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8)(1 / 1)

分崩離析。

顧默晚在他的眼前變作了數據的殘片。

周遭的一切開始迅速崩裂、瓦解,連帶著所有的場景,與人偶一起,流動成破碎的泡沫,浮散在空氣中。

沈天星就站在聞映潮的麵前,他的胸膛還插著那柄長刀。

從手部開始慢慢潰散。

“再見。”他說。

他的情緒一向豐富,身為人偶,比作為記憶體的顧默晚還要明顯,從始至終都站在他這邊,聞映潮一開始當然懷疑過沈天星,卻總是能被對方的行動打發過去。

首先,走廊裡的人偶都看見了布偶的死狀,它們驚慌失措,它們確信自己人當中沒有凶手,那麼隻可能是執靈者。

在場的外來者隻有聞映潮,他也是意識的掌控者,所以人偶們把矛頭對準他。

那恰好攔在聞映潮麵前的絲線是哪裡來的呢?

很明顯,源於這個空間的另一個……擁有執靈能力的東西。

而且必須在場,才能這麼準確地布下陷阱。事情發生之後,是沈天星在誤導他和顧默晚,可以去找老師。

延誤了時間,促進人偶的傀儡化。

他不可能不清楚這種無關緊要的痕跡已經被顧雲疆抹去。

沈天星一直要他看的化學公式,散落一地的死狀,也提示他是炸藥。

他很矛盾。

此時此刻,他將消失,沈天星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非要再加點什麼的話。

聞映潮品味到了淡淡的遺憾。

最後,聞映潮看到了一團紙,從沈天星逐漸消失的身體中逸出,往下墜落。

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神色微怔。

這是沈天星的所有不能說出口的遺憾,他一輩子也不會忘卻的記憶。

全部凝聚於此。

便再也不剩下任何痕跡了。

在沈天星的記憶裡,事情發生的那天——

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午後的風吹過林梢,卷進教室,吹動書本沙沙地響。

“今天放學我們偷偷去外麵的小攤上吃烤串吧?”

沈天星從背包裡拿出課本,胳膊肘碰碰正午睡的聞映潮。

“去,”聞映潮把頭悶在胳膊肘裡,“彆吵我,你要抄筆記,我又沒被罰。”

“哦。”沈天星在本子上塗塗畫畫,“能午休就是好啊。”

那時候他們十七歲,還是普通人,在晨曦之島上過著平凡的日子,忙著平凡的生活。

然後,被噩夢打碎。

下午的課堂一如既往。

平日裡總是十分嚴厲的化學老師敲敲黑板,點名道:“沈天星,你上來寫寫TNT的化學式。”

“我討厭有機化學。”他咕噥著,拖拖拉拉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當然也沒有注意到,老師今天一直保持著微笑。

沈天星上了講台,才發現他根本沒有好好記,此刻對著空空如也的黑板發呆。

底下傳來竊笑聲。

沈天星尷尬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摸摸自己的後腦:“老師,我不會。”

“行了,你下去吧。”

老師破天荒地沒有罵他。

“就算是藝術生,文化課也得好好跟上。下次彆在課上畫畫了,這節下課記得把上一堂你罰抄的筆記交給我。”

“好。”

沈天星以為這隻是普通的一天,聽課聽著又忍不住走神,百無聊賴地在書上畫小人。

“彆畫了,”聞映潮推他,“老師來了。”

沈天星忙把這一頁翻過,假裝做題。

“那麼這節課的內容就講到這裡……”

老師轉了一圈,“啪”地合上手裡的課本。

“下麵我來說一個學校通知,近期流行性感冒高發,已經有不少同學請假,大家要注意保暖,你們的身體和學業都很重要。”

“下課!”

教室裡隻稀稀拉拉地站起了幾個人,拖著聲音說“老師再見”。

要是換作以前,老師肯定會罵他們,說著“沒吃飽飯嗎”,讓班裡人再喊一遍。

沈天星伸了個懶腰,轉頭和聞映潮說話:“你有沒有發現,教室裡的人少了很多。唉,什麼流行性感冒,我上回看見李媛家長來了,聽說她失蹤好幾天了。”

“沒報警嗎?”

“報了,肯定報了,之前不是有領導來咱們學校。說是例行檢查,其實那是警察。”

“但好像什麼都沒查出來。”

聞映潮瞥他一眼:“真的假的?你哪來那麼多消息?”

沈天星攤手:“咱班都沒了四個人了,你都沒發現不對。真是的,除了我,誰還願意搭理你啊。”

他忽然神神秘秘道:“你說,會不會是執靈者作案?所以才查不出來。”

“執靈者?”聞映潮覺得好笑,“你怎麼想的,他們在繁花之苑待得好好的,跑我們這兒乾嘛?”

“我聽說從繁花之苑到晨曦之島的手續還挺繁瑣的。”

執靈,是所謂物種進化的一環。從幾個世紀前開始,人們一點一點覺醒能力,從少數人,變成了如今的大多數。

而剩下的那些,他們許多人生來便缺少這段基因,因此始終無法覺醒。

在數十年前,為了保護大部分人的權益,普通人與執靈者雙方定下協議,決定分作兩處。

晨曦之島是普通人的所在地,位於世界上層,隻占據小小一隅。

而下層的繁花之苑,是執靈者的彙聚地。

聞映潮隻在書上聽說過下麵盛景,但他並不向往。

“你就不能發揮一下想象力,”沈天星衝他比劃,“萬一有那種半路覺醒的執靈者呢?之前不是有過先例?”

“那這也不是我們該考慮的事吧?”

聞映潮沒在意。

不想沈天星一語成讖。

“行行行,不猜了。走,去上體育課。”

緊隨而至的是震耳欲聾的巨響,整個教室都跟著震蕩起來!

“臥槽,”沈天星一屁股摔在地上,“地震了?!”

聞映潮把他拉起來:“震個頭啊,我們在空島上。”

他說:“出去看看。”

正打算邁步,兩人就發現了不對勁。

教室裡的同學,沒有一個摔倒,沒有一個人急著出去看熱鬨。

這種情況在一幫有點事情就開始起哄,能大半夜隔空喊樓的高中生身上出現——很不合理。

尤其是那些人的神情。

跟被魘住了似的,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這是在乾嘛?”

沈天星話音剛落,昨天還在同一個教室打鬨著的同學,齊齊擰過頭,往他們的方向看去。

有人說話了:“還有漏網之魚。”

此後就是無儘的黑暗。

換作今早,沈天星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困在學校裡。

那聲巨響是爆炸,通往樓下的三個樓梯口全部被炸開了。

連同緊挨著的半邊教室一起。

看到樓梯口未散儘的煙霧,斷裂的殘骸,有人吐了,還有人驚慌地去找老師。想報警,竟發現沒了信號。

這之後,上一秒才被老師安撫過的學生,下一刻就抄起凳子,朝老師頭上砸!

尖叫,混亂,不堪入目。

每個人的理智在這種情況下,都像頭頂懸著一根線,隻要幕後之人想,隨時都可以提起他們,變成手底的傀儡。

沈天星當時的大腦一片混亂,他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跟著聞映潮東跑西跑的了。隻記得自己看見了太多……詭異的事。

有學生被傀儡包圍,向他們求救,轉身便成了傀儡中的一員,將對他施以援手的人拖入深淵。

他看見的,還隻是他們這一層的情況。

偶爾也能聽到其他樓層的慘叫。

直到日暮,才漸漸安靜下來。

那天晚上,還幸存的學生聚集在教室辦公室裡。

而最後一個承諾會解決此事的老師再也沒有回來。

很多人下午就把眼淚哭乾了,卻還有人在角落低聲啜泣。沒人指責,也沒人安慰。

沈天星雖然沒哭,但今天見了太多無法理解的、荒謬的事。他也全身疲憊,靠在辦公桌邊上,閉上眼睛。

“沈天星!”

聞映潮喊他。

他繃著神經,整整一天。聽到這聲喊便猛地睜眼!剛剛還在哭的那個人此時目光呆滯,如那些傀儡般,握著剪刀朝他襲來!

這個距離!避不開了!

是什麼時候靠近的?!

他憑著本能反應抬手,想擋下對方手裡的剪刀,但那把長剪最終沒有落下,而是有另一個人反抓住了傀儡的胳膊。

“幫忙。”那人言簡意賅。

已經有不少人反應過來,能撐到現在的人多少都有點膽子,幾個學生一起把人壓在地上,找繩子捆起來,才總算是製服了傀儡。

“你還好吧?”聞映潮驚魂未定地吐出一口氣,湊過來看沈天星的傷勢。

“哎他沒碰到我,我沒事,多虧了那哥們。”

說完,沈天星衝剛剛幫了他的人笑笑:“謝謝你啊,我叫沈天星,你呢。”

對方回答得很乾脆。

“顧默晚。”

這是他們的初次相遇,此後的幾天,也被命運緊緊連結在了一起。

大家開始疑神疑鬼起來。

正如之前所發生的那樣,可能前一刻還與你並肩患難的朋友,下一瞬就成了被掌控的傀儡,翻臉不認。每個人都有可能發生這種情況,一時間人心惶惶。

他們大多來自不同的班級,互不認識的學生,信任本就搖搖欲墜。

直到負責守夜的三個人一起淪為傀儡。

他們才知道,自己的掙紮是多麼渺小,可笑。

若非聞映潮沒有睡下,在發現異常時喊起了所有人,後果想也不敢想。

於是僅剩的這些人,最終分道揚鑣。

誰都害怕,身邊的人會突然發難。

也許他們更擔心,自己會是下一個向同學伸出魔爪的傀儡。

“走吧。”聞映潮和沈天星說,“這種情況,已經不適合我們一大批人聚在一起了,分散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當時沒有下雨。

“可是走廊也徘徊著那些東西,不安全啊。”沈天星往外探頭。

在他們之前離開的幾個人,應該都找到了各自的求生手段,已經看不到人影了。

“那我們從窗戶那裡走呢?爬出去,找間空教室。”聞映潮說,“這樣,把我倆的校服外套綁成繩子?要是不小心摔下去了,另一端也能拽著,外麵天氣也還行,保持平衡應該不難。”

他們真的不想直麵傀儡,能避免就儘量避免。

“不夠長啊。”

聽從餿主意,外套捆一起後,沈天星比劃了一下。

“到時候你還沒過去,繩就到頭了,多尷尬。”

“那不要了吧。”

“算上我的?”

兩個聲音不約而同地撞在一起。

聞映潮看向忽然開口的顧默晚。

“再加上一件,就夠了吧,保險點。”

顧默晚說:“不然到時候沒被那些同學抓住,反而掉下去了,挺戲劇性的。”

“……謝謝,沒想到你會願意幫助我們。”

聞映潮向他點頭。

“沒什麼好謝的。”

顧默晚把外套脫下來。

他的個頭比他倆要矮些,因此衣服也小一碼,不過也夠用了。

“哪怕隨時都有可能反目,起碼現在,我們還是同類,不就是這個理嗎。”顧默晚說,“你不也一樣,在明知身邊的人也有危險時,還是選擇和對方合作、信任對方。”

聞映潮垂下眼睛:“也是。”

微微停頓過後,他問:

“我可以相信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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