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太靜了。
這是姬徹天在這所謂碧虛玄宮的地方呆了幾天之後,最大的感覺。
除了第一天見到的那兩個人之外,他再沒有見過其他人——這樣說也並不準確,他見過其他的人,但是那些人都是幻化出來靈體,每日不過是送來一應餐食衣物,帶走殘羹臟物,此外便再不會出現。
寂寂深夜,姬徹天靜坐在庭院玉階之上,抬起頭看著一輪冷月映照一樹月桂婆娑,不過幾天,竟然生出已經呆了很久的錯覺。
而在這幾天,他一遍遍回憶過去的時光,尤其那混亂無比的一日,每回憶一次,便讓他難過一次,焦躁一次,一想到臨走前那一眼看到昏過去的母親,還有那些為了保護他而死的紫龍部眾,他就坐立難安,恨不能立刻下山,回去王宮或者去往紫龍部,哪裡都比呆在這裡荒廢光陰好。
但是他也知曉憑借他的能力,是走不出去的,這裡處處都是禁製與陣法,甚至比王都禁地來的更加繁雜高深。
往常在王宮內時,母親從不允許他到處亂跑,因為王宮戒備森嚴,都是巡視的宮人,然而他進入了碧虛玄宮,才知道王宮的戒備與這裡全然不能相提並論,這裡空無一人,想要離開卻難如登天。
“拔苗助長不是一個好詞語,但也不一定所有的幼苗拔了拔,都會枯死的,對吧。”
一道含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打斷了姬徹天的思緒,他抬起頭,便見那一道灰白色的人影握著拂塵慢悠悠的走了進來。
走到眼前的時候,姬徹天站了起來,朝他拱手微微俯首
“大師兄。”
他固然並不想成為這什麼碧虛玄宮的弟子,然而自小在深宮之中長大,對於禮節的執著,卻是耳濡目染,很難改掉,他如今既然借住此地,當是守此地的規矩。
不過顯然白儘歡並不在意這些,他隻是擺了擺手,便坐在姬徹天身側的玉階上,又示意他也一並坐下來,開口說
“該從何說起呢,”
白儘歡敲了敲肩膀,苦思冥想了一會兒,才說
“中土九州,九龍鎮之,方得千百年的和平安寧,然而千百年萬靈交融,如今九部之中的純龍法相,卻已經寥寥無幾,唯有王都聖天子一脈仍不可被外相玷汙,宮中嬪妃皆是九部之女——或許也有其他的女子,但也不足提起,而唯有純龍法相的女人可入主中宮,未來繼承太子之位的人,也必然是純龍法相的皇子,你的母親乃是紫龍部所出純龍法相之女,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你也該是純龍法相才對,而後冊封太子,將來繼承天子之位,本是理所應當之事。”
說到此處,姬徹天也感到一陣心酸痛楚,他低聲道
“可是我的法相卻呈現出了蛇相,我叫父皇,母後失望了。”
“你想到的,僅僅是會感到失望嗎?”
白儘歡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卻又話鋒一轉,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在這裡呆了幾天,你仍然想要離開這裡?”
姬徹天抬起頭看向他,目光之中隱有歉意,卻仍是堅定的說
“不瞞大師兄,此地固然靈氣充沛,乃是不可多得的修行良居,且得貴宮青睞,這本該是我的幸運,然而山下還有很多事情要等著我去做,一刻也拖延不得。”
白儘歡挑了挑眉,問
“什麼事等著你去做?”
姬徹天頓了一下,才輕聲說
“冤屈,我要去洗刷冤屈。”
白儘歡道
“什麼冤?”
姬徹天:……
什麼冤呢。
姬徹天大腦空白了一瞬,這個問題竟然讓他一時沒法回答,他不知道是什麼冤屈,隻知道表兄要他去逃去紫龍部,洗刷冤屈。
但是當初為何要逃,為何要殺他?為何有冤屈?
姬徹天腦海之中充滿了疑惑,白儘歡卻好像知曉他在想什麼一樣,又接連拋給他更多的問題
“冤是什麼,如何伸冤,向誰伸冤,有能力去伸冤嗎?”
姬徹天:……
他本來就夠迷茫,這一連串的問題一個個砸了下來,更是一個也回答不出來。
大師兄的聲音算不上犀利嚴苛,但是卻仍然讓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生出前所未有的緊張,恍惚之間他覺得好像是在上課,而自己是太過愚鈍無知的學生。
白儘歡卻好像並沒注意到他的緊張,又講出更為薄涼的言辭
“這樣一個問題都答不出來,也敢說想下山的事情嗎?”
姬徹天:……
那又是更為良久的沉默之後,姬徹天才長呼一口氣,握緊了手指,慢慢道
“總是,要下山去了才知道一應事情的前因後果,如今是何形勢,若隻是待在這裡,再過三年,這些問題,我也回答不出。”
“你回答不出來,隻是因為你沒想而已,和你下不下山並沒關係。”
白儘歡朝後躺了躺,冰涼堅硬的玉階隔著衣衫,仍然傳出寒氣,他抬起頭看著那一株月桂,淡聲說道
“你想知道如今是何形勢,我可以立刻告訴你,聖天子因你的法相是蛇,怒火入心,急病突發,隻怕來日無多,你的母親已經蘇醒,卻也整日以淚洗麵,禁足中宮,紫龍部同樣被其餘八部派兵駐守,形同軟禁,隻等抓到你回去,再驗法相,若仍是蛇相,則你的母親與整個紫龍部,都將被處死,再不留存。如此,你還要執意下山去嗎?”
“怎有可能!”
姬徹天一下子站了起來,不可置信的低頭看向眼前之人,他緩緩地搖頭,隻覺得自己聽到了自己聽到了極為荒謬的言語
“怎有可能會如此嚴重——難道僅僅隻是因為我的法相是蛇嗎?”
“僅僅?”
白儘歡輕笑一聲,對上他激動質疑的目光,卻是一臉平靜的說
“知道身為皇子的你,開啟靈台之後,出現的不是純龍法相,甚至龍相都不是,而是蛇,真正意味著什麼嗎?”
姬徹天:……
姬徹天沉默不語,過了片刻,才咬了咬唇,低聲道
“王族法相皆是龍相,這是王族的象征,若非龍相——”
若非龍相……姬徹天此刻才恍然想出一個可能,但是那答案卻更不可思議,他無法說出,也不相信。
他沉寂下去不說,白儘歡卻接著他話說了出來。
“若非龍相,那不是說你天賦拙劣,而隻能說你的母親非但不是純龍法相,甚至不是龍相,這是欺君之罪,瞞國之惡,隻有兩個原因,其一,紫龍部膽大包天,偷梁換柱,送了一個蛇相之女入宮為後,這是不可饒恕的動搖國本之事,形同謀逆,其二,你的母親假冒純龍法相之女進入宮中,同樣難逃一死。”
是了……所以他顯露蛇相的時候,他的表兄才那麼行動迅速,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便帶著他逃離,隻因不逃,就會死。
不但是他玷汙龍脈要死,他的母親,紫龍部,都要因為欺君之罪,瞞國之惡而死。
姬徹天心涼如寒潭,微微顫抖眼睫,仿若見到母親因他而死,紫龍部亦血流成河之像,他閉了閉眼,再長眼,已經滿目通紅,再開口,也帶喑啞之音。
他知曉此罪之重,但是他卻不認。
“那都是不可能的——我母後乃是紫龍部紫龍王的唯一女兒,如何能被人頂替,紫龍部忠君之心日月可鑒,也絕不可能為了一個中宮後位,而做出此謀逆之事。”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姬徹天已經全明白,表兄所謂的冤屈是什麼,為何一定要他去紫龍部——他的母親無罪,紫龍部也無罪,但是此刻卻天下都認為有罪,這是冤屈,而這世上,也隻有紫龍部能保他一命,或者說是相依為命。
但是,隻明白這些,卻還不夠。
白儘歡看著他越發堅定與明亮的神色,繼續說道
“都沒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所在,若都沒問題,你的天賦再怎樣拙劣,也該是龍相,為何卻是蛇相?”
姬徹天:……
是,為何卻是蛇相?
姬徹天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而屬於他的法相卻漸漸顯露出來,那是一隻十分漂亮,充滿威儀華貴的紫蛇,若於空中盤旋,該是璀璨無雙,此刻卻盤作一團,黯淡不明,萎靡不振。
姬徹天看著自己奄奄一息的法相,忽然打了一個寒顫。
此刻已是深夜,此處又最是清幽寂靜,若說感到寒冷也實屬正常,但……他卻感到那比外界幽深的冰涼寒意從心中發出,凍徹骨髓。
“我的法相……”
他艱難開口,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吐出。
“不對……不是蛇……”
他移開目光看向眼前的男子,幾乎是帶著哀哀淒涼之聲
“大師兄,它不是蛇,對嗎?”
白儘歡肯定了他的猜測,淡聲道
“它當然不是蛇,之所以呈現蛇相,是因為龍脈已經被人抽走了,你該想,誰能抽走你的龍脈,為何抽走你的龍脈。”
姬徹天:……
這更是匪夷所思之事,而且是膽大包天了,若說出去,隻怕更無人相信,誰能恨他到這種地步,竟然不惜直接毀了他的修行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