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的冬天不下雪,但卻潮得不行。
打開窗戶,一股濕冷的寒氣瞬間湧進屋裡,打掃衛生的傭人不得不趕快關上窗戶,匆匆把中央空調的溫度又上調了幾度。
林家很重視各種傳統習俗,祭祖、除塵、迎春,沒有幾個人住的偌大彆墅,硬是被滿牆的紅色渲染出幾分喜慶。
牆上的時鐘剛剛走過六點,大門口就響起了急躁的喇叭聲。
剛才還在忙忙碌碌的傭人們像是被上了發條,等人邁步進入大堂,一個個井然有序地拿外套、泊車、奉茶、送餐前小點。
一頭卷毛的男人兩手一攤,歪歪扭扭地坐在剛從拍賣行裡抬出來的英式沙發上,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
“你今天倒是早。”
門口緊接著又進來了幾個人,男男女女,皆是一身華服,珠寶華貴,西裝筆挺。
一個燙了小羊毛卷的年輕女生拿著紅色的鱷魚漆皮手包坐在男人身邊,用手包輕輕一打男人,“快起來,等會兒爸爸見了又要說你。”
男人很聽勸,一臉無奈地支起上半身,勉強坐得有幾分模樣,“知道了——”
這聲尾音拉得極長,大抵所有人都聽得出他心裡的不情願。
不到十分鐘,原本空曠的大堂就被坐得滿滿當當。
林老爺年輕時是個風流人物,娶了四房太太,光是這四個太太就給他生了五子七女,更不要提外頭還有許多沒上戶口的私生子女。
林老爺把權衡之術玩得極好,幾房太太見了都是笑,還能手牽手一起搓麻,言笑晏晏,絲毫不見外人揣測的齟齬陰私。
小輩們年齡差距比較大,大房二房的年紀大些,聚在坐在偏廳談公事,三房四房的年輕人就圍在大堂的茶幾邊閒聊。
氣氛正火熱,大門忽然打開。
一根漆黑的烏木手杖立在地上,發出“吭”“吭”的聲音。
大堂的所有人登時站起,不約而同地露出標準的八顆牙笑容。
林老爺年近耄耋,身穿黑色金絲滾邊唐裝,一頭烏黑濃密的發絲梳得板板正正,看到眼前的一切,精明的雙眼目露滿意之色,手杖輕點,“上桌吧。”
眾人紛紛點頭,笑得謹慎又刻意。
等林老爺走進彆墅,大門卻還是沒關。
羊毛卷女生按齒序排在最後,瞥了眼大敞的門,又偷偷瞄了眼年邁的父親,這才撇撇嘴環住手臂,“門怎麼不關?”
說話間,一隻腳踩在門口的淺棕色地毯上。
仿佛是從冰窖裡出來的,來人渾身都是寒意,他低著頭,兩手一拍袖子,冰冷的水珠落在地毯上,仔細看,才發現青年濃密的眼睫上也墜著一滴水。
一向體貼的傭人沒有一個上前。
來人就這麼自顧自的在門前抖了抖水,像隻落水狗。
走在前麵的林老爺聽到後麵的聲音,轉過頭。
跟著他的家人們自然也轉過了身。
青年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闖進了一個不該來的場合。
他抬起臉,明豔的桃花眼輕輕眨了一下,好看得叫人心發緊,“抱歉,我不知道……”
青年的神情很誠懇。
他忘了今天是小年,林家逢年過節,都會舉行“家庭聚餐”。
背對著林老爺的幾個年輕子女不可避免地露出些許驚豔,但很快又將眼神轉變為隱隱的怨毒。
幾個年長的子女倒是沒什麼表示,但也沒把視線落在青年身上。
“怎麼回來了?”林老爺站定不動,相隔數米,沉沉地問了一句。
青年沒有上前,薄唇被凍得隱隱發白,“媽說不太舒服,我回來……”
柔和的聲線頓了一頓,“帶她去醫院檢查。”
“那就快去。”林老爺扭頭,沒理會青年渾身上下被雨淋的狼狽,“讓司機載你們。”
青年愣了一下,一滴水珠順著他柔和的下顎線滾進衣領,冰得他恍然清醒,點頭應下:“好。”
他轉身上樓,腳步無聲。
隱隱約約的,從身後傳來一句:“陰溝裡的老鼠,就是上不得台麵。”
青年沒去想說話的人到底是誰,裝作沒聽到的樣子,徑直上樓。
林老爺除了四個明媒正娶的太太,還有一個情人。
本來是要領證的,臨門一腳,情人發現他有家有室,還有四個老婆,一氣之下懷著孕跨海跑了。
林老爺表麵不動聲色,內心卻是最厭惡這些蹬鼻子上臉的。
無需多做什麼,隻要在人前表表態,自然有人幫忙蹉跎。
可人確實是傲氣,生生熬了六年,直到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無處求醫,才不得不回到錦城。
六年,足以把當初的喜歡完全抹去。
連著她生的兒子,林老爺也不大喜歡。
隻是占有欲作祟,非得讓人留在自己身邊,在這個空寂的老宅待到死,才能緩解當年丟了麵子的不甘。
“媽。”林冉青敲開房門。
房裡隻開了一盞小夜燈,女人安靜地躺在床上,如瀑的長發散落下來,眼角眉梢,儘是抹不去的風韻。
聽見林冉青的聲音,淺眠的女人半睜開眼,伸手把走到床邊的林冉青拉著坐下:“怎麼一身的水,外頭落雨了?”
“一點小雨,沒什麼的。”林冉青幫母親掖好被角,聲音很輕柔,“你怎麼樣?我已經叫好車了,跟我去醫院檢查吧。”
蘇曼虛弱地點頭。
她的心臟從小就有問題,被父母拋棄,多虧戲班子的班主撿回去才得了一條命。
如今年紀大些,更是玻璃做的玫瑰,三兩天就得讓私人醫生走一趟。
可今天是小年,闔家高興的日子,林老爺不準醫生上門。
隻能把電話打給兒子。
林冉青扶著蘇曼出門,沒讓林家的司機送。
經過大廳的時候,從餐廳裡傳來林家人歡笑的聲音,溫暖的燈光從餐廳裡蔓延出來,徐徐落在林冉青腳邊。
母子倆默契沒有說話,互相攙扶著離開了富麗堂皇的彆墅。
*
聖瑪利亞醫院,是錦城最好的私立醫院。
林家做的是從事醫療器械的生意,和醫院自然關係匪淺,蘇曼的病,從回錦城後,就一直在這裡複查。
“VIP區也做了精準劃分,您剛才的體檢區在樓下,這一層是重症區……”
一隊白大褂浩浩蕩蕩地從醫院潔白無瑕的走廊穿過,領頭的正是醫院院長。
這位許久不出山的院長,難得露麵,卻是一副謹慎忐忑的樣子。
可惜沒人回複他的“彙報”,院長隻能抿抿嘴,偷偷摸了一把額上的冷汗。
走廊的另一邊,林冉青倚著牆站著,手裡攥著熟悉非常的嶄新報告,無力地垂下手。
複查多少遍,還是沒什麼起色。
蘇曼身體一直不好,加上困在林老爺身邊這麼多年,思慮過重,不具備做手術的基礎條件。
好在保養得當,並沒有什麼大事,隻是偶爾心悸,定期複查就好。
小年夜的醫院冷清許多,沒什麼人願意在醫院過節,因此這一抹呆立的人影便尤其紮眼。
林冉青從疲憊中掙脫,深吸一口氣,走到紅色的自動售貨機上買了一瓶綠茶。
VIP區的走廊是一個橢圓,異常壯大的醫師隊伍此刻就站在林冉青對麵的走廊,可他背對著眾人,絲毫沒有察覺。
“咚。”
飲料落在取物處,發出一聲悶響。
“鄭總?”院長衝身邊的男人疑惑發問。
站在院長身邊的是一個身形極其高大的男人。
男人似乎感覺不到冷,隻穿了一件毫無褶皺的白襯衫,外麵搭了一件裁剪合身的灰色定製西裝馬甲,同色係的西裝褲垂感完美,還在上臂攏起的肌肉戴了一圈臂環。
但最吸引人的,還是那一張輪廓分明、冷傲俊美的臉。
男人蹙起一雙遠山般的眉,又瞬間舒展,“都去忙吧,我在這隨便走走。”
沒人知道男人為什麼要在醫院閒逛,但更沒人有膽子質疑男人。
周圍的人如鳥獸散,就連貼身的特助保鏢,也被支使去取體檢報告。
擁擠的走廊隻剩下兩個人。
小羊皮的鞋底踩在光滑的瓷磚上,發出細不可察的聲音。
林冉青旋開瓶蓋,冰涼的綠茶灌入喉嚨,細長瑩白的脖頸隻看到喉結微微滾動。
他轉頭睨了一眼站在他身側的男人,沒看清臉,下意識地往旁邊踏了一步,騰出空位。
可男人卻沒有買飲料,而是掃視了一圈自動販賣機上的物品,把視線落在林冉青手中的綠茶上,“冰飲傷胃。”
林冉青遲疑地向下瞥,盯著喝了一半的冰綠茶,轉頭看清男人的臉,“多謝鄭先生提醒。”
被稱作鄭先生的男人目光一凜,遲滯了兩秒才開口:“你認得我?”
說完又覺唐突,男人咳了一聲,繼續補充道:“我們好像素未謀麵。”
“是沒見過。”
林冉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雖然我們沒見過,但錦城的人,誰不知道鄭先生呢?”
下一刻,弧形走廊中空地帶掛著的100寸高清電視,便出現了一則財經新聞——。
“鄭氏財團CEO鄭霆聲年前低調回港,據悉,是為了鄭氏最新的醫療投資版圖……”
錦城的狗仔功力不減當年,即便是機場偷拍,也能把男人英俊的臉龐拍出24K清晰度。
林冉青轉頭看向鄭霆聲。
纖長的眼睫隨著青年靈動的神態上下扇動,鄭霆聲怔了一下,收斂神色。
“既然你知道了我的名字。”烏黑色的眼瞳凝視著麵前如沐春風的青年,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停在林冉青麵前。
鄭霆聲的聲音壓低後帶著幾分喑啞,“那就正式認識一下,鄭霆聲。”
“你可以叫我……鄭生。”
林冉青注視著鄭霆聲的眸子,嚴肅、深沉、謹慎……
卻始終沒能從那雙漆黑的眼睛裡看出一星半點的居心不良。
許久,柔軟的手觸上粗糙的大手,兩手交握,白皙細長的四根手指被大手緊緊包裹起來。
“你好,我是林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