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姑娘(1 / 1)

劍棲春山 沈師青 6681 字 11個月前

“梅姑娘!你把衣裳端到外邊去洗,注意些河邊的青苔,小心彆摔著了。”婦人站在屋頂,熱絡地朝院中喊著。

婦人口中那梅姑娘,身形高挑,穿著不合身量的粗布麻衣,她臉上裹著紗布,隻露出雙淺色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明澄澈,讓人見之忘俗,姑娘淺笑著點頭,躬身端起裝著半盆衣衫的木盆,出門往河邊去。

待她走後,瓦簷下扶著竹梯的婦人才小聲問:“你家要一直收留這個來曆不明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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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名喚李家灣。

李家灣住著十幾戶人家。

十天前,上遊漂下一具浮在冰上的女屍,那女人躺在丈寬的雪白堅冰上,堅冰被狹窄的河道卡住才停在這兒。

六月漂冰,極其怪異。

這事兒很快傳開,村民們聚在一起麵麵相覷。

對那冰上的女人聯想出各種猜測,先說是水妖、又說是山魅。

至於鬼?抬頭一看,青天白日。

膽子大些的想下河,攛掇起旁人,幾個男人爭先跳了下去,把繩子拴在冰上,將那“女屍”拖上來,又探了鼻息:“沒死,還有氣兒。”

李家灣有群山阻隔,要翻過兩座山,走上官道才能到烏水鎮的衙門去。

這女人要是死了,他們給她編個草席埋了就是,現在半死不活,倒是難辦。

“老李去哪了?”

“說是趙家老太太天沒亮摸黑踩在青苔上,把腳崴了,她孫子一大早就來敲老李家的門,讓迎光過去正個骨。”

村民口中的老李叫李迎光,是李家灣十裡八村唯一的大夫。

李迎光剛從鄰村回來,看熱鬨的村民向兩邊讓開,讓出條供他通行的道,李迎光給女子探了脈,請鄉親幫忙,把姑娘背到他家去醫治。

在李家灣,李大夫一家尚算小康,男人十年前成了家,書說三十而立,李大夫聞名鄉裡,也算有所成就,他娘子正隔著矮籬笆飼喂雞鴨。

見近鄰們浩浩蕩蕩過來,李娘子忙放下手裡的活。

“這誰掉河裡了?”李娘子拐過腦袋,見左鄰背著個在滴水的姑娘。

“河上漂下來的女人,老李說還有救。”

鄉親還在解釋,李娘子已跑去隔壁空屋把床收拾出來。

這間小房曾是她兒子住的,自從兒子去他舅舅家後,屋子就空出來放些雜物。

看熱鬨的各自回家忙去,剩兩個無所事事的懶漢守在李大夫門口不走,這倆是村裡的光棍,平日鄉裡鄉親看不上他們,也沒錢請媒人相看,打起這落水女人的主意,兩人混混對視一眼。

李娘子哪猜不到這倆混賬的打算,抱起貼牆曬著的蓬蒿朝他們腦袋打去,打得乾葉子嘩嘩掉。

李娘子心想不能浪費藥材,便撿起倒地的竹竿:“還不回家乾活,看什麼看!成天偷雞摸狗,早晚把你倆腿打斷!”

“悍婦!你這個偷漢子的悍婦!誰不曉得李青臣不是李迎光的兒!”

懶漢邊跑邊回頭罵,卻不敢還手,以後大病小病還得找她男人看。

“下回老娘撕爛你倆的嘴!”

李娘子站在家門口,氣得臉色漲紅,她長歎一口氣,將竹竿靠牆門口擺好。

李大夫在院裡挑藥,男人先讓李娘子去給那姑娘換身乾衣服:“那倆混賬嘴裡裝了糞,皮癢不記打,下次我再教訓他們一頓,夏天心火重,昨兒采的金銀花你取些泡水喝。”

李娘子緩步進屋。

“這姑娘什麼時候能醒?好端端一張臉……”她給女子脫衣服,見她那臉上的傷痕著實奇怪,“誰這麼狠心。”

李大夫坦言:“瞧著沒什麼大病,雖有氣兒,身體冷得跟死人一樣。”

李娘子又說:“許是被凍著?先頭他們嚷著去看河上的臥冰之人,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女子。”

“奇也怪哉,你也探探她脈象,左手脈搏正常,右手卻是氣血兩虛之狀,臥冰而來?身上的衣服卻是濕的,要說在水裡泡過?身上又沒有浮腫的跡象。”

李娘子探她脈象,果然與丈夫所言一樣。

婦人端著濕衣服出來,最上麵放著個金線鏽的荷包:“估計是富貴人家,這荷包繡工精巧,穿的衣裳也跟她身量不符,莫不是喬裝打扮遠行碰上劫匪?”她掂了掂荷包的分量,“不像銀子,像是三顆石頭珠子之類的,我先給她放著,等她醒了再給她。”

李大夫把半桶水倒進盆子。

“你洗個手,我先去村口打水,她衣服上還有血,身上的利器傷雖跟衣服的豁口吻合,卻似舊傷……臉上的傷雖然嚴重,我卻看不出什麼名堂,像是被什麼東西腐蝕了。對了,我今早聽說趙家村有人失蹤……”

“趙家村能有這麼標致的姑娘,手上連繭都沒有,哪地士紳的女兒?等她醒來問問她,我托我哥送她回去。”

“哪說她是趙家村的了,是趙老三家的小子,叫趙林的,進山裡打獵,三天沒消息了,他爹喊上幾個兄弟進山找,連野獸的蹤跡都沒見著,張嬸埋怨他們沒找仔細,她怕野獸進村,來問我有什麼驅獸的藥,好撒門口。”

李娘子洗完手,端著盆子將水倒在院裡梅花樹下:“你給她開了?”

“人家就求個心安,我沒收她錢,她塞了仨雞蛋給我,我們這山裡除了蛇蟲鼠蟻,哪來野獸。”

聽著外麵說話的聲音,躺在床上的女子緩緩睜開眼,她摩挲床邊粗糙的紋路。

頭頂房梁的破爛絲網,蜘蛛張開細長的腿一點一點地爬,藥草的苦澀香味從門窗的縫隙擠進來。

神識將方圓百裡探查得一清二楚,全是毫無靈力是凡人。

她抬起僵硬的手,撫過身上衣衫,餘光透過牆,落在那對夫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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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盛夏,院中的梅樹沒有開花。

夜裡,夫妻倆睡了,她坐在梅樹下吹了一夜涼風,早上婦人推開門,見到院中的女子。

“姑娘醒了?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偏過腦袋,見婦人臉上的欣喜,心道,你我素昧平生,你竟為我高興?

她動了動乾裂的唇:“梅。”

“那就喊你梅姑娘?或者小梅?姑娘多大年紀?”

“梅姑娘。”

稱呼罷了,小梅,自己年紀不小了。

「梅君,你永遠高高在上,萬事儘在掌握,可想到今日!」

梅姑娘每日在院裡曬太陽,有時候連飯也忘吃。

李大夫說她可能受了刺激,以致行為反常。

梅姑娘話少,但認得字,還識得草藥,她幫忙李大夫把采回來的藥草分門彆類,問她其他的,也不多說,鄰裡都知道李大夫家收留了個姓梅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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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李大夫家不久,兩個懶漢從田邊的稻草垛裡冒出來,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後,可算逮著機會了!

刻意壓低的腳步聲離梅姑娘越來越近,她卻停下腳步,轉過頭直直盯著兩人。

男人目光露骨,像用眼神將麵前的女人剝得乾乾淨淨,兩人吞了吞口水:“小娘子等著哥哥呢。”

他們調笑著逼近。

梅姑娘見誰都是和和氣氣,她笑著說:“哥哥?”這笑似是冷笑。

見她不喊人,兩人頓覺有機可乘,伸出手就朝阿梅身上摸去:“就算毀了容,小娘子的眼睛這麼漂亮,以前肯定是個大美人兒……唔?”

梅姑娘將手指放在自己唇上,她眉彎彎,笑著轉身。

兩人使勁搓脖子,伸長舌頭,怎麼說不出話來了!

他們急追去,叫姓梅的怪女人直接不見了。

鬼啊——

有鬼!她是水妖!是山魅!

兩個男人手舞足蹈落荒而逃,徑直撞上牆,倒地上痛得手舞足蹈。

女子走到河邊,浣衣的年輕女人看她過來,跟她打招呼,女子點頭應了聲,把木盆放在一旁,蹲在水邊。

麵前的水化作一麵鏡子。

看著水鏡裡自己熟悉的樣貌。

她隔著紗布觸碰臉上的傷口,心火焚邪祟,即使用上心火,也燒不儘這詭異的毒種,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嘶……”

自她上岸後,體內毒種雖急速擴散至全身,侵蝕心脈的速度卻慢了下來。

那毒種像活物般,夜以繼日引她往水源去,她今日就來看看!

水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香味,鑽進她的鼻子裡。

平時萬蟻噬心的痛感在聞到香氣後變成萬箭穿心……香氣似乎在告訴她:離水太久了,隻要跳進去就能解脫。

女子按著心口半跪在地上,扣緊自己胸膛的手青筋畢露——

不!要離開水!水裡雖能減輕痛苦,卻會加速毒種侵蝕心脈!

浣衣女忙放下手裡的衣服跑過來:“梅姑娘你怎麼了!”

她偏頭,看向陌生女人關切的臉,勉強笑著:“沒事,蹲太久了有些頭暈。”

浣衣女見她露在外麵的皮膚毫無血色,連忙扶她起來:“李娘子不是說你的病已經好了嗎?慢些站起來,我扶你回去。”

她咬緊牙關,讓自己的手彆碰到他物,她怕把這人的手腕給捏碎,但身上的寒氣不受控製地四溢。

梅姑娘猛然將女子推開:“離我遠些!快走開!”

浣衣女頓覺手上一痛,打濕的衣袖上竟然出現一層薄薄的白霜。

她伸手觸碰:真的是霜?

見鬼了!

梅姑娘按住心口,半跪在地上咬牙低聲喊道:“快走啊!”

浣衣女愣愣地望著她,又驚又怕,但見女子虛弱的模樣,不能見死不救!浣衣女邊跑邊喊。

“老李——”

“老李!你快去看看梅姑娘!她好像又發病了!”

跪在地上的女子,抬指劃開另一隻手的手腕,雙手的黑血沿著傷口一滴滴落下,凝成冰晶。

她用寒山曲封住周身血脈流轉,封印因為河水裡的毒引開始鬆動了。

梅姑娘的眸子此刻比冰還要冷厲。

毒種,能對付她這等境界的毒種,宗門和仙盟都低估藥仙教所圖。

女子仰頭望著太陽,盛夏時分都不能給她半分暖意:我這般自身難保之人,是否該獨善其身?

她歎了口氣,垂眸笑了笑,將雙手伸入水裡:“天地有靈,坎水聆意。”

寒氣自手邊蔓延,浸沒其中的雙手結印。

潺潺河水流淌罪業與血腥,水中哀嚎震耳欲聾,刹那靈台動蕩。

水中毒引喚醒體內毒種,接觸越久她身上的封印就越難壓製侵蝕心脈的“毒”。

周身寒氣外泄,神識順著水脈往上,一息百裡,幾息之間,她已經探得水流哀嚎怨艾的儘頭——

“今夜……誰!”

站在井邊的黑袍男人剛話音未落,他若有所感,一道離魄掌朝井中拍下。

梅姑娘解除術法,按著心口冷笑著地注視麵前流水。

千裡之堤潰於蟻穴,百丈之木病從根出,仙洲藥人之禍,源頭果然在三千小世界。

藥仙教勢力突然現世,有蹤無源,剿滅幾百個據點都沒追蹤到他們的老巢,各宗推測藥仙教將製作藥毒的藥坊藏在億萬小世界裡。

小世界靈氣稀薄,修士寥寥無幾,整個世界的生命都是他們的實驗品,真是……

殘忍得讓人惡心。

靈力運轉,帶動毒種流經全身血脈,她的經脈由青變黑,此刻的梅姑娘看起來像渾身青黑的妖物。

誅仙陣中,那根突如其來的毒針自臉頰刺入她的身體,使得毒種最先顯露在她臉上。

自己用寒山曲封印經脈,但與毒種融合的靈力衝擊她的軀體,這股外來力量將她的身體作為戰場,致使寒冰靈力不斷外泄。

此刻毒種再次爆發,她封閉三識,盤膝而坐,重新刻畫寒山法印。

凡間靈氣稀薄,否則用寒音變將千裡水脈冰封,足以阻斷水中毒香!

凡人生死!與你何乾!

你活下來才能救更多的人,冒出的心魔像念咒一般在她靈台盤旋。

“你很煩。”

女子淡淡說了句,她麵色平靜,白色劍氣自靈台迸發,靈台安靜了,身體滲出的汗水,轉瞬化成冰屑。

趕來的人隻看到倒在地上的梅姑娘,渾身冰冷,冷得刺骨,用衣服把她裹起來,才敢將她背回去。

“你說她已經好了我才讓她去洗衣服的,梅姑娘昨兒說一直吃住我們的不好意思,我怎麼知道……我也不想的!”李娘子對丈夫埋怨,婦人看著床上一動不動的女子,後悔極了。

“不怪芸娘,我身體是舊疾。”梅姑娘靠在床上,笑著對夫妻倆說。

李娘子娘家姓陳,全名陳芸,大家都喊她李娘子或是芸娘。

李大夫雙眉緊蹙:“梅姑娘,我今早在趙家村見到一個與你一樣患有心疾的病人。”

李大夫給她的病暫定為心疾。

梅姑娘漸止住笑意:“那人什麼病症?”

李大夫見她知道,便接著說:“他叫趙林,十七歲,與姑娘的發冷不同,趙林四肢抽搐,雙眼失神,心中燥熱,他家裡人說他近日鬱鬱寡歡,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兒,我從未見過此病……”

不論是醫書還是病例,李大夫這些年都沒見過此等怪異之病。

女子毫無血色的臉上勉強掛著笑:“我會治,李先生帶我去瞧瞧他。”

她邊說邊掀開薄被,趿上布鞋,朝門外去,梅姑娘張手似要抓住什麼,卻隻攥緊拳頭。

數萬裡外的深穀,穀底不見日月。

穀中有碧波寒潭,潭上白氣如煙似霧,寒潭中心有一圓形石台,石台正上方懸著一把赤紅木劍,木劍不時閃過紅光。

潭邊八方之位,八隻鎮墓石獸神態各異,石獸腳底不斷冒出雷霆,鎮壓衝擊封印的赤木劍。

梅姑娘雖識得藥草,但年紀輕輕全不似神醫的做派。

李大夫收拾藥箱,心想死馬當作活馬醫,自己且一旁看著,若是她的方子不對,他也不給趙林用。

梅姑娘看著李大夫,想要說什麼,話到嘴邊也止住了,隻跟著夫妻倆沿著山道翻過一座山到趙家村。

趙家村的村民都認得李迎光夫妻,誰一年到頭哪能沒點小病,李大夫沒拋下他們鎮上開醫館村民萬分感激。

“老李啊!我們正要去找你,二林子又犯病了!這是造的什麼孽呀,我們夫妻倆這輩子沒做過虧心事,這些邪祟鬼怪怎麼就找上我們二林子了……”

女人邊哭邊罵,臉上都是淚。

她男人愁容滿麵,央求李大夫快去看他生病的兒子。

兩人之前商量,姓李的要是治不好兒子,他們就去二十裡外的石觀鎮請巫女來看看,但巫女跟李迎光不對付,兩人以前發生過口角,隻當後路。

趙家夫婦瞅老李身邊的女子眼生:“這姑娘就是前不久河裡撈起來的那個?”

李家灣和趙家村隔得近,梅姑娘的事兒這家嘮嗑,那家閒談的,幾個村子裡人儘皆知。

梅姑娘點頭:“夫人好。”

趙家娘子聽她稱呼,見這姑娘腰杆挺直,身上氣質與他們格格不入,婦人笑說:“難怪說是富家小姐落了難。”

“我師精通金石之術,在下也學得些皮毛,李先生說的症狀,我在家鄉見過,有應對之法。”

趙家男人聽後變了臉:“不會就你把病帶到我們村來的吧!”

女子抬眸看向男人,目中無悲無喜,趙家男人卻從中感到一陣寒意,卻見她突然展眉輕笑:“是我啊。”

男人怒目而視:“好你個妖女,老李,你聽他說什麼,還不讓她滾出我們村子,再待下去不知害多少人!”

男人推搡著不讓她進村。

“妖女。”梅姑娘低聲細語,她步伐不緊不慢,卻巧妙躲開男人的觸碰,女子望著氣急敗壞的男人,輕聲說,“你碰著我,小心自己也染上病,你兒子我還醫得,你……就不一定了。”

李大夫和芸娘還有趙家娘子忙將男人拉開。

“兒子的病還治不治了,趙老三你發瘋也分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