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兩團由薄膜保護的流動的液體,默默沿著預先軌跡遊動,恰好在這個交彙處相撞,或撞得薄膜破碎、融為一體,或隻在表麵微蕩起漣漪、稍稍偏轉方向繼續前進。
崔召林剛進門,就被一陣飯菜的芳香撞了個滿懷。他誇張地嗅了嗅鼻子,笑著和坐在客廳看書的聞風起說:“啊,是我愛吃的蒜蓉開背蝦。”
“是啊,鼻子真靈。”
聞風起放下一本厚厚的書,見他坐下了就在茶幾抽屜裡翻出電視機遙控器扔給他。崔召林接了後也隻是隨意放在身邊,探頭看了眼那書,歎道:“幾月不見,開始研究佛經了。”
“隨便看看,在禪機寺裡看見的,有點好奇就買了一本。”
聞風起往茶壺裡加了片陳皮,入了滿滿一壺水。
崔召林問:“好端端去寺廟做什麼?”
聞風起取了隻乾淨的茶杯,答道:“我媽信佛,說禪機寺靈驗,剛過完年要去求一求。”
“你今年回家過年,那薛老板呢。”
聞風起常常覺得身邊好友的思維很跳脫,有時說著說著就拐到薛疾身上去了,原因是什麼,他心裡也有答案,隻是刻意地不去想它。這回他聽了,也隻是笑著將茶杯推到崔召林麵前,說:“他也回家過啊,說的什麼話。”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一家人當然要一起過年了。”
“誰跟他一家人啊!”
門鈴響了。
聞風起斷言:“肯定是笑笑了,姍姍來遲。”
崔召林站起身,說他去開門。
果然是她。一進門,看見聞風起站起來接她,一個箭步衝上來給他一個熊抱,大喊著:“我真是想死你了!家裡那群老人簡直不可理喻,還是你好啊!”
聞風起拍拍她,有些詫異:“怎麼了呢?”過了一會兒,哭笑不得道,“你怎麼說我是老人呢。”
這個擁抱很短。她拍拍他的肩膀,然後順勢放開他,說:“哎呀,就是那個意思,你理解就好。”
說著,白見笑帶頭走向餐桌,口中喃喃:“為了吃上薛老板的飯我都餓了半天了,快點上桌吧……”
聞風起跟著她走進餐廳,拉開廚房和餐廳間的推拉式玻璃門,歪著頭問裡麵的人:“要我幫忙嗎?”
男人身高腿長,穿著居家棉衣。溫柔的亞麻色稍稍消解了他眉眼間的冷淡氣息。他們聽見這話隻溫柔地笑,一瞬盯著聞風起的眼睛,問他是想幫忙還是搗亂。
聞風起一笑,說:“我說的幫忙是幫你把盤子端出去啊!
“既然你沒做好,那就隻能等等再來幫你啦。”
聞風起和薛疾又說了兩句話,轉身便見坐在一邊的兩人先是一臉諱莫如深地看著他,又對視一眼,神秘一笑。聞風起隻當看不見,說:“吃橙子啊。”
那橙子是削去了皮,切成了塊,被隨意碼在水果盤裡的,隻等著主人去臨幸它。
兩人說著“不敢不敢,哪敢吃薛老板親手削的水果”,一邊拿著叉子吃得津津有味。
三人準備吃飯了,薛疾卻換了身行頭,西裝革履地走向門口。他離開前和兩位客人打了聲招呼,隻說:“這可是我哥買的菜,慢慢吃。”
白見笑反應靈敏,笑得燦爛如花,說:“那一定是要好好品嘗的,不辜負咱聞哥一片心意。薛老板慢走啊,記得早點回家,彆讓風起等啊。”
一句話賓主儘歡,薛疾甚至眉眼間浮現了淺淡的笑意,隻是看著聞風起,一副欲說還休的模樣。
等聞風起叮囑了他“少喝點酒,早點回來”,薛疾才心滿意足地出門去。
崔召林和白見笑在門關上的那一刻對聞風起豎起大拇指,但聞風起並不是很明白他們的意思,拿起筷子說:“吃吧,薛疾做了快兩個小時呢。”
“怎麼自己做了飯,沒吃就走了?”白見笑問。
“他們家晚上聚餐,請了大廚在家裡擺宴席,他沒法推。”
崔召林聽了,驚訝道:“早說啊,我們出去吃也沒事。”
“我也是這麼說的,他一定要做一頓。”
白見笑吃了口番茄炒蛋,催促他們:“吃就得了,薛老板才是大廚,家常菜也堪比米其林。”
“你一個小破畫家吃過米其林嗎?”
“怎麼了,我是藝術家,什麼小破畫家!”
……
餐桌上一派和樂。
另一邊的氛圍就有些陰沉了。
薛家的老屋建在山腰,木構抬梁的典雅建築在高大林木間若隱若現,頗有幽靜神秘之感。
薛疾隻覺得無星無月、雲遮霧掩的夜空在層層疊疊的樹葉映襯下比平常更像巨大的漩渦。
專門的侍者要為他停車,他拒絕了把車泊進車庫的邀請,選擇停在門口。
父親坐在正中央。今年選了張圓桌,幾家人卻坐得零零散散,家家分明。
薛疾的家,自然隻有薛疾。
他坐在父親的正對麵,最靠外的那張椅子,推開椅子就是門。
屋子裡打著暖氣,他卻分明感到寒氣從腳底沿著被筆挺襯衫包裹的身軀蜿蜒爬行,不讓他顫抖,卻感到因陰冷而產生的不適。
在座的叔叔阿姨,在座的哥哥嬸嬸,無論在外頭如何風光、如何健談,進了這扇門全像嘴唇縫了針。不過薛疾也能猜到他們心裡偶爾冒出的僥幸想法,等父親離開,等他唯一的兒子拒絕這筆巨額到令人難以置信的財產,金幣便有可能全都落入他們的口袋。
應當是我的臆想,若不是父親那麼固執地在意薛家的臉麵,他們怎麼在外麵一擲千金、肆意揮霍呢?
薛疾吃著飯,味同嚼蠟。每個人都吃著麵前單獨準備的飯菜,照顧著每個人的好惡,侍者站立在旁,隨時準備服務。
薛疾卻想到家裡吃飯的聞風起,和那兩個實際是自己招來的“貴客”。本來隻是隨手用來幫助哥哥的小工具,誰知道他們卻和最愛的哥哥結下了羈絆,分享著哥哥的愛。
哥哥很容易愛,又一次愛得很少。
一想到聞風起,他就有些控製不住。
“薛疾,好好吃飯。”父親在那邊說,即使是輕聲說出的話,也在落針可聞的餐廳裡格外清晰。餐桌上的人齊刷刷看向他。
薛疾一路遊走回家的心神被迫叫了回來。他抬頭微微一笑,應道:“你也是呢,爸爸。”
薛疾開車回了家,拒絕了父親留宿的邀請。
聞風起已經送走了兩位好友。碗也被洗乾淨,正放在碗櫃裡消毒。
至於聞風起,又捧起了佛經。其實他並不那麼看得懂,因此臉色有些凝重。
聽見門開關的聲音,知道是薛疾,便將目光從密密麻麻的經文轉到薛疾身上。
他沒有醉酒的情態——儘管他醉酒也沒什麼臉色上的變化——隻是給了聞風起一種他需要安慰的眼神。
“喝酒了嗎?”聞風起在他沒走近時一邊問,一邊為他斟了茶,“崔召林送的岩茶,喝喝看,不好喝下次就不做飯給他吃了。”
“那不行的,你和他們吃飯,我必須在場。”薛疾脫了外套隨意掛在沙發上,坐在聞風起身邊,先抱了抱他,再喝茶,“沒喝酒,家裡沒人喝酒。”
這個擁抱黏黏的,聞風起想。
“你把衣服掛起來吧。”
“不要,我要坐在這裡。”
聞風起推推他,見他不僅不走還要往這邊靠,便把書合上放在一邊,把他的衣服掛在他房間裡的衣架上。
回到客廳,便見薛疾捧起了他剛放下的書,皺著眉看。聞風起笑了,問他看不看得懂。
薛疾不答,反問:“你懂嗎?”
聞風起搖了搖頭,思索著,有些苦惱地搖了搖頭。
薛疾反而笑了,說他要去洗澡睡覺。
聞風起揮揮手讓他快去。
希望哥哥這輩子都不要看懂。薛疾想,他要是通了這竅,我怎麼辦呢?
說到白見笑、崔召林和聞風起的相識,一個是在尚懵懂的大學,一個在正正經的單位。巧的是這兩位都與薛疾有關。
大學期間,格鬥是聞風起這一係的必修課。雖然理論學得十分純屬,但格鬥最終還是要回歸實踐。第一次考試聞風起就光榮地獲得了全班唯一一個“F”。
同學安慰他時會不經意地發出疑問:“信息素濃度也會影響這個嗎?”
雖然信息素濃度是非公開的信息,但在人與人的日常相處中還是能對此有所察覺。許多人說喜歡與聞風起相處,因為幾乎無法察覺到他的信息素,而聞風起本人也幾乎感受不到彆人的信息素。在這個信息素味道各異的abo世界裡,他就像一杯白開水,處在各色飲品之間,濯清漣而不妖。
聞風起聽了這話,麵上不說,心裡想的是:其實根本沒有呢。
按理說,雖然Beta的信息素濃度很低,但也至少會有點波動。濃度越高,對異性的吸引力越大,雖然隨著男女觀念的複興,abo性彆之間的刻板印象也在被逐漸打破並為男女取代,刻在天性中的影響力仍不容小覷。至少我的感情是純粹發自內心,而不是信息素帶來的吸引,聞風起這麼想。
寢室室友見他因為格鬥成績有些消沉,就推薦了一個app給他,說是全息模擬,可以用來練習。
聞風起很感謝他,並開始了訓練。在這個app裡,他遇到了白見笑。不止一次。
不僅會和他比拚,有時還會出言提醒給他指導,好像請了個一對一的教練。
就是再遲鈍,聞風起也察覺出不對。在下一次獲得“B+”好成績後,他提出麵基吃飯,感謝一下她。
她卻說,“不用客氣,怎麼能讓你花錢呢?”
“誰花了錢?”聞風起狀似不經意地問。
白見笑神秘一笑,“他說不可以告訴你,我還靠他給我發工資過日子呢。”
在聞風起的數次邀請下,師父還是受邀來吃飯了,吃得是麻辣火鍋。
吃飯最能讓人放鬆,白見笑說:“我本來不想乾這個的,當老師這種事情太累了,奈何薛老板給得實在太多了。”
“當然,你人很好也是了。”白見笑吃得雙唇通紅,咧嘴一笑。
聞風起溫溫潤潤地笑著,過了有些突兀的兩秒停頓,吐出一個音節:“薛?”
白見笑也吐出一個音節:“啊。”
“你什麼也沒聽見,是吧。”
聞風起還是帶著那種溫潤無害的微笑,點點頭,就揭過了這個話題。
這是分彆三年聞風起第一次從彆人口中聽到薛疾的名字,儘管隻有一個“薛”字。
後來白見笑吃得太入迷,忘記給自己吃抑製信息素的藥,不小心漏了點信息素出去,差點兒引起混亂,聞風起才知道白見笑是個信息素濃度99.99%的omega,因此很少出門,出門必吃藥。
最令他震驚的,還是白見笑如今就讀於帝都美術學院,是個美術生。
後來聞風起進入了三性信息素意外事故部(以下簡稱三事部)執勤組,一聽說部裡的科研組研發了omega信息素強效抑製劑,一支可頂上半年,就想到這個罕見的omega好友,於是詢問她願不願意加入這個實驗。經過細致的協商和答疑,白見笑欣然接受了三事部的官方邀請,並加入試驗。
至於崔召林,第一次相遇是在聞風起進入三事部實習的第一年。
崔召林因為在酒店爆發了濃度過高的信息素而引起騷亂。聞風起這天在崗,收到公安電話通知就前往現場並把崔召林帶回部裡做記錄。
一路上崔召林並不因為被警察抓走而感到慌亂,反而好奇地問這個部門是什麼時候成立的。
聞風起答今年五月。這天是十月某天。
崔召林問他酒吧裡的omega被救助了嗎,有沒有人受傷,影響範圍大不大,還有其他一些有關這個部門的問題。
聞風起一一作了簡短的回答。
做了記錄才知道這個alpha擁有濃度99.99%的信息素,由於連軸轉工作熬得昏天暗地,以至於延遲了給自己打一月一次的抑製劑,在應酬時出了這紕漏。
科研組覺得這個好苗子不能放過,正好對alpha強效信息素抑製劑的研製到了臨床的地步,便向部門提出了申請。
信息素濃度高的alpha通常脾氣火爆,因此執勤組推舉聞風起這位作為曾成功處理這起事件的光榮組員,意思是能做好就在實習生涯中添光加彩,失敗了還有老油條前輩繼續軟磨硬泡。
alpha起初死活不同意。
聞風起一邊頂著同事的期待,一邊覺得不該逼迫alpha做這種有風險的事情,很是苦惱。那時他已經和薛疾住在一起,便隨口向他傾訴了自己的煩惱。
誰知alpha後來卻突然又春風滿麵地接受了。
兩人關係變好還要說到三事部收養的流浪貓。那是隻品種未知的貓,但全身毛色均勻,明亮的黃色間點綴著白花,不怕人,經常出沒在各成員的辦公桌上。聞風起對貓不是很感興趣(主要負責飼養它的是一位年紀有點大的前輩),但既然貓在他們部門了,他就對它生起了些許責任心,偶爾帶貓條喂喂他,空閒時偶爾帶他去做個毛發護理。
這天崔召林來部裡複查,記錄一下最近的身體狀況,上樓時在廊道上遇到了正喂貓的聞風起。
高大英俊的alpha對這隻貓產生了極大的興趣,臉色都比上次聞風起見到他時紅潤不少。他撫摸小貓的動作太溫柔,又太嫻熟,小貓舒服得發出咕嚕聲。
一人一貓很是和諧。兩人自然地聊了會兒天,直到手機電話的鈴聲打斷他們的對話,崔召林去體檢,而聞風起繼續工作。
後來崔召林終於要養自己的貓了,便來谘詢聞風起,兩人一來二去成了常聯係的朋友。
薛疾和聞風起道了晚安。
兩人各自進了房間,合上房門。
此夜無月,月入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