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頭人用不鏽鋼小桶裝了半桶漿果糧,又打包了幾盒罐頭。然後索菲亞在烏鴉身上綁了根麻繩,牽驢似的,把他牽走了。
就這樣,烏鴉順利離開漿果圈,走進了鼠頭人的聚居區。
鼠頭人的地盤跟漿果圈一個風格:又有科技感又破敗。
為了在有限的空間容納龐大的鼠口,它們建設了錯綜複雜的立體空間,精密的建築結構看得外行人眼花繚亂。可是走在街上,又到處都是破爛的門窗和接觸不良的燈,鼠頭人自己住的樓也像雞籠,住宿條件沒比家畜強哪去。
各種工作機器人川流不息,但沒幾個全須全尾的,一個個鏽得花花綠綠,還有不少鋼鐵殘骸堆在角落,頭上的指示燈間或閃一閃,不斷嘗試著詐屍。
遠處有一條浮在半空的隧道,不知道是什麼原理,隧道外壁是充滿科技感的曲麵屏幕,正在循環播放關於“先進漿果養殖技術”的宣傳片。烏鴉踮著腳、從建築物縫隙中遠遠地看了一會兒,那宣傳片裡“乾淨衛生自動化”的漿果圈非常夢幻,跟他認識的那個反正一點關係也沒有。
烏鴉還看見一輛雪白的高速列車開過去,不知道拉的什麼,目測時速至少三百公裡以上。與此同時,鼠頭人坑坑窪窪的小路上,一隻賴頭禿毛鼠踩著“叮咣”亂響的腳踏車擠過去,還往地上吐了口痰。
鼠頭人們養殖業發達,十來分鐘的路程,烏鴉看到了好幾座“漿果圈”。偶爾也會遇到相貌端正的男人女人——應該都是種公種母——牛馬似的被拴在路邊,頭也不抬地用手抓著漿果糧吃。
路邊的垃圾桶撐得快吐了,餿菜湯順著桶底往外流,蟑螂和老鼠成群結隊——是真老鼠,不會說話、巴掌大的那種,一個個富態得快跑不動了。
烏鴉沒太驚訝:從他第一次吃到牛肉味的漿果糧,就知道獸頭人和真動物可能是並存的。
一隻小耗子躥出來撞在索菲亞小姐的腳上,大耗子小姐立刻停下腳步讓小耗子先過,並且虔誠許願:“聖靈啊,請保佑我論文開題順利過關,烏鴉沒災沒病地交給買家。”
烏鴉立刻懂了:老鼠是鼠頭人的“聖靈”,是吉祥如意的象征,約等於流星和四葉草!
於是他學著索菲亞的動作,也默默許了個願:聖靈啊,請彆在我的飯裡拉屎。
先生和小姐他們是一個灰鼠家族,在當地算有錢鼠,住在一座體麵的公寓大樓裡。大樓正門對著鼠頭聚居村的主乾道——在這驢糞蛋子表麵光的鼠頭聚居地,隻有主乾道乾淨平整,路口紅綠燈都顯得很隆重,足足要等一分鐘。
等紅燈時,烏鴉本來正在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忽然,某輛車的車窗落下,車主探頭透氣,車載廣播就從車裡飄出來,居然是“人聲”。
一個字正腔圓的女聲正不疾不徐地播報:“……據悉,領主城堡於昨日夜間失竊,損失財物金額或高達數百萬,失竊物品中還包括領主閣下重要的私人物品……”
那司機可能是耳背,廣播音量大得冒失,跟每隻路人鼠打了照麵,又滲進每輛排隊的車裡。
索菲亞小姐憂國憂民:“領主城堡都能被偷,這鬼地方真是要完。”
沿街建築的小窗打開,帶著睡帽的鼠頭探出來大罵:“公放貓不得好死!”
無聊的路人鼠們議論紛紛:“也不知丟了什麼,話說領主的‘重要私人物品’又是什麼玩意兒?”
“肯定是見不得人的東西,不然新聞裡就明說了,不會是領主的褲衩丟了吧。”
“褲衩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我看八成是領主情人那個‘嘰嘰嘰’的照片和小視頻……這紅燈怕不是又壞了,怎麼這麼長?”
有點沒禮貌了吧,遺失物就不能隻是一點腦髓嗎?
一輛車上,被議論聲驚醒的人困倦地眨著眼,聽了一會兒,有點聽不下去了。他偏過頭,一縷銀發就掉出來,落在了領口。
“我市安全署高度重視,大治安官親臨現場。相關人士透露,調查已經取得重大進展,嫌疑人身份及可能去向都已經明確……”
“嘀嘀——”
交通燈終於變色,急性子的司機按響尖銳的喇叭催促前車,萍水相逢的路邊論壇就地解散。
烏鴉老老實實地跟著小姐過人行道,同向車道的車噴著尾氣與他擦肩而過。
“咦?”他餘光瞥見了什麼,“有幾輛車是不是比其他車大一圈?”
他待要扭頭細看,車隊卻已經消失在了街角。
“回家啦。”索菲亞小姐拽他,“快彆東張西望了。”
先生小姐他們這家族鼠丁興旺,占據了整整一層。
一下電梯,就有一幫正在玩打仗遊戲的幼年鼠人衝了出來,扮演坦克的那位一頭撞在索菲亞小姐身上。在小姐怒不可遏的尖叫裡,裝著漿果糧的小鋼桶掀翻在地,麻繩也脫了手。
“坦克”腳下一滑,衝到了烏鴉腳底下,跟低著頭的烏鴉對視。
在無鼠目擊的角度,烏鴉對“坦克”做了個挑釁的鬼臉。
“坦克”把小眼睛瞪成了對眼。
下一刻,烏鴉抬腿就跑。
“坦克”立刻呼朋喚友,原本對壘的兩軍當即統一戰線,鼠頭幼崽們一擁而上。
“他跑了!抓住他!”
烏鴉在鼠頭人逼仄的建築裡亂竄,這裡的建築挑高對烏鴉來說實在捉襟見肘,為防撞頭,他抄起空了的鋼桶扣在腦袋上。
隻聽一通亂響,頃刻間,烏鴉晃著“鐵頭”,撞壞了三盞燈、兩個煙霧警報器,最後在查爾斯先生的咆哮中,鼠頭幼崽們每鼠得到了一記大耳光,七葷八素的烏鴉被剝奪了“鐵帽子”,拖進了索菲亞小姐的房間。
“真要命,要是少生點孩子,我族說不定早能搬到地上去了。”索菲亞抱怨著,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毛絨窩,形狀介於懶人沙發和狗窩之間,很舊了,中間被人坐得凹陷了一塊,“過來躺著……躺不下?真麻煩,你怎麼長這麼長。”
烏鴉順著鼠頭小姐的力道往毛絨窩裡一摔,兩條腿耷拉到地上,感覺天花板都在轉。
索菲亞小姐試圖喂他喝水吃東西,烏鴉聞著罐頭味想吐,躲到了牆角。牆角有什麼東西散發出一股廉價的香,聞著比罐頭好受,烏鴉胡亂扒拉到懷裡,把臉往上一埋。
索菲亞小姐:“那是我的香薰蠟燭……”
小姐要去地麵上讀書,不想讓人聞到自己身上有下水道味,於是準備了好多香薰蠟燭。
“鬆開放下……哎,你彆在地上打滾,那個不能吃!天哪!”
小姐被長腿大傻子折騰得焦頭爛額,最後沒了脾氣,圍著烏鴉點了一圈香薰才算把他安撫住。
“麵包比你乖多了。”小姐蹲在地上歎了口氣,從裙兜裡摸出口琴對烏鴉晃了晃,“聽嗎?”
烏鴉閉了眼,用肢體語言拒絕鼠頭人的藝術。
索菲亞小姐:“好吧,真拿你沒辦法,還點歌。那我給你吹一首舒緩的安眠,書上說這種音樂能緩解漿果病痛。”
烏鴉:“……”
傳說中“地上學校”真是誤人子弟,教出來的“漿果專家”都看不懂漿果臉色。
然後口琴聲起了韻。
片刻,烏鴉悄然睜開了眼。
可能是凸嘴吹口琴得天獨厚,索菲亞小姐的口琴水平很高。烏鴉不是“知音”,卻也從曲調裡聽出了好悵然的離彆意。
忽然,他空蕩蕩的腦子裡劃過幾個畫麵,時間、地點、人物都不清楚,隻依稀是他要出發去什麼地方,走出幾步又回頭,看見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站在不遠處,正目送著他。
他朝那人揮手、倒退著走了幾步,半帶玩笑地哼唱“再見了媽媽,今晚我就要遠航”,但心裡其實知道,不會“再見”了。
口琴聲裡,烏鴉凝視著低矮的天花板,想知道送彆他的人是誰,他自己又是誰。
“媽媽”……但他的生母不是伯爵嗎?那人影雖然看不清麵貌,看體型不像女士……那會是誰呢?
口琴聲停了,小姐的尖嘴伸過來:“烏鴉在想什麼?”
烏鴉一把抓回遊離的思緒專注此刻,開始套話:“麵……包。”
小姐愣了一下,隨後了然:“我知道了,麵包以前也總是吹口琴給你聽,是吧?那還是我教她的。”
烏鴉扭頭看它,小姐就悵然道:“她跟你一樣漂亮,從小養在我這裡,又會唱歌,又會吹口琴,後來我去上學才把她送回養殖場……現在我想起她來都可惜。”
啊,“可惜”。
鼠頭小姐憐愛地用毛爪摸了摸烏鴉的頭發:“傻瓜,你聽不懂這些吧?還是你好養。”
烏鴉感覺自己還是能聽懂一點的,比如鼠頭人的壽命可能比漿果長很多。
小姐:“我第一次養漿果嘛,以前淨顧著好玩,瞎教了她好多東西。去年我放假回來,看她快要生了,就想讓她到我這吃幾天小灶,她隨便翻畫冊看我也沒管。唉,我哪知道漿果的腦子那麼容易‘撐著’呢……”
這麼說,麵包臨死前,在索菲亞小姐的鼠窩裡住過一陣,這期間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鼠頭小姐的門突然打開了,查爾斯先生探頭進來:“索菲亞,快來!豬佬們來擺攤了!”
小姐的惆悵被打斷了,無奈扭頭:“叔,跟你說多少次了,豬佬的貨來路不正……”
偉大的先生在這一點上很接地氣,它就跟全世界老年保健品的目標客群一樣,篤信自己是隨時能占到便宜的“天選之子”。
先生:“廢話,要不怎麼撿漏?”
小姐證實了鼠頭人也有翻白眼功能。
“這回他們帶的可是好貨,保準你在地麵上都沒見過!”
“等等,我鎖門,不然漿果又跑出去!”
“哎呀快點!”
先生一個滑鏟飛來,把索菲亞小姐連鼠帶帽子,一起鏟走了。
“咣當”一聲房門落鎖,烏鴉也不著急。躺了一會兒,他攢了點力氣,才慢吞吞地爬起來。
烏鴉先是拿著香薰蠟燭在鼠頭小姐在屋裡轉了幾圈,把小姐的毛膠噴霧、指甲油、藏酒都翻出來聞了聞,放在一堆,又去研究書櫃。書櫃下半部分鎖著,最高處是一排擺在外麵的架子,上麵放著幾本破舊的兒童識字畫冊。
借著燭光,烏鴉花了一點時間,把畫冊從頭翻到了尾。有的地方已經被翻爛了,書頁上留下了清晰的手指印,是人手。
他歎了口氣,抱著畫冊,翻到月份日期那一課,綜合之前罐頭朋友們教的數字,研究起牆上的月曆。
月曆已經翻到了十月——鼠頭人常年住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居然使用太陽曆,也是以七天為一星期。
更怪的是,這月曆是從十一月開始的,十月是一年中最後一個月。
烏鴉一頭霧水,反複確認了幾遍,十一月開頭那幾天確實印著“新年假期”。
什麼毛病?給“十一月”改個名叫“一月”犯法?
信息不足,他隻好先把疑惑放下。
月曆上大多數頁麵都很新,隻有十一月、五月兩頁上落了土,看來索菲亞小姐是在“地麵”住校,一年大概就年中、年底兩次假。
短暫的假期裡,她把自己以前的寵物從漿果圈裡帶出來玩……照顧幾天,然後某天出門忘了鎖門,麵包偷偷跑出去了。
已知,麵包從小就是索菲亞小姐的寵物,養了許多年,聽起來一直很安分,為什麼那次會跑出去?
是索菲亞以前從沒忘記過鎖門?還是麵包當時聽見……看見了什麼?
烏鴉的目光落在房間裡唯一的窗戶上。
鼠頭人對采光和通風要求不高,窗戶都很小,小姐房間的窗戶正對著這座大樓的後門。從窗口往外望,除了滿眼密密麻麻的破樓爛房,就是公寓樓後門的一條羊腸小路——鼠頭人聚居區裡很多這種小路,不比查爾斯先生的腰粗多少,隻供一鼠通行。
這小路一頭應該是漿果圈的方向,另一頭不知通往哪。
烏鴉靠在窗邊等了一會兒,小路上一直無鼠通過。這麼等也不是辦法,他就決定乾一點符合智障身份的事。
烏鴉把小姐的桌布枕巾床單都揭了下來,桌布打成個布兜,當背包斜挎;枕巾包在後腦勺上,繞到鼻子底下打了個結,裹住礙事的長發;最後,他把床單往肩頭一搭當披風,“呼啦”一抖獵獵作響,感覺自己賊他貓頭帥。
這時,門“吱呀”一下開了,幾隻小鼠頭探了進來——灰鼠家族的幾個孩子大概知道大人出門了,偷了鑰匙進來看漿果。
烏鴉:哎喲,剛瞌睡就來枕頭。
一片閃爍的燭光中,烏鴉緩緩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
鼠頭幼崽們:“哇!”
然後一個抱枕朝它們砸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