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都和他親娘賈美人之間在外人看來因為這件事情算是結了仇,畢竟哪怕他製止陛下救美人這一舉動沒有錯,然而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夠原諒他人的見死不救之仇。
但是他娘是一個奇葩。
賈美人在之後非但沒有說過郅都的一句不滿,也不曾在皇帝麵前給郅都上些眼藥,或者給他的升遷之路增加一些負擔。
其實在那之後,作為得罪了不少人的郅都刷圖拉仇恨之後,也有人來找賈美人試圖內外聯合把他給搞掉,但是賈美人一一拒絕。
理由冠冕堂皇——郅太守當時做的是對的,如果當時陛下真的來救她,她何德何能喲!
背地裡,他娘也同他們兄弟解釋了一遍事情經過。如果當時郅都放任劉啟來救她,那麼就算她能在野豬攻擊之中活下來,隻怕回去之後也逃不過竇太後的手。
——當然,賈美人沒有說得這麼直白,但是意思差不離。
事實上,郅都恰恰救了她一命。
而且因為劉啟對她的一絲愧疚,賈姬在那之後接連升位份,成為宮中第一位美人,便是連王美人都要避開她的風頭。
也因為她的識相,才能在那之後色衰之時,依然能夠靠著自己的大度善良、知進退在劉啟心中留下一份餘地,從而惠及她的兒子。
賈美人的這一番想法,劉啟到底知不知道已經無解。但是從他將郅都派到有著這一番因緣的夏安然身邊,就能看出這位帝王濃濃的搞事之情。
而最大的可能便是,劉啟要考驗的不是郅都,而是他的兒子。
郅都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他可以憑借郅都的能力刺傷所有的敵人,但用得不好,自己也會被傷得遍體鱗傷。
以郅都的性格,倘若夏安然有半分違法之處,也必然不會姑息。
故而劉啟給他派來這一位……
夏安然輕歎,到底是,能夠給漢武帝奠定下發展前途的帝王啊。
這一係列的念頭在夏安然的腦中一閃而過。麵上,他隻露出了恰如其分的幾分驚訝,隨後便客客氣氣地與之寒暄,並且邀請他上了馬車共乘,口中還客氣說道:“本王初來乍到,雖路途上查閱了太傅所給的案卷,但對於當地到底了解不夠,還請丞相指點。”
“臣不敢,”郅都躬身作揖,他態度極為中正,一板一眼地說,“臣分內之事罷了,當不得殿下一個請字。”
二人互相對視片刻。
夏安然輕咳一聲。都是實乾派,意思意思寒暄了一個來回足夠了叭?
自覺足夠了的夏安然便在旁觀的太傅無語的眼神中開始做正事。
之前太傅填製的幾本竹簡被展開,幾人在搖晃不停的車內開始核對數字。如之前所料,郅都此前便是因為發現商戶的數目過於離奇,便趁著此次重組諸多地方官措手不及之機重新點數。
夏安然看了一眼經過郅都重新統計之後生成的數字,眯起了雙眼。
他的長相繼承了賈美人,是那種毫無攻擊感的少年模樣,臉圓皮膚白,眼睛又是杏眼,看起來就顯得軟乎乎的,但是此時眯眼沉思模樣卻已然帶著幾分上位者的威意,隻年齡尚幼,看著便有幾分可愛。
見狀,郅都撫了撫美髯,不動聲色。
其實本來中山國的丞相並不由他擔任,原先要被派來之人性格溫和,適合照顧小皇子。然而不知道是什麼使得帝王改變了心思,將他派到了小皇子的身邊以作督促。
就因為這一變化,便使得郅在來之前便有幾分好奇,而初一交鋒,加上時至如今小皇子問出的幾個問題,更讓他有幾分了然。小皇子的表現,大概讓他大概明白為何帝王會改變主意將他派來此處。
這位中山王,如今不過是垂髫之年,能夠如此敏銳地察覺到太傅帶來數據的異常已是不易,更何況就這位小王子問出的幾個問題而言,顯然他已然在無人提點之時便察覺到了中山國的問題所在。
一個擁有這般眼光的皇子,又將他派來此處……郅都眸光微動,他下了一個論斷,一個作為輔臣的他不應當窺竊的結論。
——帝王對皇九子有所期待。
至於帝王希冀看到的結果究竟是哪個方麵暫且不可知,但於他而言,他隻需要做好輔佐之職便可,旁的……還需多看看。
小皇子展開郅都所書寫的卷軸,一目十行快速過濾,渾然不知自己的丞相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自己。
假報、瞞報,這個結果早已在他預料之中,全然不讓人意外。
對於一個市縣而言,適當地瞞報人口和商戶數量,這種牟利的可操作性極大,隻是像中山國這般數量差異如此明顯的實在少有。
主要原因便很可能是這一座東挖一塊西挖一塊重新組成的中山國恰巧挖的全是旁人動了手腳的部分。若乾個錯誤項疊加在一塊,才造成如今觸目驚心的結果。
那麼,這一筆並未上繳到國庫的稅金又去了哪裡?以及究竟是何人指使?這份瞞報至今落實持續了多久?其輻射範圍又有多大?
其中的問題一項接著一項,然而這些都不是夏安然所能夠解決的了。
因為他不過是中山國國主,而作為藩國國主,他並不能插手到旁的郡縣的治理當中。
否則,那是逾越。
不過很顯然的是促成這一係列事件的罪魁禍首定然不在中山國,否則郅都不會調查得如此順利。
夏安然甚至懷疑,此舉應當並非出於意外。
他可不相信他那位老謀深算的父親,隨手一劃拉便能那麼湊巧地圈出一塊帶著問題的地給他,一並還派來了程不識和郅都給他打輔助。
會被指揮派來輔助的一定會有打野任務。
派來兩個輔助的,妥妥是清場級彆的打野任務。
如果有人初讀漢史,九成九會覺得漢景帝是個糊塗皇帝,連立太子這件事都能被後宮的女人左右,但是如果有細心的人便能發現,究竟是誰利用了誰還不知曉呢。
若是細數這一段王權交換的過程,當時的劉徹是和劉榮一同被封王,才四歲的小劉徹先於他所有的兄長,提前被封為了膠東王。
他憑什麼?憑劉啟喜歡這個小皇子嗎?還是憑不知是真是假的【日入其懷】?
如果此舉還不做為例證的話,不妨看看他對梁王的態度。
景帝當年當時親口承諾立梁王為嗣,後梁王立功他又立刻封了劉榮做太子,待到廢了劉榮之後他冷眼旁觀梁王上躥下跳,偏又借群臣之口封住了竇太後的嘴。
這一折騰便拖延了近四年。
除了梁王之外,還能參看他那位全然無辜的嫡母的待遇。
他對薄皇後毫無感情,在薄太後死後本當立刻廢後,然而他沒有。
這位帝王捧出了皇後、太子非一家的政策,使得兩方成為一股分裂勢力,長子和嫡子之間天然對立,以此為餌,景帝輕而易舉攪皺了一池春水,他則從容在其中搖擺。
直至最後,待到劉徹長成,他方才圖窮匕見,露出了真正的目的——他此前的所有舉動,無非是為了給他心中真正的太子留出了成長的時間。
當然其中他不是沒有玩脫過,景帝的身體不太好,他曾經病重過一次,故而他問了當時的太子劉榮的母親栗姬一個問題:我死了之後,你會如何對待我的孩子。
這個問題其實充滿了試探,甚至於隻要栗姬說出或真情,或假意的:我會好好照顧他們,可能這個皇後的位置她便能夠得到了。
但是栗姬沒有。
帝王又恰巧熬過了那一死劫,有了充足的時間可以等待劉徹成長。為了新太子的穩固,他獻祭了寵妃滿門,甚至獻祭了自己的長子劉榮。
這樣的帝王,在此後的無數次舉動中都露出了其薄情寡恩的一麵,故而,雖然這位帝王在夏安然麵前表現出的像是一個慈祥的父親,但是夏安然卻絕對不敢小看於他。
在心裡頭把這位帝王拔來拔去一遍提醒自己要警惕後,夏安然隻感覺頓時清醒。
他沉吟片刻後,開口問道:“丞相,這些數字可是確切無誤?”
“此為臣二月以來一一走遍中山各道所測得的數據,臣敢以性命擔保,定無誤差。”郅都背脊挺直,極為自信。見狀,中山王微微點頭,示意了解,隨後話題便轉向了當地的世家、學子、學堂等等問題。
他還是決定自己前去看一看究竟。
倒不是他不相信郅都,對於這位蒼鷹的人品,史書上讀到的各項故事便可說明。
但是如果向他的父親上表奏書的話,僅憑丞相的言語,不曾親自調查便以此為證告知於帝。毫無疑問,“偏信”這一頂大帽子就要蓋上來了。
作為一個好兒子,夏安然並不打算惹他老爹在教育他的問題上多做自我檢討,畢竟帝王的檢討到了最後,背黑鍋的和被處罰的永遠都是彆人。
這個彆人毫無疑問,就是每天都有背誦作業的夏安然了。
畢竟對皇帝來說,沒有我沒教好的兒子,隻有不聽話的兒子和教壞兒子的奸臣。
根據郅都的重新統計,學生的數量倒是和此前太傅所得並無大太大差異。比較起商家的商鋪而言,浮動的數字堪稱可憐巴巴。
擇選人才的壓力依然很大,對比著兩份文件,夏安然進行了一番加減,隻是幾個瞬息,便將差額的數據統計了下來。
他偏頭思索,又抬頭問道:“丞相,太傅此前所查數據的資料,可還尚在?”
聞言,郅都眉眼柔和了幾分,眸中甚至閃過了一絲心領神會的笑意,他微微傾身說道:“稟殿下,都在,臣此前便派專人加以保護。”
他頓了頓,補充道:“護衛的兵士都是好手,無令在手,便是一個蒼蠅都飛不進去,”
很好,非常有前途。
主臣二人相視一笑,充滿了迷之默契,氣氛一時之間都和樂不少。
為了確定數據的準確性,夏安然直接令大部隊先行前往中山國國都所在的盧奴。而他本人,則帶上太傅和丞相並一乾護衛,以中山國國主想要了解一下治下百姓生活,以及觀察一下有什麼特產好送給他的父皇祖母為由,開啟了在外人看來名正言順的遊山玩水之旅。
這些托詞說的並不全是假的,夏安然的確要觀察一下中山國各縣城內有什麼特產以及民生情況。他的時間算不上很多,唯有自己在掌權的時候多多努力,才能夠為未來的幸福生活奠定堅實的基礎。
畢竟他還有一個不知道任務對象究竟是誰的任務在呢。一個能擁有這樣步搖冠的人,身份定然貴極,而想要保這樣的人平安喜樂,沒有大資本和大權勢是無法運作的。
一十四個縣,他花了將近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將之虛虛走完。如他所預料的一樣,中山國基本所有的縣城都是農業縣,同時也可能因為農業太過發達,其經濟產業主要以農業為主,手工業、加工業幾乎沒有,更彆提服務性行業了。
此處田畝眾多,但與他所想不同的是,由於工具落後,這些田地反而使得大量人力浪費在了地頭,故而並未如他所想一般出現莊園經濟的萌芽。
看來不解放些勞動力,當地的經濟就無法發展起來。
小少年雙手抄進寬大的袖子裡頭,以農民揣的土味姿勢站在在田頭,小表情特彆的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