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川下,惡岐道。
惡鬼當行,怨氣衝天,奚將闌哼著悠閒的小曲推著橫玉度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中,像是早就習慣了,目不斜視。
橫玉度此等在瓊堆玉砌中養出的溫潤君子哪裡見過這種場麵,手捧著琉璃鳥,眉頭一直就沒舒展過。
“你有畫賣主的消息了?”
奚將闌從路邊抬手摘了把桂花,放在唇邊輕輕地吃,隨口道:“我何必自己去尋消息,直接問你不就好了?”
畢竟橫玉度早在盛焦到之前就去見了姑唱寺主持。
「換明月」肯定能套出不少消息。
橫玉度撫摸琉璃鳥的手一頓。
都是聰明人,橫玉度也沒有裝傻充愣,淡淡道:“我不告訴你,自有我的道理。”
奚將闌嗆了一下,唇上粘了一小瓣金燦桂花,被他用舌尖輕輕一勾卷到口中。
“你說話越來越像讓塵了,他也總是這樣高深莫測,好似運籌帷幄,言語間就能掌控所有人的命數。”
橫玉度又開始解釋:“我並非故作高深,隻是的確從姑唱寺主持身上沒問出什麼話。”
奚將闌一歪頭:“他是木傀儡?”
橫玉度沉默。
奚將闌的敏銳聰明,有時簡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對。”
但奇怪的是,奚將闌隨口應了聲,竟不再追問。
惡岐道當真如奚將闌所說有三十六巷,寬敞大路兩邊皆是燈火通明的勾欄瓦肆,頭頂隔著長川能隱約能瞧見皎潔明月。
奚將闌到了第二十一巷,捧著一盞鬼火小燈,單手推著輪椅往前走。
二十一巷熱鬨非凡,地麵皆是成堆的黃紙,木輪壓過去時還能聽到細微的慘叫,像是軋到誰的手似的。
橫玉度回頭看了看。
“二十一巷很多不老實的小鬼作祟。”奚將闌俯下身湊到橫玉度耳畔低聲叮囑,“最好彆收他們的錢,也彆拿自己的燈去換東西。”
道路兩邊的小攤位上都放置這一盆清水,一旁有個客人看中一小團閃著紫色水紋的玉球,豪氣地付了一大袋子靈石。
攤主掂了掂,冷笑著往靈石往水裡一倒。
嘩啦啦一陣亂響,那沉甸甸的靈石竟然直接飄在水中。
——竟是用黃紙草草捏成的。
攤主頓時大怒,抄起刀就朝著那大驚失色的客人砍去。
眾人見怪不怪,連個眼神都沒分過去。
橫玉度猶豫道:“惡岐道……無人管嗎?”
這種魚龍混雜惡氣滔天的地方,就算有人想管,也至少是還虛境以上的修為才能震懾得住。
整個十三州,還虛境寥寥無幾。
奚將闌卻道:“自然是有的,否則早就亂套了。”
攤主已經亂刀將那惡鬼砍成好幾段,啐了一聲,罵罵咧咧地將玉球拿回來,繼續擺攤。
奚將闌補充一句:“……但隻要不違背惡岐道那條金規鐵律,這種小打小鬨幾乎沒人管。”
橫玉度:“鐵律?”
這種滿是惡人的地方,就算殺人誅鬼也是家常便飯,還能有什麼鐵律?
兩句話的功夫,奚將闌將橫玉度推入一間燈火通明熙熙攘攘的瓦舍中。
門檻上懸掛著的兩個燈籠中猛地竄出兩個幽藍火紋,歡快地飄到兩人麵前。
“金玉滿堂!”
“日轉千街!”
奚將闌屈指彈出一塊玉石,砸了一下罵他的那抹火紋,笑罵道:“蠢貨,連吉利話都不會說嗎?”
兩個火紋爭先將玉石抱著啃了,見兩人的燈還亮著,這才哼了兩聲,鑽回燈籠中給他們放行。
橫玉度安安靜靜看著,此時終於開口:“你好像經常來惡岐道?”
但高高在上的小仙君,本該此生都同這等墮落之地不挨邊的。
奚將闌含糊應了聲:“逃命嘛,惡岐道自然是最好隱藏身份行蹤的——哦,到了。”
橫玉度順勢望去,訝然發現此處瓦舍竟是一處賭坊。
無數人在此處醉生夢死,妄圖一夜暴富改命換運,就如同方才那兩個火紋所說的那樣。
有人金玉滿堂,有人日轉千街。
到處都是雙目赤紅的賭徒,汙濁怨氣衝天,端坐精致輪椅的橫玉度和周遭格格不入,不斷有人將視線直勾勾看向他,不知在盤算什麼。
四周好似閣樓寺廟般由長長廊道相連成一個圈,樓中樓一環扣一環。
中空擺著一張巨大賭桌,許是有人正在那賭,人牆圍了一層又一層,黑壓壓根本看不到裡麵的人是誰。
奚將闌溜達著推著橫玉度上了二樓,站在廊道往下瞧才能看到一樓賭桌的場景。
有個男人在豪賭。
無數靈石堆成山,燭火搖曳下閃出水痕粼粼的波光,看的周圍的人蠢蠢欲動。
奚將闌懶懶坐在橫玉度的輪椅扶手上,眼尾墜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寒光,冷冷注視著那個贏得滿臉紅光的男人。
橫玉度察覺到他的情緒不對,想了想,道:“那孩子的父親?”
奚將闌淡淡道:“嗯。”
秦般般的賭鬼爹大概在此處賭了許久,二樓圍觀的客人擠在一起竊竊私語。
“聽說這人拿了十萬靈石,這麼會功夫輸輸贏贏,已少了一半。”
“這些靈石已足夠尋常人家活三輩子了,嘖。”
下方突然傳來一聲放肆大笑,秦巳輸了三局後終於贏了一場,高興得將一堆靈石抱過來。
莊家問:“還繼續嗎?”
秦巳想也不想:“繼續。”
鼠目寸光的男人用著女兒相紋換來的靈石,肆意享受暴富和豪賭的暢快。
奚將闌垂在一旁的手猛地一緊,他似乎終於忍不住了,下頜緊繃著就要起身,卻被橫玉度一把抓住。
“將闌。”橫玉度低聲道,“不要意氣用事。”
奚將闌卻道:“我沒有。”
橫玉度抬頭看他,發現奚將闌神色如常,垂眸看著秦巳的眼神全是憐憫和厭惡,卻並無衝上去殺人的怒意。
奚將闌理所應當朝著橫玉度伸手:“給我點靈石。”
橫玉度唇角微抽:“你逢賭必輸。”
“想什麼呢?”奚將闌失笑,“這種螻蟻肯定活不過今日,我何苦要去和他對賭?靈石,快點。”
橫玉度不明所以,但還是將一個儲物戒遞給他。
奚將闌心滿意足,嘖嘖道:“若是換了盛焦那個窮鬼,他怕是一塊靈石都不願給我。”
橫玉度溫聲說:“他現在並不窮困。”
“但一樣吝嗇。”奚將闌朝著路過的一個小廝伸手,“——來。”
小廝臉上帶著骷髏麵具,恭恭敬敬過來。
“您有何吩咐?”
奚將闌熟練地將儲物戒扔過去:“給我‘棄仙骨’。”
小廝的麵具猛地一歪,神態更加恭敬。
他捧著靈石正要走,奚將闌突然湊到他耳畔低低說了句什麼話。
哪怕帶著骷髏麵具,也能看出這小廝瞳孔劇震,麵具差點抖下來,連句話都沒說便驚慌地噔噔噔跑走。
橫玉度疑惑地問:“棄仙骨……是什麼?”
奚將闌勾唇一笑,像是在使壞一般:“是一樣……讓人神魂顛倒的好東西。”
橫玉度直覺剛才他對那小廝說的話……肯定不是什麼好話。
很快,小廝去而複返,手中捧著一個精致的小匣子,雙手奉給奚將闌。
奚將闌接過,隨意遞給橫玉度。
“喏。”
橫玉度輕輕將匣子打開,一股奇特的靈力湧動倏地席卷而來,將他垂在肩上的長發吹得往後翻飛而起。
“哢噠”一聲。
橫玉度瞳孔劇烈一抖,猛地將匣子闔上,淡然自若的臉上罕見浮現一抹悚然。
“天衍……靈脈?”
一堆靈石買來的「棄仙骨」,竟然是一小團天衍靈脈!
天道恩賜的天衍靈脈,能生相紋。
本是十三州那些大世家獨有,尋常修道人家根本無緣知曉天衍靈脈到底是什麼,自然也就生不出相紋。
但在惡岐道,竟然用靈石就能輕輕鬆鬆買到?
不過橫玉度仔細查看那「棄仙骨」,才發現這靈脈隻是像,卻並非真正的天衍靈脈。
奚將闌眼神冷漠地注視著下方還在豪賭的男人,語調卻溫和淡然:“「棄仙骨」又叫偽天衍,能讓人短暫得到靈力,但對靈根卻是損傷極大。”
不過能來惡岐道的人,又怎會在意那區區後症?
棄仙骨棄仙骨,有了這一步登天的好東西,自然是連仙骨都能舍棄。
橫玉度眉頭緊皺。
惡岐道的偽天衍像是平靜水麵之下的暗流,不知何時就會衝破長川之水,卷入世間,將整個十三州攪渾成一灘渾水。
“惡岐道的幕後執掌人準許「棄仙骨」肆意出售。”奚將闌低聲道,“但是卻不允許有人私下買賣相紋。”
若是相紋的生意做大,人人都去買“畫”變成有相紋的高不可攀的仙君,那「棄仙骨」這種飲鴆止渴的東西,又有誰會再用?
橫玉度看著已經賭上頭的秦巳,似乎明白了什麼。
“所以整個惡岐道的那條金規玉律,便是禁止相紋買賣。”
話音剛落,一樓的人群突然傳來陣陣驚呼。
“是骷髏麵的人來了!”
“是玉……”
橫玉度低頭看去,就見那嗚嗚泱泱的人群像是在躲避什麼可怕的東西,飛快往左右兩邊分開,露出一條長長的道路直通賭桌。
一個帶著骷髏麵具的紅衣男人優哉遊哉地踱步而來,每行一步腳下便蕩漾開一圈紫色幽紋。
橫玉度眸瞳一顫。
此人……竟是個天衍靈脈凝成的分神?
這時,一旁的人驚愕地低聲道:“玉頹山?”
骷髏麵,玉頹山。
整個惡岐道都知曉此人,但傳言他隻在有人違反惡岐道規矩時才會出來整頓肅清,且從不進賭坊。
今日怎麼……
玉頹山信步閒庭,一舉一動皆是說不出的尊貴雍容,慢悠悠地順著人群讓開的路走到賭桌前,走過去時帶來一股奇特的……
椒鹽小酥魚的味道。
賭坊的莊家見到他,忙畢恭畢敬地起身行禮:“大人。”
“怎麼啦?”玉頹山的聲音又輕又柔,短短幾個字像是在對著心上人訴說衷腸,繾綣又撩人,“挺有意思的,繼續賭啊。”
莊家不知他到底是為誰而來,隻好繼續同不明所以的秦巳賭錢。
秦巳第一次來惡岐道,根本不懂旁邊人對這個骷髏麵的畏懼,皺著眉將一把靈石扔出去。
玉頹山就站在他身後,從懷裡掏出來一紙包椒鹽小酥魚津津有味地吃。
他如此輕鬆寫意,旁邊的人卻都噤若寒蟬,不著痕跡往後退,像是怕被波及。
但玉頹山像是忘了自己此番來的目的,在那認認真真吃完一包小酥魚,還半歪著麵具將指尖上的殘渣舔乾淨,像是一隻優雅漂亮的貓。
秦巳之前本來就有輸有贏,但不知是此人站在身後的氣勢太強讓他莫名緊張,接下來幾局竟然全都沒贏過。
“收手吧……”看著成堆的靈石越來越少,秦巳腦海中突然就清明了一瞬,心想,“明日再來也不遲,般般也喜歡吃魚,回去給她買條魚補補身子。”
恰在這時,莊家道:“這局您贏了——還繼續嗎?”
秦巳眼睛一亮,瞬間就將方才的思緒拋諸九霄雲外,眸子全被汙濁填滿:“自然繼續!”
哪有賭徒嫌自己贏得少?
哪有賭鬼會不覺得自己能乘勝追擊、絕地翻盤呢?
剛吃完魚的玉頹山輕輕歎了一口氣,像是在遺憾什麼。
他伸手捏住桌子上的一顆玉骰,對著燭火看來看去,淡淡道:“喜歡骰子嗎?”
秦巳眉頭緊皺,覺得此人礙眼:“滾開。”
這兩個字一說出來,周圍的人全都倒吸一口涼氣,看著他的眼神全是憐憫。
此人一看就是剛來惡岐道的,全然不知道這位骷髏麵的手段。
玉頹山並不生氣,又溫柔地問了一遍:“喜歡嗎?”
秦巳隱約察覺到不對,擰著眉頭道:“什麼喜歡不喜歡?”
賭徒將身家性命全都係在那顆小小的玉骰上。
骰子是自己壓的數,那他們便喜歡;
若不是,那便是深仇大恨。
“既然你這麼愛賭,肯定是喜歡的。”玉頹山笑了一聲,細長的手指輕輕在秦巳眉心一點,溫聲道,“喜歡什麼,那便要成為什麼,你說對嗎?”
秦巳被這個戳眉心的姿勢氣得拍案而起,正要破口大罵,卻感覺視線猛地天旋地轉一番,自己像是被人狠抽了一把似的,狠狠摔了出去。
周圍的人群和巨大賭桌好似眨眼之間消失不見,隻有一望無際的黑。
視線低矮,渾身動彈不得。
整個賭坊鴉雀無聲。
玉頹山竟然將一個大活人,轉瞬變成了一枚再普通不過的玉骰。
骰子在賭桌上轉了好幾圈,終於滾到那一堆靈石中停下。
“一”這個點數安安靜靜朝天。
秦巳花了好久才意識到不對,驚恐得想要嘶聲尖叫,但他的五臟六腑乃至每一根經脈都像是被固定住一般,用儘全力也沒能發出絲毫聲音。
他……竟成了個骰子?!
“真奇怪。”玉頹山用指腹推了推那顆動彈不得的玉骰,眉頭輕皺著,似乎很茫然,“你不是很喜歡骰子嗎,為何要如此驚恐?”
秦巳魂驚膽落,小小一顆骰子因為神魂的恐懼發出細細密密的輕微抖動。
鋪天蓋地的恐懼席卷著他整個神魂,讓他根本無法思考。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想要求饒都不知如何認錯。
錯的是賭嗎?
可明明其他人也在賭。
玉頹山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骷髏麵下的眼眸更加冷然。
不知悔改的蠢貨。
他垂著眸漫不經心地將秦巳那顆骰子隨意扔回骰盅中,像是沾了什麼臟東西似的,接過一旁小廝遞過來的白巾擦了擦五指,轉身就走。
周圍的人全都臉色蒼白地朝他頷首行禮,膽戰心驚目送他遠去。
玉頹山正要走出賭坊,突然像是想到什麼:“賣相紋的人尋到了,那買家呢?”
小廝訥訥道:“那人……沒說。”
玉頹山歪了歪腦袋,朝著二樓掃了一眼。
廊道空蕩蕩,已空無一人。
“竟被借刀殺人了?”玉頹山笑了笑,“不行,我也得使喚使喚彆人。”
“玉大人?”
玉頹山溜達著往外走:“獬豸宗的人是不是今日來了?”
小廝疾走幾步跟上去:“是,隻來了一個,似乎往核舟城方向去了。”
“正好,就讓獬豸宗的人幫我料理核舟城去吧。”玉頹山慢悠悠地走出賭坊的門,“我得……”
小廝還以為這位位高權重的大人還有其他重要的事要做,正認真側耳傾聽,卻聽他說。
“我得再買一包小酥魚才行。”
小廝:“……”
行吧。
***
奚將闌趁亂帶著橫玉度離開賭坊,一直帶著冷意的眉眼終於舒展開,伏在椅背上,語調懶洋洋的。
“我也想吃椒鹽小酥魚,十九巷街口那有家做得特彆好吃,等會帶你去吃。”
橫玉度可沒心情吃小酥魚,他不想也知道肯定是奚將闌對那小廝說了什麼,才將那什麼骷髏麵玉頹山給引了過來。
但他見奚將闌臉上全然不加掩飾的高興,隻好將說教的話吞了回去。
“好,買完小酥魚回家嗎?”
“不回家。”奚將闌又摘了捧桂花吃,冰冷眼眸微微抬起,像是在穿過那燈火通明的幽幽長街看向不知名的遠處。
“我要去把「三更雪」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