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1 / 1)

沈儀華向聖人三拜稽首,行了禮後,聖人過問了幾句,她均從容作答。

見此,裴珩才終於鬆了口氣。他從賈巍發病,賈家向聖人提議讓沈儀華進宮看治的時候便懸著心,生怕她在禦前應對失措,欲要出言反對卻礙於蕭啟和父親都在場,隻好壓下,目光一直追隨沈儀華,直到她被內侍領著又退了下去。

賈巍已經被抬到了偏殿的一間內監們平日上值前更衣的小閣裡麵,隻窄窄一道門,窗戶也不大。此時門窗都大開著,大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濃烈的腥臭味。

沈儀華遮著麵也不免皺眉,身後的清容和另一名小丫鬟更是直接捂了口鼻,就連前麵引路的小內侍都忍不住頻頻抬手,唯獨賈府那管家,不知是嗅覺不敏還是憂心自家主子的安危,仍舊麵不改色走在沈儀華身側,有條有理地將賈巍發病時的情形都給沈儀華講述了一遍。

沈儀華聽罷,略一沉吟,道:“症狀竟與上次大不相同……”

管家聞言不由側目,但沈儀華並未再往下說,問道:“那國舅爺近日飲食如何?可有吃過什麼……”

說話間已經到了門口,立時便有一位穿著緋色團領袍,上繡雲雁補子的男人迎了出來,他一臉焦急哀戚之色,未等管家引見,便直接對沈儀華道:“還請娘子救小兒性命!”

沈儀華道了聲:“賈大人。”福身行禮。

“免了,免了,快請!”

賈隨高前麵眼看著躺在榻上的兒子連湯藥都灌不進去,顯然已經氣息全無,不禁悲痛欲絕伏在榻上嚎哭起來。他就這麼一個兒子,雖然平日裡驕縱得不成器,但畢竟是親子,如今眼睜睜看著他如此形狀,焉能不痛心。

直哭了半晌,夫人從賈妃處過來後說管家賈栩將那教坊女子請來了,遂又重燃一絲希望,或許那巫醫真的救得兒子回轉。

沈儀華一進門,隻見小閣中不大點地方,烏泱泱擠滿了人,光是太醫就有七八位,看樣子是把今日當值的都給傳過來了。她視線掃向為首的石複,暗自一哂,隨後便抬步走向榻邊。

依照毒發時間,這賈巍早就涼透了,此時榻上的不過是一具糟汙不堪的屍身罷了,但那賈夫人仍舊緊緊攥著兒子的手,還一麵用帕子擦拭著他口鼻處乾涸的血跡。

沈儀華原本還想裝模作樣查看一番的,奈何麵前這幅尊容實在讓人下不去手,遂不動聲色給了清容一個眼神暗示,清容立馬心領神會,從所帶包裹中拿出紙筆朱砂等物。

沈儀華當眾從清容手中接了符紙,右手執筆在其上用朱砂勾勾畫畫,隨後交給賈夫人:“請夫人將此符貼於令郎胸口處。”

賈夫人接過符紙,依言解開賈巍的衣袍,眾人瞬間大驚,隻見賈巍胸前皮肉上竟然星星點點布滿紫色瘢痕,竟像是被人鈍器擊打過一般。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賈隨高顫聲問道。

“哎喲,我的兒……”

賈夫人又放聲大哭,顫抖著準備將符紙貼上去。

“且慢!”

沈儀華製止了她,命人將賈巍的身子反轉過去,扒開裡衣,果然見後身亦有同樣的瘢痕,從肩頸處一直蔓延至腰間。

眾太醫見此皆麵麵相覷,許久才有人試探著開口:“此症像是……”

“不錯。”沈儀華道:“就症狀來看,賈國舅所患確乃花柳病無疑,此應是服藥過度導致……”

“胡說!”

賈隨高一聲怒喝,驚得堂上眾人瞬間鴉雀無聲,賈夫人反應過來,倏地站起身,臉上淚痕還未乾,卻已然怒氣衝衝,將手中符紙扔向沈儀華,隨後指著她的鼻子罵道:“混賬!你這妖言惑眾的卑賤娼婦焉敢胡言毀我兒名聲!來人,還不速速與我拿下!”

“哎,我說賈夫人——”

賈夫人話音落,閣中靜了片刻,一道聲音從門外傳來,語氣中帶著浪蕩笑意道:“這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有心思喊打喊殺的?”

“放肆!”那賈夫人顯然素日在自己府上威風慣了,即便如今懸心著兒子的性命,但氣勢仍舊不弱,轉身朝外斥問道:“是誰如此大膽……”

“是本王!”

蕭啟剛一腳邁進來,又緊急撤回半步,抬袖掩住鼻子:“嗬,這味兒!”

金保上前吩咐兩位侍立在門口的內侍道:“我家殿下來過問賈國舅的病情,還不快去搬了椅子和香爐來。”

在場眾人都心知肚明,說什麼來過問賈巍的病情,他分明是來看熱鬨的!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沈儀華前腳剛離開昭陽殿,後腳他就借故不勝酒力離席直奔這邊來了。

見來人是蕭啟,賈隨高和夫人這才不冷不熱地行禮,道了聲幾聲誤會。蕭啟一改往日作風,顯得極為通情達理,擺擺手說:“無妨,本王知國丈與夫人乃是因為擔心令郎,人之常情嘛。”

內侍很快將椅子搬來,順便搬了個小幾擺在地上,隨後將香爐置於其上。

閣中原本擁擠的空間這樣一來顯得更加局促。幾位太醫沒有得令,不敢擅自離開,此時一個擠一個都快要貼在一起了,又因為方才沈儀華一言道破了賈巍的病情,此時他們都怕被賈家遷怒,遂人均是一臉惶恐之色,看上去頗為滑稽。

蕭啟倒沒留意這個,架著腿,對賈隨高道:“國丈與夫人何必動怒,是什麼病隻要能治不就是好事麼?”他說著往榻上掃了一眼,“嘖,看這情形令郎有些不妙啊,若我是國丈定當趕緊給人小娘子賠個不是,還請她抓緊醫治才是。”

賈隨高被這話氣了個仰倒,但礙於蕭啟的身份隻得恨恨扭過頭去,對沈儀華敷衍一揖道:“請娘子為小兒救治吧。”

沈儀華掠過蕭啟不懷好意的眼神,倒也沒再推辭,重又寫了符,對賈夫人道:“勞煩請夫人依妾方才所言,將此符貼於令郎胸口。”

自己的兒子賈夫人最清楚不過,她雖怒這優伶當眾揭露病情,但鑒於兒子素日眠花臥柳的行徑,對她的診斷還是信了七八分的,此時自然不肯親自上手,遂命一旁的侍女接下。

小侍女不敢抗命,剛伸出手,就聽沈儀華道:“母子連心,我需要借夫人慈母之心向上天祝禱,請求上蒼降福澤與國舅爺,旁人代勞怕是不能見成效。”

賈夫人這才不情不願接了符紙,不複前麵握著兒子的手哭泣時的憐愛,此時直恨不得能隔空將那符紙給貼上去。隻見她潦草將符紙扔在了賈巍的屍體上,趕緊避開,暗暗拿了帕子擦手。

蕭啟將此儘收眼底,又看了眼旁邊雲淡風輕的沈儀華,心中不由暗笑——這小狐狸,睚眥必報啊。

沈儀華又從清容手中接過早就備好的鈴鐺和拂塵,右手持拂塵,左手搖鈴,繞著賈巍的床榻行步念誦起來。

此時閣中除了蕭啟,其餘人等看著沈儀華施術均屏息不敢言語,過了約莫兩刻鐘,那榻上原本已經氣息全無的身子突然手腳微微顫動起來。

賈隨高大喜過望,一把撥開站在他麵前為沈儀華捧著法器的清容,兩步跨過去,大聲喚道:“巍兒,巍兒……”

然而他並未高興多久,隨著沈儀華的念誦聲越來越低,這微弱的顫動也漸漸趨於平息。

“這是怎麼回事?啊?”賈隨高問道。

沈儀華沒有回答,少許,收了拂塵,擺首道:“還請國丈與夫人節哀,毒已入骨髓,令郎無救了。”

“啊!我的兒呀!”

賈隨高一聲哀嚎,便倒了下去。賈夫人雖不敢靠近床榻,卻也由侍女攙扶著大哭起來。

沈儀華與清容暗中交換了個眼神,繼續道:“國舅雖然無救,但妾仍舊聚了一縷殘魂在此,還請國丈與夫人稍稍振作,與令郎話彆。”

隨後她將鈴鐺擲向賈巍的屍身,隨著鈴鐺一聲清脆響聲,那死氣沉沉的身子竟然直直坐了起來。

眾人不由大驚,幾位膽小的內侍甚至叫出了聲,就連原本當戲看的蕭啟臉上也有了些詫色。

沈儀華頭也不回徑直往門外走去,一麵道:“隻有半刻鐘時間,國丈抓緊吧。”

閣中腥臭熏天,沈儀華一走,蕭啟也起身跟了出去,

本以為她怎麼著也會跟自己打個招呼,卻不想這女子一點禮儀規矩都沒有,自顧自踱到前麵的回廊處站著,不問安也不說話。

蕭啟不知道從哪摸出一把扇子來,對著沈儀華扇了幾下,見人還是不搭理自己,道:“怎麼?沈小娘子還真是目空一切啊,本王這麼大個人站你麵前看不見?”

沈儀華無波無瀾,淡聲道:“妾眼神不好。”

蕭啟笑一聲,踱近了些靠在她旁邊的廊柱上,“那本王便屈尊走近些給你瞧。現在瞧見了嗎?”

沈儀華瞥了眼,細眉微蹙,拉開些距離道:“九殿下還是站遠些吧,身上沾著味兒了。”

“嫌棄本王?”蕭啟說著抬袖聞了聞,說:“好像是沾上了些。不過死人你都站邊上聞半天,現在你嫌棄本王?”

沈儀華側首打量著他,忽地笑了,“九殿下不知道麼,妾素來隻對死人有耐心。”

“你……”蕭啟被噎了下,隨即也笑道:“沈小娘子的品味還挺獨特,看樣子沒少跟死人打交道啊。”

他微俯身湊近,挑眉勾起唇角,原本好看的臉更顯得輕浮,痞氣十足,說:“可彆再告訴本王,這也是你們楚地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