敬地舉著茶盞,但並沒有答話。

堂上哄鬨的眾人不知不覺也安靜了下來,都看向這一坐一站的師生二人。

韋玄相是昭寧三年的進士。他考中的那一年,長安城很是轟動了一番,但卻並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另一個人——王承之。

也就是時任工部侍郎兼太子少傅的王憲的兒子。

那是驚才絕豔的人,十三歲便以一首《太陰神賦》名揚天下,後來拜到李叔正門下,與韋玄相一道成了李叔正的學生。

說來韋玄相與王承之之間也算是一種緣分,既是同門,後來因為都支持東宮太子的土地革新政策,兩人又做了同僚。但這種緣分並沒有持續多久,沈家謀害皇子案發,東宮被牽連,案子審來審去最後竟然審出個謀逆來。

禁軍圍困東宮那一日,韋玄相府上的一個小妾為他生下了他的長子。孩子生產的並不順利,從晨起到黃昏整整一日,裡麵接生的人也整整吵嚷了一日。韋玄相坐在書房內等得有些焦急,直到最後坐不住,起身要往外走的時候,房門卻被推開了。

來的人是他的貼身小廝。

小廝渾身都弄得亂糟糟的,看上去很是狼狽,帶來了一個消息給他——

東宮謀反,聖人派禁軍前往抓捕,東宮屬官王承之集結守衛十三人固守,與禁軍廝殺於東宮門前,親自砍殺禁軍二十餘人,最終不敵,力竭而亡。

“他可有話留下?”

小廝回了句什麼他沒有聽清。

恰好那日大雨,窗外雨打芭蕉,聲音很大,他沒有聽見,隻聽見婢女在門外報喜的聲音:“恭喜郎君喜得麟兒!”

李叔正仰首望著自己曾經的這位學生,等待著,眼神卻越來越暗,最後低低歎息一聲:“罷了……”

許久,就在眾人以為韋玄相不會再開口的時候,他卻將茶盞放在老師的手邊,隨後攙扶住了他的手臂,說:“連日操勞,老師也該回府歇息歇息了。若是大家沒意見的話,聖人與魏王那邊由我去說,老師說的有道理,尹春災情緊急,老百姓等著朝廷的救濟糧,咱們還是得儘快商議定下賑災方略才好。”

他說罷,堂上又是一片寂靜,就連那方才還義憤填膺的裴思成也默默坐了回去。

在場眾人都明白,韋玄相此話並非是以戶部尚書的身份說出來的,而是代表著世家對朝廷的鬆口。

“文淵……”

李首輔喚了一聲。

“學生在。”

韋玄相答道。

李叔正卻再沒有說下去,沉默著端起韋玄相前麵倒的那盞茶,緩緩喝了幾口,最後才緩聲說:“那便按你說的辦,賑災銀兩該支出多少的問題,你也一道稟了,看聖人如何說。”

“學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