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順著人潮的方向,來到了小石橋下的石欄旁。
楊柳依依,有個耄耋老人捋著白須坐在柳樹下,麵前一張桌子。
桌上放著筆墨紙硯和一塊黑色晶石,身後一個長杆,上書“環音穀納新處”六個大字。
桌後端坐的老頭雖老了些,但穆平安還是一眼認出,這位就是當時站在穀主旁邊的老者!大概姓耆,穀主叫他耆老,總之是老人的敬稱。
周圍的人心潮澎湃,左右嘈雜不堪。
牽牛的大爺,賣首飾的大娘,擦桌子的店小二,布莊的大嬸,排隊的隊伍從城東排到城西。
“這還排嗎?”穆平安看著老長的隊伍。
“來都來了。”單塵道。
排了半個時辰的隊,難為單塵陪他等到現在,穆平安快沒耐心了,他還一副安之若素模樣。
穆平安嚴重懷疑單塵比他愛湊熱鬨。
“哎喲,這麻煩您了,”大嬸帶著自家垂髫小兒,感激涕零地道,“快說多謝長老。”
“多謝長老。”小兒聲音稚嫩,雙手置於身前,躬身行禮,倒是有模有樣。
“下一個。”
終於快到穆平安了,他剛湊過去,腦海中便響起雲雀的聲音:“那塊黑色晶石!我想要。”
穆平安:“……”哈?
黑色晶石,測天資的那塊?
穆平安:“不要強人所難。”
“你想想辦法。”雲雀在他腦海中瘋狂叫囂。
穆平安也沒辦法:“不要太任性。”
現在太平盛世,大庭廣眾之下奪寶這種事,隻有山匪強盜能乾得出來。
而他沒有修為。他不隻沒有修為,還有尊老愛幼的基本美德。
“穆平安!你也來了!”
穆平安剛聽到活潑的女音,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襲淡黃色紗裙的趙語歡便已經跳到麵前。
“我來看看。”穆平安道。
趙語歡眼睛彎成月牙,趙玉樹跟在他旁邊,更有管家小廝隨侍左右。
“單塵也要測嗎?”見他和穆平安走得那麼近,趙玉樹原本想擠過去,結果仔細一看,頓時大驚失色。
凡蛻第十境!
這才一晚上沒見,修為竟然……
還是說,這才是單塵的真實修為!?先前在通天梯上踩在第六階隻是耍著他們玩兒麼!
單塵道:“我陪穆兄來看看。”
穆平安問:“你們怎麼在這裡。”
趙語歡反問道:“我們怎麼就不能在這兒湊熱鬨了?”
她轉念一想,道:“難道你是想說我怎麼不去城中飛鶴門納新處,卻來這兒嗎?”
穆平安道:“飛鶴門到滄琅縣來納新了?”
趙玉樹道:“這兩大門派,幾乎所有世家弟子都報過名了。”
穆平安也不意外。
趙語歡道:“還有,昨晚長輩上山,發現有靈氣自環音穀門口溢散出來,到今早上,環音穀內溢散的靈氣已經到半山腰了!”
穆平安愣神:“擴大到山腰?”
他的住處不就立在半山腰嗎,豈不是說離環音穀最近的就是他了,得天獨厚的優勢?
但他沒有修為,靈氣再多,對他也影響不大。
這算是好兆頭嗎,若有個門派跟他比鄰,豈不是說門派進進出出的人,都得從他門前過。
那他還算隱居嗎,能安寧嗎,能賣早茶賺靈石嗎?
趙玉樹說起來,昨日他們從通天梯上敗興而歸。長輩們聽說門內有無影陣,不敢輕易去探,隻在環音穀門口就止步了。
說來環音穀也是夠霸道,這樣占據一個山頭,原本能上山采草藥的普通人也不能隨便上山了。
但這樣一來,也比較安全。
畢竟那扇門裡豢養的凶獸,可都不是吃素的。
趙玉樹道:“環音穀確有其事,不知什麼時候盤踞在那兒。有通天梯為基,還有無影陣護境,如此隱藏極深又行跡詭譎的山門,加入其中,不知道比起飛鶴門來如何。”
飛鶴門考核十年一度,年歲在三十歲以內的都可以,一般是輪不到十幾歲的少年。但每年飛鶴門的考核方式都大不一樣,偶爾可能爆冷門的情況出現。
趙玉樹道:“飛鶴門是名門正派,這環音穀……”
煉器師聚集的門派怎麼不正派了,穆平安咋舌道:“環音穀考核方式是什麼?有多少人考核過了?”
趙語歡掰著手指,道:“少說有百人吧。但凡入了修仙門檻的世家弟子都通過了,夜闌姐姐和方靖考核過了,陳宿和陳悠也通過了,我和大哥也是,甚至包括司徒家的送死鬼,都準備用環音穀保底。”
所謂保底,就是如果加入不了其他門派,至少還有環音穀。
“還有呢?”他認識的那些當初登了通天梯的世家弟子都通過了,穆平安隱約覺得這萬一不是巧合……
“還有一些小家族的,隻要入了修道門檻的,幾乎都通過了。但滄琅縣以外的散修,有修為的卻沒有通過。”
趙玉樹道:“這環音穀似乎很缺人,但又不那麼缺,它隻對滄琅縣之人有優待。”
聽上去就像本地門派對本地人友好。
就比如飛鶴門,對千林郡都城的當地人很友好,但對都城之外的人就苛刻了許多。
“所以怎麼考核?”單塵重述穆平安問了卻沒被回答的問題。
“就是報名測試,很簡單的,是個人都可以去測,隻需滿足條件。比如可不可以讓黑石發光。發光的必過,不發光的也有可能過。”趙玉樹道,“單塵你也有興趣嗎?”
單塵搖頭:“我是替穆兄問的。”
他一心顯仙宗,和在場之人不存在競爭關係。
穆平安問趙玉樹:“你測過了?”
趙玉樹立刻點頭,回道:“我已經過了環音穀考核,至於飛鶴門考核,滄琅縣內隻有三個名額,需得前三名。若我通不過飛鶴門考核,至少環音穀是穩了的。”
他還是腳踏實地的。
“我也讓黑石發光了!”趙語歡一笑,露出兩個小梨渦。
穆平安一人排隊,他們跟著單塵一樣跟在他左右,幾人聊著聊著,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穆平安了。
“到你了到你了。”趙語歡催促道。
他的運氣總會少那麼一些,這次也有微妙的預感,穆平安打退堂鼓:“要不算了?”
都排了這麼久了,算了?趙玉樹服了他的淺嘗輒止,不愧是穆兄!
“試試也不礙事。”單塵目視穆平安,毫不掩飾他想看的事實。
試試或許會讓你失望的。
穆平安默不作聲地排隊上前,旁邊的趙語歡望眼欲穿,恨不得把他的手摁在測試石上,哪這麼墨跡,自己不急,急死彆人。
“穆平安,十七歲。”耆老精神矍鑠,悠悠開口。
“手放境璧上。”
穆平安呼吸一滯,看著那塊黑石,道:“這是境璧?”
耆老漫不經心地“額”了一聲,就當是應了。
難怪雲雀想要這東西……雲雀怎麼會想到要這東西!?
穆平安莫名心驚肉跳,依言將手掌放在了黑色境璧上。
黑石裡突然閃現一道白光。
那白光刺眼明亮,幾乎勝過了先前所測的所有。
片刻後白光中斷,就像迫不及待消失一般,之後黑石歸於沉寂,再沒有反應。
“極品……”耆老兩個字說完,兩眼一瞪,語氣也跟著怏了,頭也懶得抬。
“不通過。”
單塵瞬間冷臉。
穆平安見他表情頓時樂了,這臉色,怕是比他自己被拒絕還要難看。
“怎麼不通過,這黑石不是發光了嗎。”不等趙語歡開口,趙玉樹直接開口質問那老頭。
“不是所有發光,都能算資質。發光片刻,隻意味著光耀一時,”耆老掃了穆平安一眼,“丹田有問題吧。”
果然不出他所料,穆平安坦然:“是的。”
“不通過。”耆老道。
趙語歡憤憤不平道:“連司徒家那個送死鬼也通過了,你卻通過不了。如果你不去,這破門派,我也不去了!反正我也不喜歡修煉。”
“語歡,不要胡鬨。”趙玉樹忙道,他這妹妹,他是管不了了,穆平安的事,他也憤憤不平,低聲道,“早知道還不如不測。”
穆平安道:“測了就測了。”
見穆平安恢複淡然,趙玉樹輕歎出聲。
他隻覺得眼前這位少年不該經曆這種事——被區區環音穀拒絕這種事。
“不靠譜。”單塵很直接。
穆平安摸了摸自己腰上的令牌,通不通得過,反正他已經是了。
那耆老也瞥了那腰牌一眼,不急不躁地笑著道:“下一個!”
“要我說,進不去也好,”有剛通過的大漢大著舌頭道,“進了門派也不是一勞永逸,門派庇護一方百姓,門中弟子還得出去為百姓解決禍患。所謂為民除害,也不是尋常弟子能夠做到的,聽說隨便一樁詭事,有去無回的弟子多得是。”
他身邊尚未通過的人恭維他道:“可不是嗎,修士也不是那麼好當的,隻有像您這樣……”
單塵一臉冷漠。
穆平安點了點頭,道:“我就是需要庇護的那一方百姓中的一個。”
趙玉樹:“……”
如果你是需要庇護的那一方百姓中的一個,我就是有可能有去無回的那個弟子。
那老頭捋了捋胡須,道:“還算有自知之明。”
穆平安:“……”過分了吧,昨夜見您老的時候,您老可不是這個態度!
“他?”趙語歡哼了一聲,偏過臉去,低聲道,“才怪呢。”
趙語歡回去跟她大哥說:“這環音穀不太靠譜,掌事者一點眼力也沒有,加入恐怕也沒前途……”莫名很適合她這樣本就沒有前途的人,穆平安加入不了,可能是因為他太有前途了吧……
回去的路上。
那老頭在前麵走。
穆平安和單塵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麵。
“你還要跟著老朽到什麼時候?說了不通過就不通過,你就算跟著老朽到天邊,老朽也不會改口的!”
耆老回頭看向跟在他身後的兩人,其中一人就是那個境璧發光到一半突然中斷的,還有一個,修為拔群,沒測試過。
穆平安一臉無語地從他旁邊經過,對單塵道:“王若錦應該不在家了吧。”
“可能上山了,也可能去飛鶴門報名處報名了。”單塵回道。
兩人自顧自地談話,儼然無視了那名老者。
這下輪到那老頭臉疼了。
道路逶迤,反倒是他跟著穆平安所走的方向,直至一處帶院子的石屋。
穆平安和單塵徑直走向石屋,老頭站在泥地上似乎很驚訝,道:“你住在這兒?”
“是啊。”穆平安頭也不回地道。
“那還真是緣分。”老頭道,“老朽下山時,見此處桃樹上結了許多果子,曾摘了幾顆嘗了嘗。”
那是幾顆嗎!穆平安把頭扭向他老人家:“原來是您啊。是說我下山一趟,怎麼樹上的桃都沒了。”
他一直以為是也野人吃的——能把青桃也給禍害了的,那得是多少年沒見到鮮桃了。
單塵也不由看向這老叟。
耆老悻悻道:“既然吃了你的東西,老朽也不白吃,就算你通過了,納新之日,你也到環音穀報道吧。”
這麼草率的嗎!
本來也不白吃,這老頭還給了兩塊靈石,那可是足以讓他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寶物。
入門派是好事,問題是他沒實力,有可能庇佑一方百姓,為百姓除害嗎。
穆平安沉思道:“我考慮考慮。”
一聽他要考慮,耆老立馬急切起來:“環音穀好得很,到處都是煉器師,最不缺的就是法器,不會虧待了你。而且煉器師走哪兒都是座上賓,有危險也是彆人上,你有什麼好猶豫的。”
可煉器師需要金火雙屬性資質,他沒天資了,穆平安道:“我想當煉藥師!”
他看過陣法相關的典籍,環音穀主修煉器,都跟藥道不沾邊。
說煉藥師,意思就是他都不修。
反正無論是哪一道他都修不了。
難得聽他有想做的事,雲雀稍稍放在了心裡。
耆老默了半晌,悠悠開口:“有想法也是好的。”
穆平安:“……”
單塵眼角微彎,似乎在笑。
穆平安瞥了他一眼。
怎麼,他想當煉藥師是件值得被嘲笑的事嗎,還是他當煉藥師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雖然確實是。
但是你……罷了,不計較。
“煉藥師確實難成,”單塵道,“但以你的能耐,隻要有心成為煉藥師,假以時日,你必然能成。”
“我的能耐……”穆平安嘀咕了句,那不是沒有嗎。
單塵很認真,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視著一臉隨和的穆平安。
如果是彆人,天馬行空沒有師承,沒有家族底蘊就說想當煉藥師,任何人聽來都會說癡人說夢。
但穆平安不一樣。
他家裡隨便擺著的東西都是非同一般,不說鍋碗瓢盆,就連鐮刀都是法器,墊桌腳的冊子都是《長生訣》,很難說他不是某一強悍家族後裔。
哪怕他沒有煉藥師相關的木火雙屬性資質,單塵也說不出他這輩子絕對成不了煉藥師這種話。
就在這時,那老頭從石屋旁經過,一步踏出,身影便消失無蹤。
穆平安恰巧注意到了他的消失,不由倒吸涼氣,暗自心驚。
靈氣蔓延到半山腰,應該不會意味著環音穀的護山大陣蔓延到半山腰吧。
等等,會不會是那塊滾石的緣故。
滾石原本是環音穀山門處的一個石墩。
他將滾石削成了方桌,放在屋前,而環音穀的護山陣邊界恰好在他屋前!
這之中是否存在千絲萬縷的聯係?他一向謹慎,這才聯想到這個。
不管怎麼說,憑空消失還是太非人了點!
穆平安回頭一想,他的菜地都在環音穀護山陣籠罩範圍之中,也不知白菜、茄子之類的漲勢會不會比以前更好……
環音穀納新才剛開始,入門還有月餘。眼下那老頭說出“境璧”二字,也不知是在釣魚,還是說真的。
如果環音穀的境璧還在,那就說明洛瀾道宗並未得逞,最後顯仙宗也撲了個空。
而洛瀾道宗沒了,本該沒了的環音穀卻還在。
甚至連當時參戰的老頭都還活著。
所以這個最先遭受荼毒,突然在典籍上消失了的環音穀,在那一場場戰役中充當了怎樣的角色?
是蟬,還是黃雀?是鷸蚌,還是漁翁?
幾乎是天色剛剛黯淡,王若錦還沒回來,兩人便一齊動身上山。
雲雀撲騰著翅膀,緊跟著穆平安,生怕他再像上次那樣突然失去聯係。
……畢竟有認主魂印在,萬一穆平安猝然殞命,那它也不能免禍。
“遇事不要冒進,跟緊我,性命為重,小心為上。”穆平安叮囑雲雀。
雲雀聽得一陣窩火。
這都是它想對宿主說的話!沒有修為去逞什麼能,萬一路上又遇到囂,難道它要變回本體和那些凶獸一戰嗎……在不驚動於翎依的情況下。
和穆平安所言分毫不差,穆平安和單塵持著令牌,輕鬆登上通天梯,來到廣場之上,頓時便被鋪天蓋地的凶獸給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