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1 / 1)

時有鳳睡著了,但是睡得並不安穩。

一會兒夢見他娘聽見他被擄走的消息昏死過去。

一會兒聽見他爹嗚嗚嗚哭天喊地該怎麼辦。

一會兒又見他姐姐擰著眉頭,一改爭風吃醋時的弱柳扶風之姿,揚著金絲長鞭要闖土匪窩。

光怪陸離的夢境裡,各種紛擾的哭鬨和爭吵聲在他腦海裡時遠時近,刺激的腦仁兒生疼。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姐姐的怨懟和不滿。

姐姐生的與他一般高,明明隻是前後腳出生,卻要姐姐扛起一家的命運,他隻是個累贅。

他也怨自己的身體嬌氣,隻一點點磕磕碰碰就疼的要死要活。

從小到大,他改變不了這點。

隻學會了默默哭著不出聲,這樣周圍人不用一聽見哭聲就大驚小怪膽戰心驚。

可真是疼,他也不想哭。

全府上下的關注點都落在他身上,對他格外的關注與對姐姐的正常關注,兩者之間本就有明顯差彆。

甚至一段時間,姐姐為了博取關注,還特意裝病,不吃飯不喝水,或者走路故意摔跤。

可周圍人和爹娘的反應並沒那麼憂急,像是看透了孩子小把戲,隻嘴上說說叮囑注意。

娘忙著生意,與城裡鋪子商戶、官家、時家堡裡的族人周旋,能分出的精力很少。爹圍著娘轉,會抽時間來陪他們姐弟,給他們講故事。

可娘教育很嚴厲,反對爹的寓教於樂。

娘不管爹怎麼教他,但是對姐姐的管教確是自己手把手親自帶著,教姐姐待人接物,算賬做生意,打算將姐姐培養成第二個時家“鐵娘子”。

他知道姐姐是羨慕他的。

這種羨慕長久求而不得,變成了怨懟。

即使他每天都想辦法讓姐姐開心,姐姐的脾氣還是在前不久爆發了。

夢裡,姐姐還在怨懟他。

另一邊,時府。

夜已深了,但時府全府上下沒人敢睡。

白天壽宴昏倒的時娘這時才慢慢轉醒。

一臉耗儘心神的蒼白脆弱,睜眼卻急切的喊著:

“小酒,小酒找回來了沒有。”

坐在床邊的時有歌擦了擦眼角淚珠,“爹下午就和時家堡那邊要人去了,現在還沒回來。”

時娘一聽眼裡更著急了,掀開錦被掙紮著要起身。

時有歌按著她娘,嗚嗚嗚哭了起來,“娘,你放心,我這就去臥龍崗把弟弟換回來。”

臥龍崗。

時娘直接咳嗽出了血。

那是什麼地方!吃人不吐骨頭的土匪窩。

土匪燒殺掠奪無惡不作,附近城裡村子時不時失蹤的婦孺哥兒,都是被臥龍崗的土匪搶去了。

時有歌忙給時娘擦嘴,一邊抖著唇角喊賈大夫。

“娘,我這就去臥龍崗。”

時有歌年輕氣盛又著急失策沒了頭緒,起身就要往外衝。

或許,這其中還有一點她都沒意識到的爭寵,想看看到底娘會選擇她還是弟弟。

但更多的是對弟弟的擔憂和自責。

“站住。我平時是這樣教你的?”

“遇事自亂陣腳。”

時有歌回頭,眼裡噙著淚水,滿臉懊悔。

“要不是我不理弟弟,弟弟就不會為了哄我出去買首飾。”

一開始,時有歌聽到弟弟偷偷溜出去被土匪搶了,第一反應是責怪。

責怪弟弟為什麼不聽話,攪亂了這麼重要的日子,還讓他們家當眾出儘洋相。

可隨即她爹掃來的視線,那種看透陰暗的眼神嚇的她委屈又憤懣。

她想的有錯嗎,就是弟弟擅自跑出去才被搶了去。

弟弟身邊的滿白一貫仗著弟弟歡喜,對她也不甚尊敬。

滿白當時直接大吼道,“小少爺還不是為了哄你這個姑奶奶,才跑出去買首飾!”

“大小姐,知道你那天剪碎的紙鳶,小少爺做了多久嗎?光紙鳶上的飛鳥,小少爺就一點點勾勒作畫用了三天,跟著老師傅學削竹破蔑親自取竹骨,他又學了五天。”

“小少爺從來沒動手做什麼事情,這次做紙鳶帶著手套還是把他手心刺的發紅,平時皮膚不泛紅他都會痛,彆說尖銳的竹骨刺紅了!”

“還有那竹子材料,你身邊的丫鬟說都是我霸道強勢搶走了,我是拿來給了小少爺都用來給您做紙鳶。而你,三言兩語欺負小少爺還不算,還一把剪碎了他辛苦幾天的成果。”

滿白聲淚俱下的控訴,還跑去時有鳳的房裡,把紙鳶拿給時有歌看。

一個破碎重新拚接的紙鳶和一個快做好的成品紙鳶,無一例外,紙鳶右下角有雋秀題字——盼姐姐有歌有酒肆意展顏。

滿白揚著那破碎的紙鳶,又凶巴巴道,“你知道小少爺多傷心嗎,但是他不讓我看出來,還安慰生氣的我,說第一個成品做的不好看,第一個練手後,後麵再做一個又快又好看。”

按照往常,滿白是不敢這麼對時有歌的。尊卑有彆,他雖然自小生活在時府,但他謹記自己隻是奴仆。

小少爺出不了門沒有玩伴,他本想費經心機成為小少爺最好的朋友,但是小少爺脾氣太好了,他不費什麼力氣就討得小少爺開心。

反而被縱容的強勢幾乎忘了尊卑。

此時小少爺被擄走,他失責按照家法要被發賣。

他什麼都不怕了,拚這一條命也要為朋友出氣。

時有歌被吼的一怔怔的,懊悔自責愧疚彙成揪心的痛,眼淚滾滾直下。

此時,時有歌把這些小矛盾小陰暗的心思全都坦白給了嚴厲的娘親。

時娘聽完,也流淚了。

她拉著時有歌的手,知道女兒有不滿,但沒想快積怨成了仇恨。

時娘拿巾帕擦了擦眼淚,“凡事必定有陰陽兩麵,這次你弟弟被擄走,也讓你們姐弟解開矛盾恢複如初,也讓我意識到差點犯了大錯。”

來自強勢說一不二娘親的示弱道歉,時有歌那些積年擰巴的勁兒鬆懈了,哭得像個悔不當初的小女兒。

“可是弟弟被擄走了。”

時娘此時覺得千瘡百孔的身體又注入了點力氣,她穩住急得發瘋的思緒,鎮定道,“以我時家的地位和名聲,就算是臥龍崗,也不會輕易對你弟弟如何。”

時家,青崖城第一大家族。

在青崖城,沒有家族庇護,怎麼能在官匪混亂剝削的背景下做大生意呢。

但自從上一代時家主不聽族人過繼安排,時府就開始和時家堡的關係尤為微妙。

時娘知道時爹這番去尋求幫助,時家堡鐵定沒好臉色,說不定還會獅子大開口要什麼條件。

但隻要時家堡開口,臥龍崗的大當家都要給時家一個麵子。

所以,無論時家堡開什麼條件,他們都會應下。

可是為什麼去那麼久還沒回來?

時娘一邊安慰穩定女兒心神,一邊暗自焦急。

沒多久,時爹披露戴月風塵仆仆的回來了。

他來到臥房裡間,見時娘醒了,忙走近,卻也不坐下觸碰。

怕自己身上的冷氣過給憔悴的時娘。

時娘和時有歌幾乎同時開口,“怎麼樣?”

“開了兩個條件。”

時爹剛準備開口,看了眼女兒,準備叫女兒下去,但時娘道,“女兒也著急弟弟,她也長大了。”

時娘發話,時爹點頭。

“一是,過繼族中有能力的侄子過來承襲時府。”

“二是,二是,”時爹有些吞吐的看著時有歌。

時娘心裡有個猜測,和時爹對視一眼,後者點點頭。

“二是什麼啊!是不是要我做什麼?”

時爹垂著眼眸,“二是,有歌代替小酒嫁給知府公子。”

之前知府公子就來求親時有鳳,隻是時家舍不得寶貝兒子嫁出去,招婿的話,知府那邊又不同意。

時娘所幸沒給時有鳳說這件事,隻委婉拒絕了知府的求親。

於是,民間對時府的嘲諷和譏笑越發多,時不時翻出當年高人批出的鳳命說事。

此時,時家堡提出要有歌嫁給知府公子,擺明了就是給知府賠罪道歉。

“我嫁!”

時有歌道,“刀山火海我都不怕,不就是嫁個人。”

時娘:“犧牲一個救另一個,你想讓我早點死嗎?”

一提到死字,時爹應激似的嗚嗚嗚哭,時有歌也眼淚汪汪的望著時娘。

時娘歎氣。

這個家,她怎麼死得了啊。

時娘手邊兩個人愁眉苦臉的,時娘這會兒倒是注意到了時爹的細節不同。

白天穿了絳紅色衣服,這會兒換了件暗青色長袍,手心還帶著點皂角的清香,擺明回來是洗了手的。

時爹一直這樣,什麼事情都不急不忙,慢吞吞的。

雖然沒乾成什麼,但就他這過於穩定的情緒,幾十年來或多或少緩解了時娘的風風火火性子,人比年輕時沉穩豁達許多。

這麼看,他男人也不是一事無成毫無用處。

時娘想到這裡,又問起了時爹,“時家堡那邊的人是不是又奚落你了?”

時爹狠狠點頭,像是委屈控製不住似的,終於找到宣泄口,抓著時娘手腕道,“他們都瞧不起我,說等你走了,就把我趕出門。”

“他們敢!”

“我這就上門和他們談條件,我時越男這些年收斂著,還真當我能隨意拿捏!”

時娘提著口氣衝上喉嚨,臉都浮上了血氣。

時爹忙安撫她,輕輕拍著肩膀。

“滿白那孩子還被關在柴房……”

“夫人你看怎麼處理。”

論家法是要發賣,甚至有的家族打死都不為過。

為奴為仆,人命如草賤,不是她心狠手辣,世道如此。

小酒看著性子軟,但也最為倔和護短。

他十歲那年,因為和奴仆們玩鬨摔倒在地導致昏迷不醒。

她叮囑奴仆們務必寸步不離的照看,不準和小少爺嬉笑玩鬨。

她氣奴仆們不尊她的指令,把一個院子的奴仆都發賣了。

小酒醒來知道後,沒哭也沒鬨,隻是一個月不和她說話。

她每次從高高的樓閣望去,天天都見小酒書房開著窗,小大人似的坐在書桌前,提筆寫字神態稚嫩又極為嚴肅。

一問奴仆寫的什麼字。

說是寫的“靜思己過”。

小酒自小就知道怎麼讓她退讓和心軟的。

時娘從記憶裡回神,按照為母憂切偏袒的性子,滿白的過錯,打死都不為過。

但客觀來看,滿白隻有脅從縱容瞞報之過,歸根到底他和小酒那孩子一條心,才間接導致小酒被擄走。

真發賣了,小酒就要傷心了。

“扣月錢一年,罰為低等粗使奴仆。”

滿白那孩子聰明,不用她敲打多說什麼,他自然知道下場後果。

柴房。

滿白被凍的哆嗦,但是想到小少爺被擄走至土匪窩,他什麼都想不到了,懊悔自責的想以死謝罪。

還有,他當時不該大庭廣眾下嚷嚷小少爺被擄走了啊。

小少爺的名聲全被他毀了。

也不知道小少爺現在什麼情況了。

小少爺穿的都是寸錦寸金的料子,睡得都是極為柔軟昂貴的蠶絲錦被;洗漱用具都是老爺特質的,牙刷用的是秘法軟化過的鬃毛,巾帕似雲朵扶臉,現在鐵定在土匪窩遭罪了。

時有鳳確實在遭罪。

床板年久硬木,被褥裹著男人汗臭味,還有不知名的腥味,男人的被子薄,凍得他瑟瑟發抖。

一晚上睡著了,但是夢裡一直哭哭啼啼喊爹喊娘喊姐姐。

霍刃在門口就著門板,雙臂做枕睡一晚。

等天亮了,就將這個嬌滴滴的小少爺送下山。

但夜裡,霍刃被夢魘的時有鳳吵的心煩,加之體內的藥效能硬撐到五更,也沒辦法睡覺。便無聊的數著小少爺嘴裡的爹娘次數。

爹喊了三十二次,娘喊了十九次,姐姐喊了二十五次。

八成這小少爺家中是父慈母厲。

至於姐姐,聽著夢裡小少爺追著姐姐喊的親熱,一會兒又擔憂謹慎討好的語氣,估計姐姐脾氣挺大,對小少爺愛答不理,但又有幾分真心。

隻是,這小少爺嘴裡的大黑熊是誰?

臥龍崗沒聽說有熊瞎子啊。

殺過狼屠過虎的霍刃,霎時對時有鳳嘴裡的大黑熊十分感興趣。

霍刃睡不著,乾脆起身擦拭著寒刀,一邊擦刀,一邊聽小少爺囈語,倒也能打發時間。

床上的時有鳳擰著眉頭,一臉的冷汗浮麵,語氣驚恐嫌棄:

“不要過來,邋裡邋遢的大黑熊!”

霍刃噗嗤一笑,回頭看去,小少爺雙手驚慌失措的在空中抓撓。

那白白嫩嫩的爪子,倒是像極了沒滿月的小貓咪,掌心都是粉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