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向路(1 / 1)

天真 銀山堆 4335 字 10個月前

葉崇靜向來是個很準時的人,她停下車,進門的時候恰好還有五分鐘到八點。侍應生引她到包廂,葉崇仁已經在那裡等著她了。

“姐,我預定了鵝公頭和澳洲溏鮑,你看看再點些什麼。”葉崇仁說,“再點支酒。”

葉崇靜不推辭,從桌上拿起厚重的菜單,對旁邊立著的侍應生說:“醋漬茭白,雞油炒豌豆苗,燉雲斑魚,再加一支木蘭朵。”她沒有選推薦的白葡萄酒,而是要了一支寧夏木蘭朵酒莊的乾紅。

葉崇仁覺得點得太少,又加了一份金沙虎蝦並沙薑煎走地雞,這才讓侍應生出去了。

菜要慢些,酒最先上來,這支國產乾紅氣味芬芳,紅醋栗的味道中夾雜著花香和草木香氣,葉崇仁喝了一口,顯然心不在焉地稱讚道:“我都不知道還有這個酒莊,味道很不一樣。”

葉崇靜看得出他心思不在此處,並不附和,也不接話,將一口酒抿在舌尖上,緩緩地咽了下去。

兩人默不作聲地喝了幾口乾紅,葉崇仁終於按捺不住,率先挑起了話題:“姐,你好像一直都想做傳媒這塊。我記得有一年,咱們家去聖特羅佩度假,爸問咱們將來想要做什麼,”

“那是很早的事情了。”葉崇靜說,葉崇仁嗯了一聲,續道:“是很早了,那時候你上小學來著?”

“五年級,十一歲。”葉崇靜記得很清楚,她又抿了一口酒,輕輕地說:“你九歲,上三年級,崇和和崇佳都才剛上一年級。”

葉崇仁明顯記不太清了,他說這番話的重點也不在年齡上,而是在後續他們各人的回答上:“爸最先問的你,你說你將來想做傳媒,播新聞,我記得爸當時笑了,說傳媒和新聞可不是一碼事。”

“你現在真的做了傳媒,”葉崇仁說,“姐,我覺得你是我們之中唯一實現了理想的人。”

葉崇靜淡淡地笑了一下,理想這個詞,用在這裡,實在可笑。而且當初葉崇仁的回答是,他想成為和爸爸一樣的企業家,這樣乾淨利落地使用“唯一”這個詞,可不太像他的風格。

“崇仁,”葉崇靜將波爾多杯放到桌上,“這次請我吃飯,是專程來和我敘舊的嗎?”

“我是覺得爸的決定不太尊重你。”出乎意料的是,葉崇仁竟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來。葉崇靜蹙眉望向他,看到他也皺著眉,神情鄭重,不過嘴唇也抿得很緊,顯得有些微微的緊張。

“傳媒是你想做的事情,地產可不是,爸如果非讓你參加華城資產包的談判,影響你在真光的工作,這不是為難你嗎?”

精美的菜碟陸續上來,葉崇仁說完,伸筷去夾一隻虎蝦。不過他沒有低頭,看到自己的姐姐忽然嫣然一笑,當即心裡咯噔了一下,葉崇靜沒有動筷,她心中霎時之間,一片雪亮,此刻真心實意地笑道:“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這位弟弟要急匆匆地,毫不拖延地來找自己,怪不得葉崇和前些天對她說葉崇仁可能要保不住董事會的位置了,原來是華城的資產包收購,迄今為止還沒有談妥!

爸還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自己,也不一定是真的要讓自己參加談判,葉崇仁該著急的時候不著急,不該著急的時候,還是太著急了。

“所以,你不會答應的吧?”葉崇仁把虎蝦夾到了盤子裡,卻沒有吃,而是又去夾了一塊雲斑魚肉,細小的刺在口腔裡紮了他一下,讓他從內心深處騰起一股深深的不悅。

茭白是蘋果醋漬的,酸甜爽口,葉崇靜吃了一口,很平和地答道:“我不知道。”

“你是最不怕違抗爸的。”葉崇仁聽到這樣模棱兩可的回答,更是心煩,“姐,你如果真的不想去,就告訴爸,他還能逼你去不成嗎?”

然而葉崇靜不答話了,富春居包廂裡懸著一幅淡雅的水墨畫,她望過去,是一片黑白色的好山好水。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葉崇仁問她,有些焦躁,“本來都要談好了,華城的魯昊知道咱們想要資產包裡的港灣16號,都到這份上了居然還敢坐地起價,很快下個月就是最後一次談判,中途加人本身就是不明智的行為。”

“那你可以把你的想法和爸爸說。”葉崇靜的語氣依然是波平如鏡,“如果你覺得這舉措不明智,應該和爸談談你的看法,正好現在你們都在地產,在同一個董事局裡。”

“你是我的姐姐,所以我先來問你。”葉崇仁說,“你也不要和我打太極了,當初你去希臘都是說去就去,難道這事情還能讓你很為難嗎?”

他說完話,包廂裡很靜,葉崇靜把筷子放回到筷架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話說到這份上,葉崇仁也不再掩飾:“我知道你上次在家裡,和崇和說了什麼,她拎不清,姐姐,你清醒得很,既然你不想要爭,隻想守著自己的股權,那就彆來趟地產這攤渾水了。”

“崇仁,”葉崇靜已經徹底失去了吃飯的胃口,“現在到底是爸逼我,還是你逼我?一個華城資產包的談判,你把所謂的什麼爭與不爭搬出來了,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這麼愛聽我和彆人說話的話,不如在我辦公室放上錄音設備,我免費給你監聽。”

“你如果不想爭的話,就不要答應爸去這場談判。”葉崇仁終於說出了他最直截了當,在這場晚餐裡最想說的一句話,“你和崇和說話是一套,和我說話時又是一套,姐,這是不是有點兩麵三刀?”

兩麵三刀……葉崇靜不怒反笑,她看著葉崇仁,常常覺得在這樣的一個家庭裡,血濃於水的親情是根本不存在的。

“你把我和崇和說的話當成了什麼,聖旨嗎?”葉崇靜反問他,“我爭與不爭,都是我的權力,崇仁,不是我欠你的。”

“華城資產包的談判也是,我去與不去,都是我的權力,你如果不想讓我去,就語氣好一點說請,而不是在這裡指責我!”

葉崇仁瞪著她,兩人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笑了一下:“看來你早從裴荔那件事走出來了,她拿了一百萬,還有一套津城和平天禧四百萬的洋房,那可是十年前的五百萬,讓她過上了嶄新的生活。爸爸說她沒有一點猶豫,就放棄了你,因為你離開了葉家,就什麼都不是。”

他等著葉崇靜勃然大怒,或者痛斥他,他一直覺得,就是當初那件事情,才讓爸爸對葉崇靜徹底失望,葉崇靜自己也很聰明地不再參與繼承權競爭。

既然如此,他就非得用這件事再敲打敲打她不可。

“你說得對。”葉崇靜開口了,可一開口,就是讓他絕沒有預料到的回複。“不隻是我,我們四個人,無論是誰,離開了葉家,就都什麼也不是。”

葉崇靜微笑著對他說:“崇仁,知道嗎,就比如你。你要是不姓葉,哪怕去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或者去塔斯汀打工,都沒人會要你。”

“謝謝你今天請我吃飯,弟弟,”葉崇靜站起身來,“談話很愉快,要不是有你的提醒,我都忘了我回國是為了還姓葉,不是為了聽你在這裡指責我兩麵三刀,而我自己還什麼好處都得不到的。”

“我覺得你很清醒,是誤會你了。”葉崇仁說,“那你就去和爸說,你想參加資產包談判吧,曾經鬨出過那樣的醜聞,迄今也沒有補救的舉措和想法,你在他的心裡,早就已經出局了!”

葉崇靜望著他,將自己的外套搭在胳膊上,拎起手包細細的鏈條,轉過身,不急不忙地走出了這個包廂。

她步伐平穩,走過富春居內部裝潢風雅,燈光燦爛的走廊,一直走到外麵沉沉的黑夜和瑟瑟的秋風中。

她沒有去開車,而是沿著五四大街一路向前走,葉崇仁大部分說得不對,她在爸爸心中出局,並不完全是因為裴荔,她對待繼承權的清醒,也不是因為裴荔。

可她到底還是回國了,現在的人生除了按照的既定軌跡向前走,還有什麼其他選擇呢?她都選擇了把關韻推到台前,利用這樣一個女孩的缺陷,去討得爸爸的歡心,華城資產包的談判她又為什麼不去,憑什麼不去!

她和崇和說的是事實,但或許她真的有些錯了,因為她和葉崇和都沒有選擇,她們兩個葉家的女兒,也必須得往前走,再沒有第二條路了!

現在想來,在希臘的時光好像一個很大的玻璃泡影,看似盛滿了美好的回憶,實際上短得驚人,還不到兩周時間。

她和裴荔在聖托裡尼待過,也去過科孚島、塞薩洛尼基和羅德島。有一天她醒來,發現裴荔不見了,當天,她接到爸爸的電話,私人飛機已經來接她了。

那是一架灣流G550,輕捷美麗的公務機,葉崇靜坐上它的時候,想到自己的少年時期,學業繁重,總懷著快樂的心情,期待著各種各樣的旅行和度假。這是她第一次心情沉重地坐上飛機,然而已經幾乎猜到了事情的全貌。

她回到家,爸爸就在書房,那架闊大的書桌後等著她。沒有憤怒的指責和痛罵,爸爸和顏悅色地告訴她,和吃飯時葉崇仁說得分毫不差,他早把這件事當笑料一樣告訴了家裡的所有人。一百萬,再加上一棟四百萬的房子,一共五百萬,我女兒願意私奔的女友就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她。

她記得很清楚,爸爸問了她兩個問題。第一,你恨她嗎?她回答:“恨。”

第二個問題:你知道她的家庭住址,我派兩個保鏢,你們一起去到她家裡,當著她爸媽的麵,扇她兩個耳光,因為她就是這樣不知廉恥、愛慕虛榮的賤人,你願意去嗎?

她回答:“不願意。”

她不是從小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她讀嚴格的寄宿學校,在青少年時期認識了形形色色的同學,有的是中產階層,有的則根本就是工薪階級。

五百萬在葉家是個不足掛齒的數字,在外麵的世界裡換成鈔票能砸死一個三口之家。裴荔是普通家庭的女孩,這輩子就連一百萬都沒有見過。

葉崇靜想壞就壞在她們那時候才二十三歲,正是對未來充滿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的年紀,到聖托裡尼的第一天,裴荔笑著說:“我家裡人可能會氣到住院吧。”

她是開玩笑的。葉崇靜也是後來才知道,她家人真的氣到心臟病發,住進了醫院,是自己家安排的單人病房,請的主任醫師動刀。

總之,她回答:“不願意。”

爸爸的微笑凝固了,那種喜怒難測、威福由己的微笑貫穿她的前半生,是讓她最害怕,卻也是最想要模仿的。

“窩囊廢。”爸爸冷冷地說,“滾吧,女兒外向,真是個沒用的精神病、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