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車行駛許久,才駛離了瑟安神殿區域。
自然之樂的聲音仍舊在耳畔環繞。
八歲那一年,容雪清並不是很懂容煙柔那一句,掌控、束縛、困鎖等話語。
現在,他有些明白了。
瑟安神殿給予撫愈師庇佑,教導他們如何建立精神屏障,教導他們怎麼不被自己強大的五感所傷,給予他們最安全的生存環境。
因為瑟安神殿,撫愈師在成長路上免於被異能者侵擾,但是,每一位被瑟安神殿帶去的撫愈師,他們生生世世將屬於瑟安神殿。
20歲,他們會被強製婚配。
瑟安神殿在異能者與撫愈師相對契合的情況下,會強製性讓他們結為伴侶。隻有身體的結合,才能讓撫愈師的治愈效果達到最佳。
如果撫愈師沒有喜歡的人,瑟安神殿會根據帝國係統記錄的契合度,強製為他們甄選出適合的婚約者。
從14歲開始,是以結為伴侶為前提的一次次相親,等到了20歲,撫愈師沒得選,也不能選,他們必須結婚。
在星際時代,同性婚姻已經被法律所認可,當然,比起同性戀,主流還是異性戀。
關於這一點,無論是異能者又或者是撫愈師都一樣。
在這種情況下,有一部分的異能者與撫愈師因為契合度的關係,無關他們天生的性向,他們的未來伴侶有很大的可能為同性,哪怕他們心裡再抗拒。
容雪清十四歲時,父母麵容凝重地對他說,兩個姐姐已經開始相親時,他才微微意識到八歲那一年長姐話中的意思。
同樣的十四歲,帝國普通十四歲的少年少女正在做什麼呢?
容雪清想到了同班同學。
同樣十四歲的少年少女,家長嚴禁孩子們早戀。
不允許少年少女有親密的行為,甚至有家長會偷偷調查孩子所有人際關係。
但是在他所不知道的瑟安神殿,同齡的少年少女卻不得不與其他人進行以未來幾年後結為伴侶的前提而交往。
現在,容雪清已經十九歲了,他的兩個姐姐也已經十九歲。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或者說……
是不可能出現意外的。
在兩個姐姐二十歲時,她們必然會在直屬於洛斯帝國皇室的瑟安神殿的強製乾預下,被迫與她們所不喜歡的人結為伴侶。
這就是撫愈師的一生。
當浮空客車離開瑟安神殿區域,又行駛了二十分鐘。
客車裡的人越來越少,二十分鐘後停車,進入遠離主城的彆墅區。
他靜靜走在安靜的道路上,大概需要步行半個小時,才能回到家。
彆墅區建立於郊外,這裡遠離城市喧囂,與繁華城市陷入兩個極端,安靜平和。
容家其實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家庭,容先生容夫人都是普通的上班族,以容家的家庭情況,完全買不起郊外占地千平的彆墅。
彆墅是瑟安神殿分配給兩個姐姐在瑟安神殿外的居所。
因為父母,兩個姐姐每個月都會在固定的三天走出瑟安神殿,長姐對他說,和家人在一起的地方,才是心之所在。
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
容雪清進入大門,之後又通過指紋鎖、臉部識彆開門,進入彆墅。
彆墅內一片空蕩,安靜。
這是正常的。
從三天前,他從另一個世界穿回來時,父母在兩個姐姐的安排下進行結婚20周年遊,一個月後才會回來。
彆墅共有四個樓層,地下一樓,地上三樓。
地下一樓是隻有兩個姐姐可以進入的禁區,一樓是客廳、廚房,二樓是容雪清和父母的房間、衣帽間、書房等等,三樓是兩個姐姐的房間。
容雪清在還小的時候曾問過容煙柔 ,地下是什麼地方?
因為是禁區,所以就更為好奇。
容煙柔告訴容雪清,地下其實沒什麼特彆之處。
那裡是一個全封閉式的地方,是提供給她和二姐容煙河在情緒不穩定時,無法自行建立精神屏障,精神力毫無顧忌的四處彌漫時準備的防禦空間。
這一片彆墅區的每一個彆墅都有相同的地下空間。
不穩定的撫愈師可以躲在地下,隔絕那些堪比獵犬,致力於獵捕每一個撫愈師的異能者。
她握住他的手,對他說:“對撫愈師而言,這個世界遠遠沒有你所想象中的安全。”頓了下,她又說道,“阿清,我知道,從我和阿河被帶入瑟安神殿開始,瑟安神殿每一年都會派人來為你進行檢測,我們同胞所出,你擁有比其他人更高的幾率分化為撫愈師,阿清,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忽然分化,那麼……”
“就進入地下室吧。”
“我瞞著爸爸媽媽,還有阿河,將你的信息錄入到了地下。”
“如果哪一天,當你覺得不對時,你就可以在任何時間進入地下。”
“記住,不要慌,不要著急,相信姐姐,我會一直守護著你,嗯?”
容煙柔總會在生活中的方方麵麵為容雪清考慮。
有一段時間,容雪清很惶恐,他害怕自己會分化為撫愈師,曾有無數次,他會趁著父母、兩個姐姐不在時,悄悄下樓,站在冰冷金屬門外,看著什麼都不知道的裡麵。
他總感覺,看不到的金屬門的另一端是黑洞,伺機將人吞噬。
理論上,他擁有進入的權限,但是他由心底深處感到恐懼。
恐懼於,有朝一日,他或許真的需要被鎖在這裡。
但是讓他鬆一口氣的是,直到三年前為止,他都沒有分化。
在洛斯帝國,直到十六歲為止都沒有分化,基本可以確定以後也不會分化,過晚分化的例子非常稀少,在帝國曆史上也沒發生過幾例。
容雪清想,他是幸運的。
很多人羨慕瑟安神殿的撫愈師,他們認為,撫愈師可以拿到最好的資源,享受帝國最好的福利待遇。
他們渴望成為撫愈師。
可是,在兩個姐姐進入瑟安神殿後,容雪清是知道的。
資源、福利、待遇,並不一定是瑟安神殿內的撫愈師所想要的,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即便不想要也會被迫接受,然後又要用自己的未來交換。這其實並不是公平公正的交易。
所以,撫愈師又是一個非常可悲的集體。
容雪清輕輕吐出一口氣,他將手上厚厚的書籍放到桌上,進入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冰冷的水入喉,他感覺夏日因悶熱而受到影響的煩躁心情稍微緩解了些。
走出廚房,他想進入二樓屬於自己的臥室。
但是,不明原因,他的目光看下了連入地下室的樓梯,那像是無底的黑洞,擇人而噬。
容雪清又一次想到了容煙柔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阿清,有些撫愈師分化的很晚,像我和阿河,我們在五歲時就已經分化,我們由於過早覺醒,沒有選擇的權利。”
“但是啊,一些家中有撫愈師的家庭,其中有一些撫愈師可能十歲,甚至在臨界的十五六歲時分化,到了這個年齡,他們就已經知道了。”
“他們想要什麼,所追求的是什麼。”
“他們不願意失去自由,所以,他們會隱瞞自己撫愈師的身份,他們會假裝自己是普通人,平平淡淡地過一生。”
“不過,沒有在瑟安神殿學過精神屏障隔絕方式,對他們其實非常危險,他們很有可能被一些窮凶極惡的異能者追捕到。”
“哪怕成功建立了精神屏障,他們也有可能會被那些獵犬找到。”
“阿清,我不知道你的未來會怎樣,但是,作為我和阿河的同胞弟弟,你擁有比任何人都要高的分化率,所以……”
“我會教你,如果遭遇到了最糟糕的情況,你應該怎麼做,你要怎麼做。”
“當然,我教你的這些或許對你來說並沒有用,因為直到你十六歲為止,瑟安神殿會一直在暗處監測你,隻要你覺醒,就會有人帶你走,不過,或許能逃得掉呢。”
直到十六歲為止,容煙柔一直教導他。
這一刻,容雪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
隔開數年,從十六歲到十九歲的三年,他再也沒有去過地下室了。
他一直慶幸自己並不是撫愈師。
今天,這一刻,他忽然有種強烈的衝動,他想下樓去看看。
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踩在了下樓的階梯上。
寂靜的彆墅內,腳步聲咚咚,顯得格外明顯,昏暗樓梯間的聲控燈自動開啟,昏黃的燈光照亮前路。
走下蜿蜒的階梯,他停下腳步,入眼的是冰冷的金屬門。
他知道,隻要他再朝著前方走出幾步,當他的手碰觸那一扇金屬門,門上自帶的感應設備會確認他的身份,對他進行身份掃描識彆,如果……
直到現在為止,容煙柔給他開放的權限還沒有被刪除的話,理論上,他是可以進入裡麵看看的。
他踏步上前,當他的手即將碰觸門時,仿佛是感覺到了什麼,他又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
就和過去無數次一樣,他在這一扇門前往返無數回,卻從來沒有進入這完全未知的世界。
那就好像是一種不詳的預警。
一方是地下室小小的被封鎖住的空間,另一方……
則是瑟安神殿。
不同的地方,卻微妙的有著異曲同工之感。
容雪清在原地站了足足半個小時,目光一瞬不順地盯著金屬門。
半個小時後,他轉身,上樓。
回到房間,七月夏季的悶熱感揮之不去。
他知道,家裡所用全都是源自於兩個姐姐,所以在擁有自食其力的能力之前,他一直過得
非常節省。
他進入浴室,打算衝一個澡。
打開浴室門,他正對上的就是鏡中的自己。
看起來十八·九歲的年齡,一頭略長的黑發散亂遮住大半張臉,臉上戴著厚厚的框架眼鏡,讓人看不清他的五官。又或者說,厚重的框架眼鏡讓他顯得非常不顯眼。
以前並不是這樣的。
同胞所出,他和兩個姐姐外貌非常相似。
大概是在七年前,二姐看到他,忽然就生氣了。
當時的容雪清是茫然的。
二姐容煙河右手高高地抬起,想要打他一巴掌,不過,長姐容煙柔及時握住了她的手腕。
容煙荷原本黑白分明的雙瞳染上微紅,胸口劇烈起伏,她目光憤怒地看著他。
容雪清並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容煙河為什麼會生氣?
其實,現在想來,對那個時候的容煙河來說,他的存在對她而言就是不公平不公正。
當時長姐在,爸爸媽媽也都在。
彆墅大廳顯得一陣窒息而沉默,所有人都看著容煙河,但是沒有任何人指責她不恰當的行為。
容煙河看著他,說:“阿清,為什麼啊,為什麼我們一起出生,為什麼你可以一直在爸爸媽媽身邊?啊?為什麼啊?你告訴我,為什麼你不是撫愈師?為什麼你想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為什麼你不需要被自己的五感所折磨,為什麼……”
她問了他無數個為什麼,容雪清卻什麼都無法回答他。
容煙河將被容煙柔握著的手腕抽回來,她冰涼的手輕輕撫上容雪清的臉頰,詢問:“阿清,我們除了眼睛的顏色不同外,我們幾乎生得一模一樣,但是,我們的人生卻截然不同。”
“阿清,每次看到你這張臉,我都感覺到命運的不公,你說對嗎?”
容雪清無法回答容煙河的問題。
很多時候,他其實覺得很奇怪。
他能明確地感覺到,二姐是不喜歡她的,但是……
很奇怪的地方在於,容煙河叫容煙柔時,她會直接叫她的名字“煙柔”,聽容煙柔說,她叫其他朋友的名字時,也會叫對方全名,唯獨對容雪清時,她會親昵地稱他為“阿清”。
甚至在許多時候,她會故意和他處於同一個空間,哪怕容雪清試圖避開她,也會被她追上。
原因不明。
容煙柔私底下悄悄對容雪清說,容煙河應該是非常喜歡他的。
對此,容雪清完全不相信。
這件事後,父親和母親分彆找他聊了許久。
他們說,他們是愧對兩個女兒的。
母親握住他的手,最開始對他說,阿清,隻有阿河回家的那三天,我希望你儘可能不要從房間裡出來,對阿河而言,她看到你就會痛苦。
容雪清照做了。
但是,就好像是自虐一般,當容雪清選擇將自己藏起來時,無論他躲藏在任何一個地方,容煙河總能將他找出來。
在幾次後,母親握住他的手說,阿清,對阿河來說,看到和你極度相似的臉,對阿河而言就是傷害,雖然很對不起你,但是你可以……
把你的臉遮起來嗎?
其實很簡單,這是一個假發,或者厚重的劉海加上一個眼鏡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容夫人對他說,隻有在容煙河回家時他這樣做就可以。
他生得和兩個姐姐實在是太像了。
在容煙河十四歲那一年,她以撫愈師的身份進入娛樂圈,成為了帝國家喻戶曉的明星。
在少年期,幾乎可以說,除了瞳色外,容雪清的五官和兩個姐姐生得一模一樣,被諸多人錯認成容煙河後,他就已經開始有意識地遮住自己的臉了。
容雪清搖了搖頭,沒再回憶那些遙遠的過去。
他摘下眼鏡,放到台麵上,和兩個姐姐的墨黑雙瞳不一樣,他擁有一雙藍色的眼睛。
容煙柔很喜歡他眼睛的顏色。
在他開始戴上沒有度數的厚重眼鏡後,她總喜歡動作輕柔地摘下他的眼鏡,與他雙瞳對視,看著他的雙眼。
她對他說,他雙瞳的顏色像是大海的顏色。
當時,他聽到她這麼說時,想的是海藍色,自由,無邊無際。與其說是大海,更像是天空,那是長姐和二姐一直所渴望的自由之色。
然後,他又聽到她說:“湛藍、澄澈、純淨無暇……”
她說:“也是淹沒所有,埋葬一切的顏色。”
當時的容雪清是驚訝的。
很多時候,他總感覺表麵上看起來溫溫柔柔的長姐給他的感覺非常極端,甚至比二姐容煙河還要極端,但是仔細想想,又意識不到是哪裡不對。
她目光直直地注視著他的雙眼,笑了笑,又說:“阿清,在撫愈師的眾多第二形態中,什麼第二形態是最受歡迎的嗎?”
容煙河搖頭,他不知道。
她說:“是海洋之子,人魚。”
“目前帝國並沒有人魚形態的撫愈師,不過,從記載中可以看出,他們是時代的奇跡,他們擁有無限的包容力,他們能夠與每一個異能者擁有接近百分之百的契合度,他們一個人,可以輕易安撫上百萬人的大型兵團。”
“不過,人魚形態的撫愈師,千百年難能一遇,帝國五千多年的曆史,也就隻出現三人。”
而每當人魚形態的撫愈師出現之時,又是一個時代的輝煌。
容雪清搖了搖頭,自從穿回來的這幾天,他總會想起過去發生的事情。
他感覺大腦有些疲憊。
他想洗個澡後好好睡一覺,之後理一理最近這幾天的事情。
打開花灑,比起溫熱的水,他從小更喜歡冰冰涼涼的冰水。
用涼水衝洗一遍身體後,他披上睡衣,躺在了床上,失去了意識。
不知多久,他感覺很疼。
全身都在疼,非常疼,那是一股身體骨骼被撕裂的疼痛。
除了身體的疼痛外,還有源自於精神深處的痛苦。
以及……
渴望水。
瘋狂的渴望水。
他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全暗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當然,這並不重要。
他跌跌撞撞下床,身形不穩,跌倒在了地上。
他操控聲控燈開燈。
忽然的白晝讓他感到雙瞳微微刺痛,不過,這一股不舒適感對比精神和身體的疼痛,完全不值一提。
他想,他需要去醫院。
忽地……
他雙瞳睜大,手微微顫抖,抓起了一縷白發。
隻是從睡夢中醒來,他發現,他的頭發一睡之間忽然變白,變長了。
他想到了容煙柔曾對他說的話。
——阿清,你知道,為什麼帝國許多人喜歡染白色長發嗎?
——因為啊,有傳聞說,當撫愈師分化為人魚形態時,一夜之間,他的頭發會變白,變長。
——美麗的容貌,動聽的聲音,長及腰際的白色長發,海藍色雙瞳,那是他們的標誌。
——那是最被帝國所推崇的,傳說級的第二形態。
——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