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潑(1 / 1)

崇舟先生的話在陳王府上的眾位僚屬中起了一陣子波瀾,但也隻是一陣子。如他所料那般,聖人旨意下來確實是將尹春賑災的事情交給了魏王蕭啟。

而這位長安城鼎鼎有名的混子頭頭還真不白浪費他的好名聲,禦前內侍糜芳親自上魏王府上傳聖人旨意的時候,據說蕭啟這邊宴飲正酣,醉洶洶接了旨,直拽著糜芳一起暢飲,鬨騰的這位老內監差點脫不開身。

這還不算什麼,誰知他第二天酒醒了之後竟然直接找到宮裡去了,在聖人寢殿門口胡鬨了一陣子,幾位內侍招架不住便勸說聖人去了後宮,確實不能傳召他。於是這混賬便索性去內監值房將糜芳給堵了,直嚷嚷說糜芳趁著他醉酒哄騙他。

糜芳苦著一張臉,在小小的值房中搓著手踱來踱去,“哎喲,九殿下,這事您怎麼能怪老奴呢。老奴隻是傳達聖人的旨意來著,而且您也接了旨了,就算是定下來了……”

“糜伴伴,你是皇身邊的人,本王也向來對你禮敬有加,彆的不說,本王從西境帶回來的美酒你個老東西就沒少喝吧?”

蕭啟歪靠在門口一張椅子上,長腿抵著門框,把個糜芳堵在裡麵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急道:“九殿下對奴婢的好奴婢怎敢忘記,但聖人那邊等著人伺候呢,您先讓奴婢過去,等下了值,奴婢再親自來魏王府給您解釋。”

蕭啟要的可不是什麼解釋,區區兩句話就想將他打發了那是做夢!

“解釋?糜伴伴是有三寸不爛之舌,但可惜本王沒工夫聽你在這忽悠。你同父皇兩人一唱一和扔這麼個苦差事給我,要人沒人,要錢沒錢,把我打發到尹春那等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去,現在還在鬨災害,按著慣常的規律,水災之後八成得起瘟疫。說說吧,你們咋想的?”

糜芳又磨了半天嘴皮子,眼看著這家夥是真的油鹽不進,這才道:“那九殿下您說,到底如何您才肯去?”

蕭啟晲著他,少許,笑道:“這不就對了嘛,糜伴伴就非得跟本王兜圈子。你瞧,現在你這麼一問,我這麼一答,事兒不就解決了嘛。”

糜芳陪著笑隻覺得額角狂跳,預感不是很妙,果然等這紈絝再開口的時候,饒是他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差點忍不住想罵人。

蕭啟道:“賑災麼,本王不會,就沒乾過這樣的事兒,讓父皇給我在工部找幾個人來,最好是那種廢話少,能辦事的。長相方麵麼,本王不喜歡太難看的,至少要能看得過去……”

裴珩給太後請罷安,還未從宮裡出來便聽說了蕭啟要被派去尹春的消息,不僅如此,他還從內監口中得知了蕭啟獅子大開口,跟聖人要人要錢要車駕要護衛,用那內監的話說就是:“排場大的都快趕上聖人出巡了。”

裴珩在通安門前等到了蕭啟。隻見人大搖大擺走出來,一身廣袖袍穿在他身上有種放蕩不羈的感覺,老遠便衝著他喊:“臭小子,傻站在這做什麼?”

裴珩等他走近了,才皺眉一臉凝重道:“聽宮裡內監說阿兄進宮鬨事,還將糜內侍給堵了,又惹得聖人動了好大的氣?”

蕭啟抬手摸了一把他的後腦勺,笑道:“前幾日不還到處跟人抱怨阿兄管束你,今兒又湊上來瞎擔心什麼?”

裴珩一猜就知道上次和韋玄臣抱怨的事情又被他知道了,頗為不服地梗了梗脖子,隨後跟著一道上了車。

馬車沿著寬闊的街道往永安街方向而去,裴珩忖了忖又問道:“楚王和陳王那兩邊的人不都爭著搶著想去賑災嗎?就算楚王的人去年督建堤壩不力,讓聖人心有顧忌,可是還有陳王,聖人一向也很看重他的,為什麼這次非得派阿兄去?”

蕭啟懶懶靠在軟枕上,聞言笑笑道:“為什麼?因為他們當你阿兄是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

這話多少說的有點不要臉了,尤其是在剛厚顏無恥提了一大堆條件之後。

其實早在沼河決堤的折子還未傳到長安的時候,蕭啟便已經有幾分把握知道這事會落到自己身上,而且在他問若是聖人還有其他打算該當如何時,有個狐狸跟他說:“九殿下不是慣會撒潑打滾這招的嗎?使出來就算聖人後麵再有彆的考量也無濟於事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去年修的河堤今年又決堤,聖人這次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用楚王的人。而陳王這邊,他隻要出手可就不僅僅是賑災那麼簡單了,鑒於他現在同楚王勢同水火的關係,去了定然要抽絲剝繭將楚王在那邊的勢力挖個底朝天的。

尹春之地對朝廷來說意味著什麼聖人比誰都清楚,當年成太傅率先提出要在沼河尹春建造碼頭港口的時候就曾說過:“此事若成,利在當下,功在千秋,但凡事皆有利弊……”

現在這個弊端便顯現了出來,從昭寧七年起東宮勢弱之後,世家便趁機在東南安插進了自己人,這些年明麵上朝廷的生意越做越差,但是背地裡世家的腰包卻是越來越鼓。

蕭啟也明白,聖人現在既不想受世家掣肘,但也不想在沒有十分勝算的情況下就與世家翻臉。所以雖然世家在尹春那邊搞的事情他也知道,卻隻能睜隻眼閉隻眼裝沒看見。

他回想著沈儀華那日的話,不再作聲,裴珩還想再問什麼,但見他沒有想說的意思,便隻當他為此事煩悶,遂乖巧打住了。

*

崇舟先生的所料不差,這次蕭啟如此行事背後還真有人指點,隻是陳王府上眾僚屬將蕭啟身邊的人挨個疑了個遍,到底沒看出來那幫混子中誰會有這個手段。

有這手段的人不是彆人,正是沈儀華。但事實上,沈儀華自己也沒有想到蕭啟會在被她捅傷後這麼快便找上門。

那日她剛送走裴珩,便有丫鬟來稟:“沈娘子,門外有一人請見。”

她心下疑惑,知道她住在此處的人五根手指都數得過來,用得上‘請見’二字的還真沒有。於是讓丫鬟將人請了進來。

結果,她眼睜睜看著丫鬟領進來個無賴流氓!

“魏王殿下大駕光臨寒舍,有事?”

蕭啟盯了這女子一瞬,覺得自己怎麼就看不明白呢?明明下毒的人是她,動不動翻臉捅人的人也是她,他自己作為受害者不追究算他寬厚仁慈,可是這狐狸到底是如何做到見了麵還理直氣壯朝他甩臉子的?

沈儀華眼看著他麵色變了又變,最後陰沉著臉將自己重重摔在了椅子上,也是很難理解。隻聽他幾乎咬牙切齒說:“無事!閒來無聊,逛逛。”

“哦,那我還挺忙的,沒空陪您這等富貴閒人消遣,九殿下請回吧。”

蕭啟這才挨上椅子就遭人無情下了逐客令,雖然早知道她就不是那種能對人笑臉相迎的人,但猛地聽這麼一句麵子上也很難掛得住,尤其還當幾個下人的麵。蕭啟一口氣差點沒上得來,抬手指著她,半晌憋出個“你……”

沈儀華視線淡淡掃過他脖頸處的傷痕,自顧自拈起茶杯,冷哼一聲道:“才解了毒,又添了傷,我勸殿下少動怒,不利於休養。”

“休養?”

蕭啟聞言都給氣笑了,他揮退下人,傾身靠近,指著自己的傷,道:“看見了嗎?還沒好!誰乾的就不用本王再提醒了吧?沈小娘子!”

沈儀華一臉無辜,“所以呢?九殿下是來找我算賬的?”

不見他回答,沈儀華目露疑惑,含著茶水看過去,蕭啟的視線落在她不施一絲粉黛,清絕素淨的一張臉上,櫻唇被茶水略微浸濕了些,看上去……

他方才湧起的怒氣瞬間就偃旗息鼓了,略顯張皇地避開,往椅背上靠了回去,哼哼半天,“倒也不是。”

“那你來做什麼?來吵架?”沈儀華又瞥他一眼,奇怪道:“你臉紅什麼?”

蕭啟現在不僅覺得麵前這女子不近人情了,她還很不解風情!

“沒什麼。”蕭啟沒有再看她,沉默了一瞬,才說:“上次我同你說的,我們聯手,你……考慮的如何?”

蕭啟這個沒有與沈儀華對視的決定做的極為正確,否則他可能會從她的臉上看到明晃晃四個字——你沒事吧?確實,沈儀華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很懷疑上次那支長釵是不是捅了他的腦子了?

“考慮?我想我好像沒有跟九殿下說過我有考慮的意思吧?”

“本王知道。”蕭啟很不自然地振了振袖,“我的意思是,你也可以現在考慮一下。”

與蕭啟聯手無疑是沈儀華當下最好的選擇,而且相比較利用裴珩接近想接近的人,蕭啟的身份確實更為便利,這也是翁翁勸她的,但沈儀華心中一直都在猶豫。

或許也不止有猶豫,還有些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考量在裡麵。

“平西侯府的那個小世子確實不錯,但是他的身份實在有限,這一點不用我說你也清楚。你既然選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那我也不再勸你,但若要成事,何不放下一些東西……儲君那個位置,當初咱們殿下尚在的時候便被虎視眈眈盯著,如今,難道你覺得憑你一己之力就能為他守住嗎?況且守著它,除了自苦,又有何用呢?”

有什麼用呢?

沒什麼用。她也知道沒有用,隻是覺得除了那人,其他人都配不上罷了。

沈儀華回想著翁翁勸她的話,許久沉默著。

蕭啟用餘光打量她一眼,開口道:“我知道你的目的,你也知道我的,既然我們目標一致,那麼聯手無疑是最正確的事,還希望你再認真考慮考慮。”

沈儀華徐徐飲完半盞茶,最後將茶盞放在小幾上,習慣性地順手撥了一下,道:“好。”

蕭啟扭頭,麵帶喜色道:“那就如此說定了。”

沈儀華微微一頷首,麵色沉靜,垂眸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