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這是個夢,隻要找到了器具的主人,除了它的角度不能大致改變曆史線外,旁的地方還是可以馬賽克過去的,否則真是怪難為人的。
還是再想想吧,他可以完成任務就走,但總不能給人家留下一個巨大的爛攤子呀。
一臉深沉的國王殿下揣著手走在了大街上,納得厚厚的小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響。
他帶著幾個仆從和護衛一路散步到了城門前。此行他並無目的地,隻是順著人流隨意走走,便意外發現一處熙熙攘攘圍了一大群圍觀群眾。
小少年順著大家視線的落腳點看去,這些人都注視著布告欄上的一頁紙。
嗯,書寫布告之人字跡端正,以隸書體筆畫分明,寫得清楚明白。本地的大BOSS在內心給了這個不知名小吏一個好評。
當然如今識字的人不多,於是便由小吏每隔一會前來朗讀一遍。
他的麵前放了一個桌案,案子上兩個木桶內插著若乾根木簽。聽那小吏解釋說,持著左側這根木簽的,便可去匠間做預約造火炕。
一月隻放二十個名額,先到先得。
至於價格?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屆時,價格和匠人的名字都會寫在簽子背後,此物做質量保證用,如果火炕出了什麼問題,還有質保。
右邊的竹筒則是報名做學徒的,包食宿,學費很便宜,隻要學成之後跟著師傅幫忙葺二十個火炕便可出師。
下頭圍觀的群眾議論紛紛。夏安然觀察了一下,發現報名學技術的人,反而要比報名造火炕的人還要多一些。
他微微歪頭,又聽片刻便知曉原因了。
其實這些人並不知曉火坑究竟為何物,哪怕布告解釋了這是什麼,並且畫了一個示意圖。
但是這不妨他們看在了包吃包住上頭自願報名做學徒。
就算中山國總體富裕,然而大冬天的,總有些生活在底層的人民有熬不過冬天的危險。
窮人的日子在任何時代都不算好過,旁的不說,單單就包吃包住這一點就足夠他們暫時賣身了,而且學成之後還能有一門技藝,總不會虧。
放著學徒名額的簽子被人搶完的時候,起火炕的簽子才被人拿了兩個,比例還不到一成,看起來有些可憐巴巴。
夏安然沒有再看下去,他很清楚這種全新的東西還是要有一家人做出成果來之後,才能將消息傳達開。
而這個市場未來靠的便是如今這些匠人們收下的徒弟做推廣。自家的匠人還有用呢,哪能被造火炕占用時間?
現在開始砌火炕,等到能用的時候才是隆冬時節,這東西有多好,用過的人自己會去做宣傳。
小國王踢踢踏踏就往窯房走,在他心裡,窯爐這裡才是重中之重。一看到皺著臉的陶匠,小少年立刻掛著名為“來自上峰的猶如春天般溫暖的模板笑容”上前撫慰他們了。
態度差異不能更明顯。
誰知三日後,便有滿頭大汗的匠人來尋他,說想要預約做火炕的人太多,如今竟出現了供不應求之勢。
其中還有不少豪富不好推拒,可怎生是好。
夏安然被這個消息驚了一下,他瞪大了圓溜溜的眼睛疑惑地問道,“怎的就突然如此了?”
小吏臉上露出了複雜之色,他乾咳一聲左右看看周圍沒人,便竊聲說道:“丞相,為火炕寫了篇表文……”
夏安然足足反應了好一會才將前後因果串聯起來。
原來,前幾日在參加中山國同僚之間的聚會上時,作為丞相的郅都飲了些酒,便有些興奮,加上起因或許是覺得這家人家廳堂太過寒涼有感而發,便動筆寫了一篇表文。
其重點便是給大家介紹了一下火炕這樣的東西。
當然這是官方版本,私底下的真相如何唯有郅都自己知道。
於是也不知道是為了捧這位丞相的哏,還是當真有人相信了郅都的話覺得這東西聽起來還不錯,亦或者是覺得這是作為國主的他的暗示,總之,第二日,這些嗅覺特彆靈敏的世家勳貴之流便立刻遣人前去預約。
甚至於因為發現自己的預約號在後頭,他們便到處找人,去尋排在前麵的民眾,重金購買他們的預約號。
有人堅決不賣,有人賣了換個人情,總之,前幾日滿滿當當的匠坊一夕之間變得空落落得起來,匠人們紛紛帶著自己新收的學徒上門去測量數據了。.
圍觀的民眾深感莫名其妙之餘,一看他們這番姿態,下意識也覺得這是好東西,便開始哄搶。
夏安然摸了摸下巴,一時之間先想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原來郅都也會參加同僚間的聚會呀?他還以為這位是和包拯一樣的那種零社交類人才呢。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搖頭將滿腦子蓬勃欲出的八卦念頭甩掉,他覺得這恐怕是郅都對他的示好。
畢竟人儘皆知,郅都是個誠實的人,從不說謊話。
要說形象代言人,那他這塊招牌的確是要足夠鐵。
年輕的中山國王以袖掩唇,以乾咳的動作掩蓋幾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他趕緊吩咐人去匠坊,吩咐他們先將丞相的宅院靜悄悄地把火炕給搭好,要不然過兩天,萬一有人能夠扛住郅都的冷麵要求上門參觀,那不是就尷尬了嗎?
沒想到自己居然被當做孩子哄了,乘熱打鐵加大宣傳的小皇子這般想道,隻覺得這其中滋味還有些微妙呢。
正所謂好事成雙,就在他的火炕事業蒸蒸日上之時,又得稟告說窯爐已經全數砌好,第一批的瓷胚和陶胚都已經備好,隻等他一聲令下便可開爐。
這才是夏安然最關心的消息。小少年當即帶著自己的伴讀去了磚窯修葺之處。
程武對於藩王帶他來此處滿臉的莫名其妙,不過但凡少年都會對這種全新的東西感興趣,幾乎不過幾刻,這位郎君便化身成了十萬個為什麼,問個不停。
而他最關鍵的一個問題便是——為什麼先放進窯的全都是看起來白乎乎的胚子?
夏安然露出了一個神秘的微笑:“那些是瓷胚。”
“瓷……”程武思考了下,雖然不解,但麵上還是露出了興奮的表情,“殿下會燒瓷?青瓷?”
“算是吧。”夏安然目送最後一批陶胚被送入,隨後,匠人們開始封窯,堆柴,搬來鼓風機。
他輕輕擦去手心的汗珠,麵上卻是一派氣定神閒:“做個小實驗罷了。”
第一次使用這般的大型窯具,大家心裡都有些沒底。
雖然這批窯爐可以盛放的胚子數量多得驚人,但同時一旦燒毀,損失也是驚人的。
尤其,他們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最重要的瓷器反而放在了最裡頭?
如果有人問夏安然這個問題的話,他一定會告訴他們——因為裡麵的溫度高啊。
這個窯洞的最內側沒有安裝煙囪,最裡麵是完全密封的,上升的暖熱空氣在裡麵彙集,同時熱量接觸到造成圓形的磚石上會被反射下來,而這些熱量的反射彙集之處便是瓷器擺放之處。
也因此這次他在最內側非常奢侈地放棄了一部分的擺放空間,以確保瓷胚安置之處為熱量的集中點。
這個概念就和現代的反射爐原理一樣,通過熱量的多重反射計算出一個中心點。這種反射爐如果計算得精確,溫度都能融化鋼鐵。
……順帶一提,為了做實驗,夏安然還往裡頭放了一些鐵錠,他想要知道這裡麵的溫度約莫有多少,能否用這樣的方式融化鐵。
雖然他覺得不太可能,但是試試又無妨。
爐子口留下了一道風道,點火後裡麵熱空氣開始運動上升,過了小半日後窯內溫度急劇升高,基本可以不再依托於鼓風機的力道。
見觀察口的火焰顏色開始轉淡,夏安然便示意外頭的鼓風機可以撤除。
為了確保燒製的瓷器顏色清透,此次要大幅度隔絕氧氣在燒製過程中扮演的角色,但在這一先決條件下若想要穩住溫度,便隻能用旁的方法——煤。
此次,他購買來了一些煤。
冀州的南邊便有一個煤礦,雖然這塊地方不歸他管,但是借由地利之便采買些優等煤也是沒問題的。
他這一步跨得有些大,直接用煤、炭來取代柴火,隻為了在第一次燒窯之時便能得個好彩頭,而且夏安然也想看看這些煤炭能夠將溫度提升到多少。
溫度,便是許多技術的先決條件。
當然匠人們不敢瞬間將溫度抬得太高,生怕窯爐吃不消,隻敢一點點往裡頭加煤,使其作為木柴和炭的補充物品。
期間,一直有熟練工在觀察口看著裡頭的溫度。如此足足觀察兩日,終於,最後一個觀察口看到的火焰溫度也轉為了橘紅色,注意到這一點的匠人們立刻歡呼了起來。
這幾日也一直等在這裡的夏安然卻是微微皺眉,在他看來區區橘色火焰所代表的溫度應該還沒有到他期待的最高值,於是他讓人往裡頭全數投煤,試著讓溫度再提一提。
到了夜裡,投放了大量原煤加上氣溫下降後內外對流增加帶入了大量的氧氣,但同時也使得窯爐內的溫度被湧入的冷空氣影響降低了些許,這時候是匠人最緊張的時候。
冷空氣的加入一方麵可以使得窯爐改人工呼吸為自體呼吸,但另一方麵也有可能使得器具損壞,但好在夏安然最關心的瓷器部分溫度並未變。畢竟這一層靠裡,想要被影響到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而等匠人們拿磚頭硬是堵住了小半入風口之後,窯爐內的溫度又漸漸升高。此後大家便在有經驗的老陶匠的指揮調度下拆拆塞塞磚塊,幾乎忙活了一整夜。
老陶匠也沒什麼把握,他也是第一次燒大爐,哪怕殿下對他說了無妨,他也過不了心裡頭的那道坎。
快有六十多的老匠人在黑夜中來來回回地走,一個個觀察口看著裡頭的情況,黑黝黝的眼睛染上了火光,竟有幾分激烈之情。
這是一個匠人的執著。
夏安然勸了兩次,沒勸動便不再多說,他令人燒了幾鍋雞湯端了過來,此處的匠人們一人一碗,他自己也喝了一碗。
等啃完了隻放了鹽和薑的雞湯,夏安然砸吧砸吧嘴,總覺得有幾分不對味。
雞是好吃的,秋天的小公雞小母雞都在秋收後被放到稻田裡頭平刨土,一者是給它們打個牙祭,啄啄沒有被撿走的麥粒,另一方麵這些雞刨土功夫厲害,貼秋膘的時候食量可大,土裡頭的蟲子更是一啄一個準。
老母雞帶著最後一茬小雞仔也跟著一起亂晃,好不容易有放風機會的雞崽子彆提有多興奮了。雖說如此這樣也怪危險的,畢竟想要貼秋膘的也不止雞。
夏安然就親眼看到過好幾隻雞在田壟裡頭啄一條菜花蛇,那條菜花蛇嘴裡就叼著一隻雞仔,那小細腿還在抖呢。
農人們就在一旁指指點點,也沒見人去救。
等到幾隻大公雞登場之後,菜花蛇實在扛不住把小雞仔吐出來灰溜溜地跑了,蛇口脫險的小雞仔暈暈乎乎晃蕩半天後立刻鑽到了雞媽媽的翅膀下頭。
見夏安然一臉沒見過世麵的震驚模樣,農人們紛紛告訴他們的小國主:沒事,花蛇沒毒,而且隻要它沒盤起來就殺不死雞仔。
雞們都有經驗,不會讓它盤起來的。
夏安然默默看著心特彆大的農人們,在心裡為西漢這種迷之粗神經點了個讚。
但就算是這樣的雞,也經不起粗陋的料理技術啊,也隻能說是吃個原味吧。
小藩王放下了碗,眼神彆提多哀怨了。
他覺得,他想吃板栗燒雞了。
可是沒有醬油。
想要釀醬油就得買豆子,想要買豆子……就得賣瓷器。
就在這一窯瓷器主人灼灼目光的注視下,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