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安靜, 所以宮野明美可以聽見自己失去節奏的呼吸聲。

主臥的頂燈沒開，隻有一盞台燈亮著，投射到臉上打下一層薄薄的陰翳, 襯得神色都變得莫測了起來。

直到電話掛斷後，宮野明美的腦海裡都還在一直回蕩著她妹妹說出那句問句：「你覺得他們的一見鐘情能屬於純粹的愛嗎, 姐姐？」

宮野明美同樣也在反複地質問自己：能嗎？

如果她對諸星大的感情隻是受遺傳基因的影響，如果她初遇諸星大時的好感隻是因為他與母親相似的眉眼……那麼這段看似刻骨銘心的感情裡，究竟還有多少彆的因素參雜其中呢？而這真的還能稱之為愛嗎？

宮野明美已經快要理不清了。

她現在隻覺得自己的大腦裡亂糟糟的一團，那些自我懷疑整得她快有些神經敏感了，但她又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深思細想。

她輕輕合上了眼睛，但毫無困意。腦海中一會兒是鹿島遊跟她說的「要多愛自己一些」, 一會兒又是妹妹跟她說的「這隻是遺傳基因的影響」，時不時還會浮現記憶裡母親那雙永遠含著溫暖笑意的眼睛，中間還穿插著諸星大落在她身上時便會溫柔下來的目光……

宮野明美徹夜未眠。

直到天亮起後，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投進，擠進壓抑的黑暗，一束束亮起溫暖的光。

她抬起手捏了捏微漲的眉心, 站起身走進浴室, 擰開水龍頭任由冰涼的水流出, 用手捧起拍在臉上時，才被這冷冰冰的溫度刺激得清醒了許多。

她睜開眼睛，看著鏡子裡的女人。水珠碎在她柔軟的臉龐，眼底是難以遮掩的青黑, 透著肉眼可見的疲倦，但她的目光卻是一片清明堅定。

經過一晚上的深思熟慮，宮野明美已經做出了決定：她需要重新審視自己對諸星大的情感了，而在她想出來之前, 他們還是先分開一段時間吧，這樣對誰都好。

剛好，諸星大如今就在家裡。麵對麵交流能把事情說得更清楚。

宮野明美一邊慢慢想著該如何開口，一邊用冷水繼續洗漱。

她想起自己的妹妹在通話結束前跟她的暗示，少女有些清冷的嗓音透著說不出的認真，咬字清晰地對她說：“我覺得有些關係還是不見光比較好，姐姐。”

宮野誌保沒有明說，但宮野明美懂她的意思。萊伊與她們有血緣關係並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她們姐妹被組織控製，身份格外敏感的當下。倘若關係暴露，隻會引起組織的警惕與關注，這很麻煩。

而出於對萊伊臥底身份的懷疑，宮野明美隻會比宮野誌保考慮得更多。但她也並不想隨便編造一個理由來搪塞萊伊。

宮野明美思索著擰上水龍頭，擦拭乾淨臉龐和雙手後，推開門朝客廳走去，然後頗為意外地在廚房看見了圍著圍裙的萊伊。

看起來，他好像是在熬粥。

男人雖然留著快要過腰的長發，但無論是高大挺拔的身姿還是鋒利凜冽的氣質，都跟女性沾不上邊。甚至恰恰相反，他就是那種荷爾蒙很足，氣勢也很強的男人。不熟悉他的人恐怕還會有點怕他，畢竟他的外表看起來還兼具冷漠與凶狠。

可當萊伊就這樣圍著圍裙手持湯勺，轉過頭來看她時，看著他那雙冷淡中透著溫情的綠眼睛，宮野明美還是忍不住幻視了她的母親。

尤其是在身份確認過後的現在。

真的，越看越像。

宮野明美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對萊伊說：“我們來聊聊吧，阿大。”

萊伊：“……”

萊伊看著就差把「我們來聊聊分手吧」這句話寫在自己臉上的女朋友，內心是拒絕聊這個天的。

他最近確實一直想找機會跟宮野明美好好聊聊，但他在這裡等了兩天，是為了跟她促進關係，而不是為了跟她聊分手的。

所以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長得不夠帥嗎？絕無可能。做飯難吃嗎？他可以學。性格冷淡不愛笑嗎？他在明美這裡可沒這麼悶。

萊伊慢騰騰地關掉了煤氣灶，上麵還放著他昨天一下午的學習成果，就是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做了。

接著，他脫下圍裙，跟著明美一起來到了客廳。

放在以前，作為關係親昵的小情侶，他們總會在沙發上挨著坐在一起，他會愜意地攬著她的肩膀，讓她依偎在自己的懷裡。而旁邊的單人沙發永遠是空在那裡堆枕頭的。

但現在，宮野明美已經率先坐在了原本應該屬於枕頭的位置上。

萊伊於是就隻能心情沉重地一個人坐在了他以前的位置。

很好，他的女朋友已經在跟他劃清界限了。感覺馬上就要變成前女友了。

而在短暫的安靜沉默後，宮野明美率先語氣平靜地開了口，一上來就是最關鍵的那句：“我們分手吧，阿大。”

這一刻，萊伊心裡忽然有種石頭落地的感覺。

他沒有表露出太多情緒，隻是靜靜地看著宮野明美，看著她那雙眼睛，慢慢問道：“那麼，理由呢？”

萊伊其實有想過他會得到一句怎樣的回答，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等著宮野明美開口跟他說：「抱歉，阿大。我還沒有八麵玲瓏到同時愛兩個男人。」

——哦，不完全準確，畢竟鹿島遊雖然長得像男人，但不能算男人。

以己度人，萊伊猜測，宮野明美或許不是不愛他了，她隻是遇到了一個她更愛的人。

他聽見宮野明美充滿歉意地跟他說：“很抱歉，阿大。這件事並不是你哪裡做錯了，隻是我忽然發現，我對你的愛還不夠純粹。”

萊伊眸光微沉，沒有說話。

所以，不夠純粹是因為她把愛分給了彆人嗎？

宮野明美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隻斟酌著言詞，慢慢說話：“我對你有好感，可能隻是因為我在你身上看見了其他人的影子……我覺得這樣的感情對你來說也是非常不公平的……”

“？”

萊伊眉頭微微一皺，意識到事情並不簡單。

等等，什麼叫其他人的影子？

宮野明美才跟鹿島遊認識沒幾天，他們兩個也是截然不同的類型，不存在說把他當做她的替身——所以，不是因為鹿島遊？

那又是誰？他之前怎麼沒聽說過明美還有個戀戀不忘的前男友？

萊伊忍不住問：“誰的影子？”

宮野明美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會兒，似乎有點不太好意思地低了低眼睛，複又堅定了信念重新抬起眼看向他，一雙盈盈的眼睛裡寫滿了認真和誠懇。

她說：“我的母親。”

萊伊：“？”

萊伊表情空白了一瞬，大腦也同樣。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聽力是不是出現了問題，不然怎麼能聽見這麼荒唐而令人費解的答案：“誰？”

宮野明美輕咳一聲：“就是媽媽啊……”

萊伊：“……”

萊伊：“？”

——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我到底像誰？

“……唔，總之就是這樣。”

宮野明美深呼吸一口氣，再次說：“我們分手吧……諸星大。”

萊伊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現在整個人都是困惑茫然的，腦子裡都快被問號填滿了。但當他的餘光瞥見宮野明美放在膝蓋上的，不自覺緊緊握成拳頭，用力到有點在顫抖的雙手時，又不太想再追問下去了。

他在心底歎氣一聲。

“好。”

赤井秀一如此答應道。

……

*

萊伊離開了。

繼續待在宮野明美那裡顯然不合適，但他在這附近也沒有什麼安全屋，便去了酒店。

浴室內，黑發的男人雙手撐在洗漱台上，眉心微微蹙起，深綠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鏡子裡的自己。襯衫下，可以依稀看見隆起的肌肉線條，流暢而硬朗，蘊藏著力量。五官輪廓更是有著混血兒的深邃優越，無不彰顯著屬於男性的魅力。

——到底哪裡像母親了？

FBI的臥底搜查官赤井秀一，組織的冷酷狙擊手萊伊，終究還是被分手了。

而他的前女友給出的理由，居然是她在他身上看見了媽媽的影子。

從小到大一直是個酷哥中的酷哥的萊伊：“？”

萊伊很想懷疑這隻是對方拿來敷衍他的借口，可他偏偏看出了宮野明美表情裡的真誠。

簡單來說，就是不像假的。

但他站在鏡子前橫看豎看，硬是沒看出來他哪裡有一點地方在散發著母性的光輝。

萊伊沉默許久，視線微微下移，落在自己從頸窩垂落的長發上。暗自思忖。

難道是頭發太長的問題？還是他今天早晨就不該去煮那個粥？

萊伊越想心情越煩，麵無表情地閉了閉眼睛，複又睜開。鏡子中的男人渾身上下透著肉眼可見的低氣壓，任誰都能看出他的不悅。

對於這段戀情的唐突結束，萊伊是有點措手不及的。在他看來，他就是好不容易空出時間回去陪女朋友，結果被女朋友放了兩天鴿子不說，第三天還乾脆變成前女友了——

就，怎麼說呢，他覺得他大概能體會到當初茱蒂.斯泰琳的心情了。

但他覺得他的這段感情結束得還是要再離譜一些的——至少他分手的理由不是對茱蒂說，她長得像他失蹤的爹吧？

萊伊蔫蔫地挪開了視線，不願再看鏡子裡的自己。

他去衝了個涼，隨後站在陽台上吹風，還一根接著一根的抽煙，抽得很凶。一直到夜幕慢慢降臨，組織發來了短信。

萊伊收好情緒，低頭點開短信，盯著裡麵的內容看了好一會兒。

在未來的一段時間裡，他需要和某兩個代號成員組成一個行動小組，一起參與組織分配下來的任務。而這兩個代號成員，還好巧不巧就是他不久前合作過的那兩位——蘇格蘭和波本。

萊伊：“……”

萊伊挪動手指，麵無表情地把波本從黑名單裡放了出來。

嘖，好煩，這就去炸了蘇格蘭的廚房，再把做出來的東西放在波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