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天氣一到冬天,就變得很難以相處。室外的空氣像從冰箱裡冷凍過,能隨時帶走人的體溫,穿心刺骨。
周一早上,起床鬨鈴響了一陣又一陣。
洛文被吵醒,卻隻是用下巴蹭著軟綿的被子邊緣,直到鬨鐘自動停掉,也沒有伸手摁一下。
他數著鬨鐘的節拍,躺在暖氣猶在的被窩裡一動不動——想賴床,不想出門上學。
洛斐洗漱完,打開浴室門走出來,看到這一幕,並不意外。
他抬腳走到床邊,雙手探進被窩。
很快,洛文就被早他幾分鐘起床的哥哥,熟練地從被窩裡挖了出來。
洛斐的手掌很寬大,和他189的身高對比起來,比例十分協調。長長的手指握著洛文的手臂,另一隻手臂穿過他腋下。掌心超有力,輕輕一抬就將他整個人托了起來。
隨後,洛文便從平躺變成了屈腿坐在床上的姿勢。
和往日每次賴床被哥哥撈起來時的模樣,沒有絲毫差彆。
“……”
洛文嘴角微微抿起。
隻是沒等他開口嘟囔一句,洛斐淡著一張臉,就先開口把他的所有小借口和理由都壓了回去:“再不起床就要遲到了,你又想被老師找家長?”
和洛斐這樣的學霸相比,洛文的文化課成績就顯得很一般。而且,他對學習的興趣也沒有很大,大部分時間他的心思都在搞音樂創作之類的個人愛好上。
所以有時候成績還會退步,為此也沒少被老師找家長。
雖然每次找家長都是洛斐出麵,並不用擔心挨父母罵。但次數多了,洛文也是會不好意思的。
畢竟洛斐每次見完老師回來,都會用那雙清冷冷的黑眸盯著他。
雖然洛斐的臉實在好看,但這樣的目光,顯得他不說話比說話還具有譴責力度。洛文還是會感到很有壓力的。
“到時候可彆想我再幫你和老師說好話。”
洛斐鬆開手,轉過身又在這份壓力上加了一道。
洛斐是培林中學的風雲人物。從初中到高中,在校五年多一直排在年級第一,誰都知道他成績好,老師也都很喜歡他。
大家對洛文這個學渣的寬容,除了因為他長得好,樂器彈的好之外,也多是看在他哥哥洛斐這個超級學霸的麵子上。
要是洛斐不幫他說好話,那到時候他這個學渣在學校裡就又要被老師盯上了,怕是沒有安寧日子過。
洛文腦子轉了轉,慢吞吞把胳膊放到胸前被子上,努力想要克製住賴床的欲望。可看見洛斐去了衣帽間,屋子裡又空下來,他忍不住又把下巴壓在膝蓋上。
像拖延症發作一樣,又不想動了。
洛斐幾乎就是他的動力來源,隻要不在眼前,稍不注意他就像卸載了電池的機器人,開始進入罷工休眠期。
洛文隻穿了一層薄薄的紫色棉質睡衣。好在室內開著地暖,一直維持在舒適的溫度,倒是不冷。
洛斐把洛文今天要穿的衣服拿出來,掃了他一眼,放在床尾春凳上,麵色波瀾不驚:“換好衣服就去洗漱。我下樓去給你拿早飯。”
洛文坐在床頭,稍稍仰頭。他的眼睛很大很圓,看起來是很乖的長相。此刻眼睛裡還帶著迷蒙睡意,聲音也帶著早起特有的粘糊,拖著長長的尾調:“好哦,哥哥。”
哥哥兩個字說出來的腔調很像在討好人。而且他說完,遲遲沒有伸出手臂來拿衣服穿。隻是嘴角微微抿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洛斐。澄澈的瞳孔裡滿是期待的微光。
那模樣,簡直和小時候找洛斐要糖吃時一模一樣。
洛斐瞥他一眼,沒說話,輕輕歎了口氣,表情略顯無奈。
洛家父母一個是事業狂,一個是享樂派。雖然是很天差地彆的兩種人,卻意外的很粘糊。
父親去哪工作都要帶著母親,一個忙著工作,另一個就在旁邊忙著玩樂。哪怕生了孩子也依然過著這樣的自由生活。
並且,兩個人都不愛在家呆,常年奔波在外,一年也難得回來幾次見見孩子。
所以,從洛文還在搖籃裡的時候,洛斐就一直和他住在一個房間裡。
從洛斐懂事開始,他就一邊照顧洛文,一邊陪著他長大。
雖然物質生活很豐富,但兩人說起來也算得上是相依為命。
洛斐看著洛文從蹣跚學步牙牙學語,一點點長大成現在的小大人模樣,期間的每一個變化和成長都有他的參與。
甚至,家裡的阿姨照顧洛文都沒有洛斐精細。他熟悉洛文的一切小習慣,包括各種小毛病。
也因此,洛文從小就黏他,也隻黏他。
在家看不到爸媽沒關係,但看不到洛斐就會到處找,找不到就會大聲喊哥哥,直到得到洛斐的回應,或者洛斐出現在眼前才肯罷休。
簡直就是個小霸王。
偏偏洛斐還一直配合縱容他,舍不得一點為難。以至於,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現在。甚至變本加厲。
洛斐的好友每次來找他玩,他身邊都跟著洛文,像一根甩不脫的小尾巴。不僅如此,洛斐全程還要分心照顧他,以至於他們玩的都不儘興。
因此,好友好幾次建議他,該讓洛文學會獨立,不能一直這麼黏著他。
“他總要長大的,要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交際圈。不能因為是你弟弟,就一直這麼跟在你屁股後麵當跟屁蟲啊,你們畢竟差了三歲呢!代溝還是有的!而且以後你也要上大學,要工作,按照你家裡的情況,說不定你以後還要出國呆幾年,可不能繼續這麼下去了。”
好友長篇大論一番,洛斐對此不置可否。
但其實,洛斐上初中的時候,也曾一度想讓洛文獨立起來,不要那麼依賴自己。想著將來自己去彆的地方讀書或者工作,也能放心洛文一個人生活。
於是,他便想著鍛煉洛文。比如,先讓他單獨一個人睡一個房間。
可惜計劃隻執行了一晚,準確的說,是半晚,就執行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不巧,天降大雨,外麵打著夜雷。
洛斐剛睡下去,窗戶處跟著閃過一道強烈白光,光亮甚至能透過厚厚的窗簾,照耀在他臉上。他睜開眼,心裡不由閃過一陣擔憂。
洛文向來膽小,怕打雷,下雨天總喜歡把被子蒙過頭頂,緊貼著他身邊才能睡著。
沒等洛斐起身,門外果然響起哭聲,邊哭邊喊哥哥。聲音聽著嘶啞又委屈,淒慘又可憐。讓他心慌。
洛斐匆忙爬起來,拉開門出去,就看到洛文蹲在他門口的地上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睡前給他換好的睡衣早已被他揪扯成皺巴巴的樣子。
洛文聽到開門聲,從地上抬起頭來看他。慘白的小臉上全是淚痕,剔透的大眼睛裡還有大顆大顆的眼淚在往下掉,長長的黑睫毛都被打濕了,粘連成一小揪一小揪的,垂下來,半遮著看過來的視線。
洛文嘴巴張著,原本哀嚎的聲音在開門聲響起後驟然停住。
這表情動作顯得有點傻,看著可憐又可愛,還有點好笑。
洛斐難掩心疼地蹲下去,將他扶坐起來。沒有帶紙,隻好用睡衣的衣袖給他擦眼淚。好在布料綿軟,吸水性好,也不紮人,擦完臉上皮膚也沒發紅。
“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歡嗡嗡了,不想要嗡嗡了?”洛文卻顧不上自己的形象,隻是哭唧唧地趴在他懷裡,仰著小臉委屈地問他,“還是嗡嗡哪裡做錯惹你不高興了?”
問完不等他回答,又忍著哽咽和他磕磕巴巴地保證道:“嗡嗡以後會很乖的,你說不吃糖就不吃糖,你說做什麼就做什麼,隻要哥哥你彆不要嗡嗡,嗡嗡做什麼都行。”
嗡嗡是洛斐給洛文起的小名,來源說起來頗有點曲折。
從小家裡的保姆們都喊洛文叫文文,洛斐也這麼叫。
某天,洛斐帶小洛文看動畫片,小洛文耐不住性子,嘰嘰喳喳在他耳邊吵,打擾他看電視時的專注,洛斐便捏著洛文耳朵,說了他一句:“以後不喊你文文,改叫你蚊子。”
洛文最討厭蚊子,小時候出門玩被那玩意咬過,記憶猶深,心有餘悸。聽了這話頓生不滿,舉起小拳頭在他身邊不依不饒地糾纏著,嘟嘟囔囔抗議道:“我不要這個名字,哥哥,我不要叫蚊子。”
“行吧,”洛斐扛不住他這把小奶音在自己耳邊一直念叨嘀咕,糾纏半小時也不消停,隻好改了口,但又忍不住帶著逗人的心思補上一句,“那就叫你嗡嗡,這總行了吧?”
他還特意加了句解釋:“誰讓你說話像蚊子一樣嗡嗡叫。”
本以為會繼續收獲洛文的抗議,沒成想小洛文聽到這個稱呼,歪歪頭居然對他露出個甜笑來,一臉認真地問他:“是說我像蚊子一樣,天天扒在哥哥你的手臂上嗡嗡叫嗎?”
“我覺得這個稱呼挺好的,”也不知他自己腦補了什麼,在洛斐意料之外欣然接受了這個昵稱,甚至主動要求,“那以後哥哥就這麼喊我吧。”
就這麼的,洛文多了個小名。
不過,洛文雖然多了這麼個昵稱,但長這麼大卻也隻有洛斐偶爾會這麼喊他,平時彆人都還是喊他文文。
洛文平常也從不用這個小名,連好友顏迪飛都不知道。這稱呼就這麼變成了洛斐的專屬。
明明是隻有洛斐能叫的昵稱,可那時候卻自己用上了。
其實,也不過是他怕洛斐不理他,更怕洛斐不要他,所以才主動拿出來用。
是很明顯的討好人的行為。
說話時的語氣裡也不乏驚懼,還帶著濃濃的恐慌。
這讓洛斐明白,洛文對他實在是太依賴,太離不開。
就像一隻從來被小心翼翼護在羽翼下的雛鳥,就算一時狠心趕他出去,他也沒法獨自飛行。隻會躲在大樹底下,朝著站在樹枝上的大鳥癡癡哀叫,最後的下場莫過於衰亡。
洛斐歎息一聲,再狠不下心繼續堅持。
做一回嚴哥這種事對他來說,怕是難於上青天。
而上天也沒給他更多機會。沒等他再多說一句,窗外又一次閃過白光,隨後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響雷連番炸耳。
洛文眼淚都嚇到頓住,也顧不上更多,小手往前一撲,吧唧一把直接抱住他脖子,在他身前瑟瑟發抖。
不再繼續追問洛斐還要不要自己這個弟弟了,隻是一迭聲要求道,“哥哥,快抱我呀!哥哥,打雷了,好可怕,你快抱抱我呀!”
語氣軟軟又討好,尾音還發著顫。感覺要是不答應他,那簡直就是在犯罪。
洛斐心裡所有的強硬想法都在那一瞬間軟化,陷入妥協中。
他隻好把這個抱著他脖子的小無賴抱進懷裡,帶回自己房間,放到床上蓋好被子,拍著後背哄睡才讓他平靜下來。
可小洛文的手還緊緊抱著他的脖子,一點也不願意鬆開手。軟綿的小短手緊緊巴著他的後頸,時不時低聲呢喃一句哥哥。
生怕被洛斐叫人把他帶走,再把他一個人丟進沒有人的空房間。
麵對這樣的情況,洛斐隻能徹底打消心思,讓他在自己房間繼續住下來。
後來,小無賴就這麼賴在他房間裡,一住就是好多年。住到他都習慣了,甚至於沒有弟弟在身邊他還會失眠睡不著。
洛斐自然沒有辦法聽從好友的建議,將洛文從自己身邊撇開,讓他出去獨立。
他當時想著,就這樣吧,反正是自己的親弟弟,大不了以後上大學工作都帶著他一起,就算是一輩子照顧他,也沒什麼。
可他萬萬沒想到,有一天,連這份認知都會被打破。
洛文居然不是自己的親弟弟。他可能再也沒資格繼續照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