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不讀青春小說,也不理解什麼是言情。
初戀倒是來得很早,是初一...還是初二的時候,連校服都尚未改版。那段時間扭傷了腳踝,體育課沒法運動,籃球賽看了好幾場。“陳方在看你,”身邊的何語清扯了扯我,“剛才連球都丟了。”她有過喜歡的人,在女生裡被公認為心思敏感,我腳上沒有好全,被這一下扯得晃了晃,場上的身影也跟著亂。那幾分鐘後來被回憶想象、添油加醋了太多次,以至於當時到底看著那人說了什麼,反而記不清,隻記得何語清跟我都笑了。
陳方坐在我的同桌那列,身高早早長到了一米八,理所當然地被排在最後。他的視力不差,但離黑板實在遠,上課時往往趴著睡覺。“你每天就為籃球養精蓄銳呀?”語文老師有一次問他。全班都笑了,我也轉頭去看。他被笑得耳尖通紅,還被身邊的哥們拿手肘捅了捅,一動不動,
我算是表麵乖巧的半吊子優生,是以無論做什麼都不引人注意,比如做值日的時候把自動鉛筆塞進陳方的桌肚,或者請生活委員——也就是何語清——在夏至那天早上在黑板上寫下給他的生日祝詞。窗外蟬鳴漸起,陳方在我麵前講話不再斷斷續續,但每次抬眼他的臉仍然是紅的。他說是天氣太熱,我笑著附和後,他又更熱一點。
告白發生在七月初的一場下午兩點的雨。悶熱未褪,青綠厚重,舊版的校服短裙保留著純粹的藏青。難得沒有蟬鳴擾耳,隻聽雨聲泠泠。空氣濕漉漉的,陳方的眼睛也是。他特意換上了白襯衫,成為這場朦朧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他說,賀時顏,我喜歡你,當然你可以不用喜歡我,隻要讓我知道...喂,彆笑啊。
我笑得直不起腰。
“陳方,你猜我為什麼要換裙子來見你?”
我的成績短暫下降了一段時間,戀愛倒一直平平淡淡。無非是某人成了某人的球賽觀眾,在食堂吃飯時她和他坐得近一些,回家時牽著手走完順路的那一段。“書包重不重?”陳方朝我伸出手。我搖搖頭,把手牽上去。“你一直不背書包的,他們看見了難道不會問?”“早知道了啊,就朱駱天、楊林濤他們幾個。”我的臉有點發熱,他頗為自得地笑出聲。梧桐葉被踩得沙沙響,我把目光移向腳下的路。陳方在我的身邊沒有繼續作聲了,但我知道他還在笑。
矛盾在初三時出現。
我堅持要考同一所學校,陳方的成績卻跟不上來。加上學習壓力增大,我們吵了好幾架——多半是我吵,記憶裡他永遠隻是沉默地聽。直到某天我留校學習的時候,眼前多出一個熱乎乎的飯團,海苔雞肉味。聞到香味才發覺已經又冷又餓,胃都快要縮成一團。陳方安安靜靜看我一眼,回到他的最後一排,原來已經八點了。我還在拆包裝紙,他已經拿著飯團咬下去,手邊是薄薄一遝草稿紙,字跡淩亂。
“賀時顏,”陳方喜歡喊小名,已經有段時間不這樣叫我了,“你想考哪裡。”
“師大附中,或者它在外區的分校。”
窗戶沒有關嚴,漏進一縷冬夜的風,陳方點點頭。餘光所及,他握筆的姿勢很僵硬,指關節發紅,是剛才出去被凍的。教室裡留著半邊燈,飯團是淡淡的、溫熱的海苔味。陳方背後的黑板報上,明黃色粉筆點綴出幾朵忍冬。
陳方漸漸地不再在中午下去打籃球,我總在辦公室看見他。他學得吃力,排名上升得卻也快。考完一模那天學校多給了半天假,何語清、楊林濤他們聚在一起估分、估排名,我和陳方也走過去。“年級前五十吧,分數不一定。”陳方打了個哈欠,有點耷拉著眉眼,顯然是累了;何語清為著他的狂妄言論翻了個白眼,我們都笑起來。
寒假拿分的時候,的確是何語清第一、我第二十七、陳方第四十九、楊林濤和朱駱天都排在百名左右。電話那邊陳方家裡在放煙花,我高興得蹦蹦跳跳,比他還要興奮一些。
“陳方,新年快樂!”
初三下學期屬於分手季,我們的戀愛卻依舊平穩,隻是放學同走時聊天少了,都有些疲憊。“聽說我們這屆畢業之後學校要刷紅牆、操場旁邊要加秋千。”“靠,我們一走就刷新?”陳方非常鬱悶。那天的芋圓奶茶放多了糖,甜得膩人,這段對話也因此成為忙碌之中為數不多記得的幾段。陳方新理了短發,比原來更好看一些。
中考結束那天,我在考點門口等陳方。我們都已經和家長講過,想要自己走走。我嚼著橘子軟糖,也遞給他一顆。陳方喝完最後小半瓶水,拆開糖剛含住,被我按著後頸踮起腳尖吻上嘴唇。具體的感受並不深刻,隻記得橘子軟糖的糯米紙化了,酸酸甜甜,以及我和他同樣急促而熱烈的心跳。我們走得不算遠,應該有不少同學都看見了,隻是大家都急著離開,來不及驚歎。隻有語文老師送考還沒走,急急忙忙過來把我們拘過去,欲訓又止,氣著氣著又笑了。
“談吧談吧,反正你們也十六歲了。”
那是那幾年來唯一一次天氣晴朗的中考,熱得人臉紅。
那年暑假我和陳方都收到了師大附中寄來的錄取通知書,他壓著線過,我進了理科班。
那年他說他愛我,我也那樣說。
回憶也止於那一年,再繼續就是高三的時候了。
我和陳方在高二末分手,高三開學時,一切都已經趨於平靜。他也進了理科班,坐在我的同桌那一列,最後一個。他不再睡覺,卻很沉默。哪怕中間的記憶已被可以淡忘了,我也仍然記得分手時他講的話,當時更如此。
一定要現在分手麼,能不能等到夏至...賀時顏。
我當時怎麼講的來著?哦,想起來了。我看著他說,繼續了一次,就永遠有下一個日子。
那就繼續啊,為什麼不繼續,你隻要讓我知道我們可能還會有以後,我就不會讓你擔心其他事。
我的最後一句話是,彆哭了,陳方。
於是他再也無法挽留。
“有幾個人的初戀能有幸堅持到七年之癢啊。”何語清聽完我們分手的事,頗為感慨,拍了拍我以表安慰。英才中學的複習節奏比我們還要緊,她抽出空來找我一趟不容易,話題很快轉到了彆的地方。“我的第一部小說發到網上了,記得看啊。”何語清是真的學有餘力,已經在向成為小說家的夢想努力了。我點點頭,當晚就去搜了書。
《少年時》是我看的第一本寫青春校園的網絡小說,文筆尚顯稚嫩,又有許多我們初中事物的影子,竟然每讀一章都會想起陳方。那幾個晚上亂七八糟地做夢,夢醒了又哭,感覺一下忘記了很多事。何語清寫的是短篇,我看完意猶未儘,又搜了很多本相同類型的小說,其中不乏熱度很高的神作。情節跌宕、場景唯美,亦不乏少年感和蓬勃的朝氣,可是讀完,總感覺差點意思。
可能是這些書裡都隻寫第一第二和倒數第幾,少了年紀第四十九名吧。一個努力學習很多天、考完後被懶懶散散估出來的分數。直白地說,就是少了陳方。青春並不會因此而褪色,不過是像我卸任文宣委後的黑板報那般,不再有忍冬花點綴,但那真是很明亮的顏色了——這算是一個理科生所作的、最為多愁善感的比喻。
我不再看籃球賽,規則卻還是記得清晰。
一模,二模,三模,陳方的幾次大考排名都很好,班裡中等、省內能排進第一梯隊的位置。
高考比三年前那一次要早十天,同樣豔陽高照、暑熱難當,鈴響停筆的那一刻,窗外樹間的蟬鳴都安靜。我搓了搓握筆太緊而發紅的之間,對一切的結果都有了預判。
其實家裡應該早就知道了陳方和戀愛的事,隻是爸媽沒有提過,我也不曾說。
“寶貝,想報哪裡呀?”
“鄰省的985或者211,看哪裡的藥學專業比較好。”
“他呢?”
“應該留在這裡,他們家有點產業。”媽媽點點頭,沒有繼續問下去,我接過她手裡的帆布包。天氣很熱,我們都躲在傘下,心很靜,出汗不多。
我再也沒有見過陳方,大二的時候認識了現在的男友。張謙牧是我的同門師哥,性子慢、很能吃辣,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相似的地方。我們牽手、擁抱、接吻,也做些更進一步的事。大學的閒暇裡,我讀了不少書,其中包括何語清的所有小說,她已經小有名氣,賺了第一桶金。
後來就沒什麼可講的了。
我讀過的青春言情堆滿了書架的一角,再也沒碰到過那年暑假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