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新世界(五)(1 / 1)

純白惡魔 priest 4952 字 10個月前

烏鴉叫媽,本意是表達敬仰,不過對方顯然沒接收到。

伯爵在門口停頓了片刻,沒說什麼,但烏鴉晚飯痛失了罐頭。

他是個紙糊的病蛤,蹦一下得歇三歇,不敢跟凶猛的嬤嬤抗議,隻好沒滋沒味地咽了半碗狗糧,敢怒不敢言。

地下城晨昏不辨,生物鐘全靠燈光指導。漿果圈定點熄燈,樓上樓下的說笑也就跟著漸漸沉寂。

快樂的一天過去了。

這裡的漿果幸福指數挺高,據烏鴉觀察,除了那位萬人嫌的癡呆種公,伯爵是唯一一個不唱歌也不笑的人……可能是因為她得上班。

辛苦了一天的勞動婦女把單人床讓給脆弱的傻兒子,自己鋪了條舊毛毯打地鋪,躺的正好是前任嬤嬤斷氣的地方。

一片黑暗裡,烏鴉老老實實地躺屍,假裝不知道失眠的伯爵正盯著他發呆。

可能因為常年在小黑屋裡看報紙,伯爵有點夜盲,她自己看不清,外加也沒把烏鴉當活物,不由得放鬆了表情管理。烏鴉暗中觀察,見她臉色變幻莫測,一會兒像要把他的腦袋也掄地上,一會兒又很溫柔,似乎隻想給他擦臉。

真離譜,像他這樣老實巴交的弱智,到底是怎麼招來這一把子愛恨交織的?

這場意外的凶殺案解釋了一些事,比如“嬤嬤”為什麼非伯爵不可——因為她凶。

對於鼠頭主人來說,前任嬤嬤死就死了,反正她也老了,但萬一指派個新嬤嬤,再跟刺頭伯爵起衝突,經濟損失就有點大了。家畜殺個家畜也不算什麼大事,又沒放火。鼠頭主人們隻要確保伯爵沒瘋、不會對其他同類也大開殺戒就夠了。至於這樁血案是蓄意謀殺還是正當防衛,都無所謂,誰活下來就當誰正義好了……如果家畜的“正義”有人在乎的話。

然而與此同時,烏鴉又有了新問題:伯爵為什麼要殺前任嬤嬤?

前任嬤嬤沒盼著伯爵好,但接生的時候也沒有殺心。否則懷揣殺意者看誰都有刀,她不應該對比自己年輕力壯的伯爵毫無防備。

所以這事完全是伯爵蓄謀的。

可是“嬤嬤”這種牧羊犬角色不大可能是新來的,一般都是過了育齡的種母。伯爵也已經在這漿果圈裡生了那麼多孩子,這二位朝夕相處那麼久,不管有什麼仇,換個時間解決不行嗎?

不管伯爵的難產是真的還是裝的,在這種鬼地方生孩子都不是鬨著玩的,她為什麼要把生死兩項危險任務合並?

就算殺人時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小八”,到現在也過去九十個月了,這大半年她乾什麼了?

她冒著風險趕時間,難道就為了上位當嬤嬤,給耗子打工?

伯爵一身都是謎。

以及更耐人尋味的,烏鴉剛才喊了一聲“媽”。那是胖墩小六聽不懂的稱呼,而伯爵雖然有情緒波動,卻並不驚訝。

烏鴉心裡小火慢燉著這些疑惑,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直到打地鋪的伯爵翻了個身,那讓人坐立不安的視線離開。他估摸著至少今夜,伯爵沒打算掄碎他的腦袋,於是心寬似海地伸展開四肢,表演絕技三秒入睡。

可能是伯爵的床比醫院的硬,還一動就“嘎吱”響,烏鴉睡得不安穩,恍恍惚惚地做了個夢。

夢裡他無病無痛,五分鐘能啃完一盒炸雞,吐骨頭比狗還利索。

有個人在他旁邊坐下,身影模模糊糊的,但很溫暖,又像父親又像母親。

他本能地想遠離對方,肩背僵住了,又跟誰較勁似的強行按捺。

“真難吃,”他扔掉最後一塊骨頭,故意滿不在乎地擦著手抱怨,“你們食堂給雞穿防彈衣是吧,裹這麼厚麵包糠,把我上牙膛都磨破了。”

“啊,真是抱歉,”那個人帶著溫厚的笑意說,“請你來,連點像樣的招待都沒有,下次我給你叫外賣,你可以點菜,想吃什麼?”

“屎,”他像個叛逆的中二病一樣,“怎麼還有‘下次’!”

“正要告訴你,”那個人不以為忤,語氣依舊慈愛,“我這裡很多需要你幫忙的工作,‘聯合會’決定把你從‘特區’抽調出來,由我來做你的監護人。”

“是監、管、人。”

“你更喜歡這個稱呼嗎?也行,或者你也可以叫我‘老東西’。”

烏鴉有點坐立不安,脫口說:“你們用得著我身上那玩意兒,抽出來不就得了?”

對方沉默了。

於是他更加口不擇言:“聯合會早都急不可耐了吧?反正我也……”

“孩子,”對方打斷他,“你不想到我身邊來?”

他更坐立不安了,越發討人嫌地油腔滑調起來:“那不會,跟著您多光榮啊,我那不知在什麼地方的祖墳肯定炸……”

“但我總覺得你從我坐這開始,就一直想跳窗戶出去。”

“……”

那個好脾氣的人就站起來,推開窗戶往外看了一眼,轉身對他說:“這是二樓,下麵草墊挺厚的,你要跳也可以,跳嗎?”

對他這麼說的人背著光站在窗前,依然看不清。隻有“可以”兩個字一直回蕩,撞著他的耳膜,把他撞醒了。

烏鴉一睜眼,天光……燈光已經大亮。

他迷瞪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在什麼地方。

漿果圈裡已經人聲嘈雜,伯爵也早出去乾活了——她雖然殺人,但不會見不得孩子睡懶覺,光是這點,這媽當得就值一個五星好評。

夢正像午夜到訪的仙人一樣,飛快地從他記憶裡撤退,轉眼杳無蹤跡。烏鴉低頭坐在床邊,等低血壓帶來的眩暈過去,聽見漿果圈裡開始放廣播。

歡快的音樂裡夾雜著溫柔的鼠聲說教,廣播大意是:世界上最大的福氣就是能吃能睡,要感恩生活,時刻警惕腦子裡不同尋常的念頭,因為“胡思亂想”是漿果腦癌的症狀,致死率極高。

烏鴉:“……”

真的假的,不要糊弄文盲智障,腦癌還有這症狀?

伯爵房間裡有簡陋的水龍頭,他靜坐了一會兒,攢夠力氣起來隨便洗涮了一下,用脖子上的芯片刷開樓梯間門鎖下樓。

樓下,姑娘們都起了,等著領飯的小肥雛已經排起了長隊。

廣播:“多唱歌,少廢話,杜絕問問題——唱歌養神,多話傷氣,問題很危險。”

院子裡的大人孩子們搖頭晃腦,齊聲跟讀:“唱歌養神,多話傷氣,問題很危險!”

烏鴉:“噗——”

然後他就因為光顧著傻笑擋道挨了打。

伯爵一鞭子下去,烏鴉沒怎麼著,領飯的小肥雛們都嚇壞了,隊伍立刻肅靜,小朋友們連廣播跟讀都不敢出聲了。

鴉雀無聲地領完飯,孩子們圍成一圈,互相監督著吃飯,看見有人剩飯,就舉報給嬤嬤抽鞭子。烏鴉好奇什麼飯能把人喂這麼胖,就從一個孩子碗裡捏了一顆,沒來得及放進嘴裡就慘遭舉報,肥雛糧沒吃著,他又吃了一頓鞭子。

揍完傻兒子,伯爵把這一批肥雛趕回去,又去組織另一批下樓排隊。烏鴉這才發現喂食機旁邊還有個很高級的秤,站上去能自動掃描各項身體數據,孩子們要先上稱,再按秤的指示領飯。

烏鴉湊過去觀察片刻,趁伯爵不注意,蹲地上混進了肥雛隊伍,然後在秤前表演了一個大變活人。

秤:“警告,目標身高已超過標準上限,請儘快處理!請儘快處理!”

烏鴉:“嘿。”

還挺智能。

伯爵一扭頭,烏鴉撒丫子逃竄,不料高估了自己的肺,跑了沒兩步就心慌氣短臉色慘白,被伯爵在男宿舍門口逮住,又揍一頓。

旁邊雞飛狗跳,男宿舍裡的大兄弟就那麼無動於衷地躺著,骨瘦如柴的腚仿佛已經在破躺椅上生了根。

伯爵扯著烏鴉的耳朵,狐疑地打量他:“你今天怎麼回事?”

烏鴉不吭聲,垂著清澈愚蠢的眼睛跟她對視。

伯爵臉上飛快劃過厭煩,沒好氣地把手裡的一碗狗糧塞給他,指著小院裡的種公說:“給他,快滾。”

烏鴉用芯片刷開了鐵門,鑽進了男宿舍,剛一靠近那位種公,就差點被熏個跟頭——種公大兄弟整天躺著不動,早生了褥瘡,蛆蟲從他潰爛的皮肉裡鑽進鑽出。烏鴉走近才發現,大哥裙子上的斑駁原來不是布料花紋,是排泄物,這可憐人已經大小便失禁了。

難怪伯爵自己不肯來。

烏鴉踮著腳走到他的同類麵前,抽了抽鼻子,有點上頭。種公身上不單是臭,還有一股預告死亡的腐爛味道,偉大的查爾斯先生判斷的沒錯,他就快死了。

烏鴉肅穆地將飯碗上供到種公大哥麵前,把塑料勺子大頭朝下插在糧裡,吊唁似的一鞠躬。

大哥對烏鴉和飯都視若無物,隻是直勾勾地盯著不遠處的鐵柵欄。

烏鴉順著他的目光,看見鐵柵欄上掛著個小花籃,做得很精巧,裡麵裝滿了草繩編的小玩偶和包裝紙折的花。

種公嘴裡瀝出了幾個含糊的字,烏鴉湊近了仔細聽,聽見他說:“風鈴……鈴……鈴……”

風鈴?

烏鴉來到小花籃下,看了半天也沒找到鈴鐺在哪,正要伸手去摘,就被人一巴掌扇掉了手。

伯爵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拿了盒肉罐頭塞給他:“一邊吃去,再搗亂打死你。”

說完,她就匆忙走了。

烏鴉低頭看著手裡的罐頭,疑惑地挑起眉——伯爵遞過來的罐頭居然已經開了蓋、攪拌好了。

這麼體貼?

這時,一顆腦袋探過來打斷他的思緒:“烏鴉,我來啦!”

一股奶香味撲到他身上,珍珠妹妹親昵地摟住他胳膊,把烏鴉拖到旁邊坐下:“你剛才乾什麼壞事了,挨那麼響一聲打?”

烏鴉指了指鐵柵欄上的花籃。

“啊,”珍珠臉上笑容散了,“你也想麵包了吧?”

“想,想死了,”烏鴉心說,“給我一條白吐司,我立馬賣身為奴。”

把哈喇子咽下去,他理智才回歸,意識到“麵包”可能是個人名,於是慢吞吞地重複了一遍:“麵——包?”

滿院的姑娘沒人應,隻有背對著他們掃院子的伯爵一頓。

“你是不是快把她忘了,傻烏鴉?麵包也是嬤嬤生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烏鴉溫柔地低頭,注視著女孩的發旋。

“花籃就是麵包做的,她可好了,是世界上最好的漿果,就是‘腦子太多’,得腦癌死的。”珍珠說到這,又告誡自己似的低聲念經,“多唱歌、少廢話,多唱歌、少廢話……”

烏鴉若有所覺,再次看向鐵欄杆上的小花籃。

背陰的地方,他的左眼悄無聲息地認識了漿果圈裡第二位死者。

一個珠圓玉潤的少女從花籃裡出來,重現在了他麵前。她個頭不高,小圓臉,整個人像團棉花糖,隻有眼睛長得和伯爵一模一樣。

眨眼的光景,烏鴉就看完了她臨終的一切:從背景燈光判斷,那應該是某個深夜,這個叫“麵包”的女孩子獨自走出女宿舍,拖著條五六股草繩擰的麻繩。不怎麼熟練地在鐵欄上綁了個繩扣,她踩著板凳,把頭伸了進去。

烏鴉呼吸一頓,不同於昨天那場謀殺案,這一次的窒息感來得溫和、漫長……又絕望。

他靜靜地坐在那挨著,沒讓身邊的小女孩察覺到一點異樣。

這一次,死亡場景裡還有其他人,男宿舍小院裡,兩個男人——包括烏鴉自己——竟然都醒著。這倆智障兄弟像一對木雕泥塑,一個在院裡坐著,一個趴在窗戶上,呆呆地目擊著鐵柵欄那頭的自戕。

麵包在他們倆的注視下一腳踢開矮凳,搖晃的身體撞在鐵柵欄上,發出嘶啞的“嘎吱”聲。直到伯爵衝出來抱住女孩的身體,男宿舍裡的兩尊人偶都沒動一下、也沒發出任何聲音。

隻是有那麼一瞬間,黑暗中不知哪裡劃來一簇光,中年種公的眼睛短暫地閃爍了一下,很快又熄滅,如同狂風卷起的火星。

烏鴉看見他嘴微微動了動,似乎是在說:“風鈴……”

麵包死於“腦癌”。

原來在這裡,絕望而死,就叫死於“腦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