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當家!你是個好人,你能不能放我下山。”(1 / 1)

日頭高高照。

鳥兒喳喳叫。

霍刃進屋的時候,要不是躲的快,就被屋簷掉下的春泥砸到了。

抬頭一看,橫梁嵌著黃泥的小小屋簷下,燕子銜著春泥,正在一點點的築巢。

屋裡忙活照顧人的婆子和小哥兒看到霍刃來了,嚇得忙跪地喊拜見大當家。

霍刃沒管他們。

這是他們刻在骨子裡的反應,霍刃說了兩次後教不過來,就不管了。

“還沒醒嗎?”霍刃一邊走近一邊問,在距離床一丈遠停下了步子。

“夫人還是高燒不退。”

霍刃聽見這個稱呼,沉默了。

“叫他小少爺就行。”

“是。”

“有什麼需要的,開口就是。”

“是。”

霍刃說完,那婆子和小哥兒又都垂著臉,不敢看他,隻揪著手裡的巾帕心裡打鼓。

“你們忙。”

“是。”

霍刃說完又出去了。

他剛跨出門檻,屋裡就傳來窸窸窣窣的水聲。

霍刃怕回頭嚇著他們,便出了門檻繞在窗戶下貓著腰背,透過窗紙破洞看裡麵情形。

那婆子拿著巾帕給小花貓擦臉,擦著擦著就露出一片白嫩的臉頰,巾帕顯得糙又黑,儘管婆子小心翼翼的擦,但那帶著點小肉的臉頰還是泛了紅。

這麼嬌氣?

管他的,反正他不會要這麼難伺候的婆娘。

霍刃瞥了眼見婆子挺細心便放心了,頭都扭走了,恰好婆子側抬了下小少爺的脖子,那張臉一下子跳進霍刃的眼裡。

破窗紙在春風裡蕩漾著柔光,模糊了視線,寂靜的四野,鳥雀在暖陽裡嘰喳。

霍刃定了片刻,而後收回視線轉身走了。

他剛走沒幾步,就見一群孩子爬在不遠處的橙子樹上,指指點點笑笑嘻嘻。

“大當家喜歡那個小少爺!”

“還偷偷看人家。”

“我就說誰會不愛大美人兒!”

“就是,殺雞都要先吃好看的!”

小路上的霍刃聽著,假裝沒看見樹上的七個孩子。

時家小少爺,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小美人。

即使還未長開顯得稚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就是比一般人好看、太多。

時家小少爺那個青崖城人儘皆知的鳳命,以當朝皇帝的昏庸無道,看中這小少爺的皮囊難保不會廢後。

“瞧瞧,大當家都想癡了。”

霍刃這般想著,樹上的孩子們躲進樹葉裡還在嘀嘀咕咕。等他走近時,那些孩子閉嘴目光滴溜溜轉。

霍刃冷不丁一腳狠狠朝樹乾踹去。

大腿粗的橙子樹,尋常人踢一腳反而折腿。但霍刃力大如牛,樹乾受力搖晃的厲害,不等樹上的孩子哎呀慌張,他又補一腳,樹上的孩子像掉果子似的,噗通噗通,接二連三砸向了水田裡。

“喲,怎麼天上下孩子了。”

山野孩子皮實,在泥田裡滾一遭後,一個個泥人又爬起來了。

一排排叉腰昂著下巴看著霍刃。

霍刃揮手,“行行行,知道你們最厲害,一邊玩兒去吧。”

孩子們得意哈哈幾聲,水田裡的聲音鬨的大。這些七八歲的孩子們本就像個跳蚤招人煩的很,又無人教導天性野蠻,在霍刃門前的田裡,乾脆打起了泥水仗。

這些孩子鬨起來嘰裡呱啦嚇跑了屋簷下築巢的春燕,村裡的狗叫都讓步幾分。

屋裡的時有鳳也被這嘰喳刺耳聲吵醒了。

時有鳳腦袋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隻隱約記得自己被綁架了,然後又回到家裡和家人團聚。

他一睜眼,抬頭是頂著屋脊的橫梁,破舊滿是蟲洞蜘蛛網。

時有鳳立馬閉眼。

而後又顫抖著眼皮再次睜開了眼。

入眼的被子還是灰撲撲的粗麻褥子,鼻尖是黃土灰塵裹著腥味。

時有鳳緊緊閉眼。

再也不肯睜開眼。

而後鑽心蝕骨的疼痛蔓延渾身,眼淚先蘇醒了。

思念家人的擔憂,混雜著未知恐懼齊齊重壓下來。

“咦,秀華嬸嬸,小少爺好像在哭。”

婆子正蹲在地上洗木盆裡的巾帕,聞言忙起身看,“哎呀,小少爺不能再哭了,眼睛已經哭腫了,再哭就要瞎了。”

說著,拿巾帕輕輕擦拭時有鳳的眼角。

巾帕粗糙像是細刺抓著時有鳳的眼尾,疼的他不禁扭頭避開。

餘光視線中,婆子擔憂的目光變成了拘謹像是做錯事的害怕。

“對,對不起。”

“沒事。”

時有鳳說完抿嘴,他純粹是下意識的開口。

不過看著婆子嘴角露出淳樸鬆快的笑意,時有鳳心裡也放鬆了點,但還是提著戒備的眼神打探四周。

天光大亮,他這才看清這間屋子。

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椅子,一扇破窗和剛修好的破門,沒了。

像是暴風襲卷過後的乾淨,又洋洋灑灑留下了塵埃。

椅子上一層厚厚的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土地坑坑窪窪沒砌平,牆上掛滿了山野裡的豺狼虎豹獸皮子。

一張張獸皮毛亮而硬,還有些血跡未乾黏糊糊的滴在深褐色的牆板上,牆上還專門打了一排橫木,上麵放著野獸猙獰的獠牙以及風乾的頭顱。

不知道是什麼野獸腦袋,此時兩眼窟窿正對著他。

時有鳳哪見過這些猛獸,即使死了,野獸身上散發出的威壓嚇得他縮了下脖子,不敢再盯著看。

難怪他一直覺得有什麼腥味,全是這些猛獸皮毛的腥味。

他低頭看自己衣衫,倒是規規整整完好無損。

婆子見狀,倒也明白時有鳳所想,畢竟她就是過來人。

隻是她沒時有鳳運氣好。

婆子輕聲細語道,“小少爺,大當家沒碰你。”

“他還很避嫌,一天幾進幾出,都隻有我們在的時候進來。”

最開始,婆子見霍刃進屋,識趣地牽著小哥兒出去,但霍刃說就留這裡。

但大當家又時不時看他們照顧的是否儘心,想來也是看中了這位小少爺。

可是這麼嬌滴滴漂亮的小少爺怎麼會看上粗鄙凶狠的土匪。

婆子想到這裡不敢繼續下想了,隻悶聲站在一旁。

屋子裡便安靜下來。

時有鳳腦子裡卻嗡嗡的還理不清頭緒。

孩子們口裡的大當家,是色-欲熏心的牲口,但婆子說的大當家又是規規矩矩好像正常人。

昨晚那大黑熊中藥後跳魚塘,還半夜修門,沒上床強迫他,確實不像是輕浮浪蕩之人。

他一向會把人和事情往好處想,但落進土匪窩裡,天生的害怕讓他不敢掉以輕心。

時有鳳這般想著,手腳處傳來陣痛,低頭一看,這幾處都纏著粗布,灰白的布料裡滲透出苦澀的深綠藥汁。

“謝謝你。”

婆子擺手,“都是大當家送來的藥,我隻是按照他的吩咐照顧您。”

時有鳳沒做聲,目光看向一旁躲在婆子身後探頭探腦的小哥兒,目光機靈又好奇的打量他。

時有鳳不禁嘴角浮笑,那哥兒見狀,半個身子都出來了,想說又不敢說話,嘴巴蠕動而後緊抿,傻傻望著時有鳳。

“你叫什麼名字?”

“小柿子。”

“你怎麼在這裡?”

“我,我,”小柿子原本想說,自己是被搶過來要伺候你哄你開心,但是所有害怕在看到這麼漂亮的小哥哥後都忘記了。

現在甚至小哥哥問他話,感覺腳都飄起來了。

時有鳳看著小柿子咬著手指頭傻笑,怯怯的眼底也變成孩子童真的歡喜,他心底也受感染,輕鬆很多。

三個人老弱婦孺占全了,一開始還有些拘束,好在小哥兒喜歡時有鳳沒開始的拘束,一個勁兒的說話逗時有鳳笑。

說的全是山野孩子的趣事,什麼上山摘野果下河捉螃蟹,還有過年騎豬比賽……時有鳳哪見識過這些。本就好奇府外生活,這時倒也漸漸聽了進去,暫時拋卻了忐忑不安。

等霍刃從外麵忙回來的時候,屋子裡充滿孩子的歡聲笑語,其中時不時夾著一道輕輕柔柔又乏力的細語。

像山裡入夜時的鳥兒,叫聲不低不高聽著耳朵舒服。

霍刃撓了撓耳朵,站在門口看著築巢的春燕,這個住了三個月的屋子竟然有點陌生。

霍刃沒收斂腳步,鞋底是藤葛混著鹿皮、木塊做成的,踩在結板的路上響亮的很。

腳步聲剛勁有力地響著,屋裡的笑聲逐漸小了。

等霍刃跨進門檻的時候,三人都像是定住似的。

看地看床看手,誰都沒看霍刃。

霍刃也不甚在意。

“燒退了?”

時有鳳擰著心臟,抬頭望去,隻看到一片亮蒙蒙中一團黑影,黑影還直直透來壓在床上,他人都罩在黑影裡。

太高了,屋子瞬間顯得逼仄,空氣驟然沉悶的緊張。

“好多了。”

剛剛還是鳥鳴呢,現在就是蚊子聲了。

霍刃中氣十足蹦出一個字:“嗯。”

時有鳳嚇得一抖。

見霍刃隻站在門口沒走近,身邊又有兩個稍稍熟悉安心的婦孺,沒那麼害怕了。

試探開口道,“大當家,我姓時,您能不能放我下山,您要什麼要求,我爹娘一定滿足您的。”

霍刃看著低頭垂眼驚怯怯的小少爺,那脖子白細的呀,不夠這土匪窩裡任何一個男人一巴掌。

他倒是巴不得把這個麻煩精送走,放在土匪窩礙手礙腳,還得分出心神照看。

但是匪情滔天,他隻能把人留一段時間了。

“哦,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時家小少爺。”

“這麼來說,”霍刃摸了摸下巴,流裡流氣道,“手下綁人還挺有眼光的。”

時有鳳聞言果然麵色一緊,單薄的肩膀往牆裡縮了下。

霍刃嘖了聲。

他真是賤,改不了招貓逗狗的習慣。

這是個人。

還是個嬌氣的麻煩精。

霍刃的目光帶著點自嘲的譏諷,時有鳳卻誤以為他把土匪頭子惹毛了,小臉僵硬的蒼白,眼睛卻紅的像個兔子。

心思全寫臉上。

霍刃沒頭沒腦道,“牛魔王。”

時有鳳桃花眼霎時圓睜,一副驚訝他怎麼知道牛魔王的樣子。

這個人,是他爹爹故鄉的人,爹爹說他的故鄉在海外孤島上,沒外人去過。

自小爹爹說不聽話就要被牛魔王抓走,嗚嗚嗚,這下真被抓了。

難道真的要他給牛魔王……

“我要你給牛魔王刷牙、洗腳。”

時有鳳一臉心事被說中的眼皮驚跳。

霍刃手指虛虛點了點時有鳳的胸口,煞有其事道,“因為,我隻要看人胸口一眼,就能識人心所想。”

他見小少爺愣愣空空的眼神,又一字一句道,“大、黑、熊。”

時有鳳心口被看穿似的咯噔一跳。

睫毛抖著快急哭了。

他不敢看霍刃,慌亂無措下,把臉埋進褥子裡,雙手緊緊拽著褥子捂住胸口。

一團被子裡瑟瑟發抖。

胡亂哽咽著碎語 ,“我,沒罵你,我什麼都沒想,你什麼都聽不到。”

……

真這麼好騙。

霍刃忍住嘴角笑意,低咳了聲道,“大黑熊和牛魔王關係如何?”

被子裡拱成一團的時有鳳霎時掀開褥子,淚流滿麵的小可憐一臉劫後餘生的驚喜,“你不會讀心術!”

見霍刃頓著看他,有些小得意道,“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大黑熊是誰。”

霍刃朝他胸口挑了下眉眼。

時有鳳下意識捂緊胸口。

霍刃道,“那你還是不是被我騙到了。單純的小少爺。”

時有鳳沒開口反駁,仗著睫毛密長,霧氣彌漫的眼底有些不服氣較勁兒。

嘖。

還不讓人說了。

霍刃正聲道,“你時家和時家堡關係如何?”

時家在青崖城很有名,他初次來青崖城的時候就打聽到一些消息,小家與大家族有嫌隙。

時府有個嬌養深藏後宅的寶貝兒子,這點,整個城裡都知道。

那封信打著放人的借口,分明就是至時府於死地。

“你要是撒謊,我可是能看出來的。”

“關係很好,隔三差五逢年過節都在走動,族長爺爺很喜歡我。”

時有鳳捂著胸口心有餘悸,半真半假的說著,希望這個土匪頭子能看在時家堡的威名上放了他。

霍刃哪能不知小少爺心思,看戲道,“可惜啊,你敬愛的族長爺爺,把你給我當壓寨夫人了。”

時有鳳又羞又怕,惱著紅臉道,“不可能,你騙人!”

霍刃吹口哨,“哇哦,果然是小少爺罵人都不會。”

時有鳳白著臉,瞪著眼,瞪著瞪著眼裡水汪汪一片。

霍刃扭頭就出去。

看吧,就是個麻煩精還是個愛哭包。

“大當家!你是個好人,你能不能放我下山。”

霍刃被身後急切的聲音喊住,回頭一看,小少爺可憐兮兮的望著他,眼睛大大的圓圓的濕漉漉的,比他見過的任何小奶貓都招人心軟。

但是這孩子太天真好騙了。

霍刃不可能給他說實話,也不會解釋為什麼沒放他下山。

霍刃頭也不回跨出門檻,懶散又瀟灑道,“小少爺抱歉呐,大當家這次不想做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