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迎新晚會（一）

窗簾被拉開了一角。

金色晨光靜謐地穿過落地窗，化作一條光道，從沙發一路鋪到床腳。

昨夜沒來得及關窗，或者說，沒人想起要關窗。此刻，外頭嘰嘰喳喳的鳥鳴聲正清晰地從窗縫外頭傳進來。

隻有鳥鳴，沒有人聲。

似乎所有人都還沒起床，整座山都還沉浸在睡夢中。

那人竟然已經醒了，就站在窗前。

後背留著幾道昨夜留下的新鮮抓痕，黑發淩亂。他撩開窗簾，靜靜望著窗外，微仰著頭，不知正在思索什麼，背影高挑而默然，帶著某種微妙的陌生感。

木雨從睡意朦朧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心跳加速、呼吸紊亂——隻用了一秒鐘的時間。

當那道背影轉過身，他立刻閉上眼，熱意攀上臉頰，呼吸的節奏變成了某種刻意調整過後的緩慢。

地毯上，腳步聲很輕。

那人走到床頭。

木雨感覺到自己身側的床麵陷了下去。

逐漸靠近的溫熱的呼吸讓他心慌意亂。

一個吻落在了他的額頭，然後是耳邊一聲輕輕的笑。

“醒了？”

*

木雨醒了過來。

寢室裡飄著老壇酸菜方便麵的味道，室友一邊嗦著麵一邊外放恐怖電影，女主淒厲的尖叫聲非常具有衝擊力，像一把錘子狠狠敲碎了他方才的美夢。

他昏昏沉沉摸到枕頭邊的手機，拿起一看，已經下午四點半。

懨懨打開微信，置頂的對話框裡，聊天記錄至今還停留在大半個月前。

大半個月前，他發出的那條：“蓮大差不多也要開學了吧[可愛][比心][狗狗轉圈]”

木雨很少說廢話，但這絕對是一句尬得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沒話找話的廢話，所以他完全理解陸重年的沉默。

8月20日，他們高中班級組織了大一開學前的最後一場同學會。

那天晚上，他和他暗戀三年的這個男生睡了。

具體是怎麼發生的，也許可以用“酒後亂性”四個字形容，以木雨作為處男非常有限的認知來講，他覺得那晚很美妙。

尤其是第二天早上陸重年給他的那個早安吻——沒錯，剛才的夢並不僅僅隻是一個夢——木雨覺得超甜蜜。

……然後從那天起他就和陸重年失聯了。

是因為這條消息嗎？？

從同學會那晚到正式開學，這中間充滿餘裕的十天時間，木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聰明的腦袋瓜怎麼就能絞儘腦汁想出這麼一句無聊的問候。

……可再怎麼樣也不至於沉默整整十九天都沒有一丁點回音吧！

就算隻給他發個emoji，一個句號，甚至是一個問號——木雨都能靠祖傳的厚臉皮把話給續下去。

他翻過身，臉朝下狠狠砸了幾下枕頭，嘴裡發出一陣無意義的嗚咽，恨不得時間倒退一切重來，他就直接一句“陸重年同學我想和你談戀愛，你就說行不行吧”乾過去，不管最終得到答案的是“行”“不行”還是“……”，他好歹能死個明白。

對床寢室老大對著恐怖電影嗦完最後一口泡麵，聽到動靜，頭都不回地笑了句：“乾嘛，睡醒就發瘋啊？”

木雨默了默，深吸一口氣，問：“……你們說，一個人願意和另一個人睡，是不是就是喜歡的意思？”

頓時，底下三道目光炯炯有神射了過來。

“你說的‘睡’是指……？”

“……一個激烈的動詞。”

寢室內，聽取“靠”聲一片。

老大電影都不看了，按了暫停猥瑣地問：“多激烈？”

老二一臉八卦：“和誰激的烈？”

老三妒火中燒：“才開學一個月都不到，你小子動作這麼快？！”

老四木雨：“救救孩子，彆扯彆的了。”

老大：“不是，你都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喜歡你就和人家睡了？老四你這麼前衛的？”

他上下打量上鋪的木雨，滿臉寫著“看不出來啊”。

木雨剛戴上眼鏡，樸實無華的黑框眼鏡將他的一張娃娃臉襯得很青澀，他的眉眼清秀漂亮，給人的感覺乾乾淨淨，滿身的書卷氣和足以令學校致電邀請入學的高考高分讓人很難把他和“出格”兩個字聯想在一起。

問任何人對木雨的第一印象，那就是一個詞：乖巧。

兩個詞，那就是乖巧，和清純。

而此刻，乖巧又清純的此人竟然說，他和某個人睡了。

還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歡他。

老大的眼神頓時憐憫起來。

他再次上下打量木雨——這次打量的是木雨的身條了。

不得不說，木雨的身材雖然不是猛男式的肌肉虯結型，偏瘦，但那種纖瘦恰到好處，撇開他書呆子似的黑框眼鏡，讓他往牆邊那麼懶懶一靠，還頗有點美少年的樣子，很受部分女孩子喜歡。

於是他的憐憫很快就轉變成某種寬慰，他很肯定地說：“雖然不見得一定代表人家喜歡你，但既然跟你睡了那肯定是有在饞你身子！”

木雨：“……”

他回想那晚的整個經過，臉色不斷變幻，嘴上垂死掙紮：“我們認識好久了……”

又不是第一次見麵，總不至於當了三年高中同學，那一晚突然就見色起意……

“你怎麼知道人家不是偷偷饞很久了呢，”老大看木雨僵在那，大笑道，“這麼慫？直接去問不行啊？”

“就是啊，你要是不敢我幫你問！”

“來來來，手機給我們……”

木雨打地鼠似的把擠到他床前的三顆腦袋按下去，咬咬牙想，是，慫什麼啊，睡都睡過了，有什麼能比p股被開發更刺激的？

退而求其次地想，如果陸重年真的暫時隻是饞他身子……

木雨偷偷瞄了眼自己衣領之下，一臉糾結。

能饞到的話，也、也不是不行……？

*

傍晚五點的食堂非常擁擠。

木雨和老二老三打了飯坐下就抓緊時間扒拉，六點多學校大劇場要開迎新晚會，他們被輔導員叫去到場觀看。

老二道：“你們看過理工往屆的迎新晚會嗎？C站上有視頻，還挺好看的。”

老三無精打采：“咱們學校的迎新晚會是出了名的吧，不是說每年都會有很多外校的人來看嗎？位置都不夠坐，何必要我們新生去填座位……”

木雨一邊刷手機一邊哐哐吃飯，沒有參與話題，這兩人東聊一出西聊一出，話題很快就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誒，聽說蓮大大一有個超級大帥哥，長特彆好看，新校草沒跑了，跟明星似的走到哪都有人圍觀，好像是法學院的。”

木雨頓時豎起耳朵。

法學院？

他假裝八卦地問：“叫什麼名字？”

老二搖搖頭：“不知道，我也就在新蓮大學城論壇上瞄到過一兩眼。”

手機裡，好友三人小群正在聊天。

木雨剛才圈了洪漾，問他來不來看迎新晚會。

他們高中母校是新蓮一中，作為新蓮市市內排名第一的學校，他們班，或者說他們年級大部分人都去了非常優秀的大學，其中不少人來了新蓮大學城。

新蓮大學城全國聞名，總共有七所高校在此，被稱作新蓮F7，其中六所重點大學排名全國前列，一所技術學院也是業內名氣響當當，誕生過好幾位名廚。

木雨和好友葉隨在新蓮理工，洪漾則是在傳媒大學，離他們就地鐵五站路。

一分鐘前。

木雨：“@洪漾等會兒來嗎，鳥哥會帶cosplay社上台，聽說還有魔術和相聲什麼的。”

洪漾：“牛逼，你們學校藝術人才可真多，不愧是出過大魔術師的地方，可惜我今天體育課打籃球崴腳了，不想走路[再見]”

木雨：“你呢@葉隨”

葉隨：“去。”

葉隨：“輔導員任務總要完成（。”

木雨：“。”

木雨猶豫了下。

“對了，我記得陸重年好像是在蓮大讀數學係吧？”

字打完了，盯了一會兒，又刪掉。

問得太突兀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做賊心虛。

木雨將手機息屏，吐出一口氣。

……

老大在寢室看完電影，匆匆趕出來和他們在食堂門口彙合，四個人於五點五十分抵達理工大劇場。

九月中旬的末尾，這座南方城市依舊非常炎熱，尤其到了傍晚，厚重的雨雲堆積在上空，氣壓很低，又熱又悶，呼吸間能聞到暴雨前特有的青草氣息。

室外的光線迅速黯淡下來，襯得大劇場內的燈光逐漸蒼白。

中央空調冷氣打得很足，甫一走入，那股撲麵而來的冷意讓人渾身上下直泛雞皮疙瘩。

禮儀在門口微笑作指引，木雨看到大劇場正門對著的那麵牆壁上以銅做浮雕，龍飛鳳舞寫了四個大字——“新蓮劇場”。

新蓮劇場，是新蓮大學城七所院校中最大、最出名的劇場。

這裡誕生過不少藝術人才，也有許多專業劇團進行過表演。

是非常盛大的舞台。

團支書在群內通知，信電學院的位置在C區。

他們進入劇場內部時，觀眾席上已經坐了不少人，負責迎新晚會的校文藝部正在台上忙碌，做最後的檢查。

四個人隨便找了中間排位置坐下，每個座位上都放了一張粉紅色的A4紙節目單。

木雨大致掃了眼，暗暗感歎理工的迎新晚會花樣真多，簡直能當春晚看了。

感歎完之後，他就打開陸重年的微信聊天框，開始思索怎麼組織時隔十九天的再一次問候。

“這周末有空嗎，要不要出來見個麵談一談？”

是不是太嚴肅了？好像會讓人很有壓力，刪掉刪掉。

“在嗎？”

很好，廢話中的廢話，刪掉。

“陸重年同學我想和你談戀愛，你就說行不行吧。”

哈哈哈哈想象很美好事實是一丁點都乾不了，刪掉！！

木雨逐漸陷入狂躁，一旁三個室友擠眉弄眼，悄悄偷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六點整，全場的燈光暗了下來，主持人上台，作開場辭。

新蓮理工的校長姓竇，42歲的年紀，投身於學術，成就無數，至今未婚。儀表堂堂，穩重儒雅。

他一上台，就迎來全場熱烈崇拜的掌聲。

木雨分神聽完竇校長的迎新生辭，目光一落，再次看向自己的手機屏幕。

他沉默許久，打下一行字。

“陸重年，我想見你。”

食指懸在“發送”鍵上許久。

忽然，聊天框上方變成了“對方正在輸入中”。

木雨呼吸一緊，心臟已經加快了跳動。

很快，兩條消息一前一後出現在屏幕上。

陸重年：“我現在在你們學校迎新晚會現場。”

陸重年：“你在嗎？”

木雨睜大眼睛。

身旁，老二壓低聲音說：“誒，我朋友說蓮大新校草也來了，那邊那個是不是啊，好高。”

木雨猛抬起頭，順著老二的目光轉過頭，往他們右後方看去。

C區觀眾席最後排。

不知是不是外校來觀看表演的學生，沒有座位，幾道身影就站在那兒，其中一個特彆高。

場內光線太暗，黑魆魆的，看不清臉。

木雨錯愕，剛想站起來，腿上的節目單就滑落下去，飄到地麵上，發出“哆”的一聲。

他連忙彎腰將節目單撿起來，手機檢測到臉的靠近，屏幕自動亮起，微弱的光照亮了節目單背麵。

木雨愣住。

節目單背麵竟然有三行很怪異的字。

1、從現在起，不要讓周圍人發現你的異常。

2、請儘快找到怪物發生器，並將其摧毀。

3、若一個小時內無法完成任務，請做好心理準備……迎接死亡。

……這是什麼？

文藝部印錯了？還是隱藏互動節目？

木雨有些心不在焉，又看了眼手機，想要回複陸重年的消息，同時下意識將節目單翻回到正麵。

這回，他徹底愣住。

不知何時，正麵的節目單內容已然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五條詭異的規則，橫在空白A4紙的中央。

新蓮劇場使用規則：

1、進入新蓮劇場後，請將手機調至震動或靜音，關閉閃光燈。請勿使用手電筒。

2、請尊重表演者，表演開始後請勿大聲喧嘩、走動。

3、新蓮劇場內禁止吸煙，禁止打開有異味的食品、飲料。

4、任何時候都可用掌聲對表演給予讚揚。請掌五聲。

5、非演出期間，所有學生都可上台表演。

木雨停頓了足足五秒，倍感荒謬地向旁邊伸手，將老二腿上的節目單拿了過來。

身旁傳來老二莫名其妙的聲音：“乾嘛？”

木雨將兩張節目單放在一起：“我們兩個的節目單不一樣。”

老二的節目單上正常列示著今晚的表演節目。

木雨非常確定，他手頭上的這張節目單之前也是同樣的內容，現在卻變了，正反麵全都變成了奇奇怪怪的規則。

“什麼東西？”

“節目單！”木雨來回翻著他自己這張節目單，感到不可思議，“怎麼回事，魔術表演也還沒開始吧……”

“哪裡不一樣？”

“？”木雨張開嘴，想說你到底看了沒，這哪裡一樣了，卻猛地止住。

他沒有開口，身旁也就變得靜悄悄的。

舞台上，主持人還在熱情地說著串場詞，但不知從何時起，整個劇場，容納了近三千名學生的環形觀眾席，卻好像突然間靜得落針可聞。

木雨的呼吸放得很輕。

他一點一點，緩慢轉過頭。

場內光線實在太暗了。

暗到連近在咫尺的人都化作了一團模糊看不清楚的黑影。

黑影垂下頭，像是向下掃了一眼，喉嚨裡發出老二的聲音：

“你的節目單怎麼了？”

一瞬間，木雨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