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謝愷塵十三歲,少年低下頭,看著自己掌心裡盤踞出的光亮。
帝國的孩子們在六歲入學這一年會接受統一的精神力檢測,並且根據不同的評級分到不同的學院、班級。
精神力等級對每一個人的影響長達一生,從六歲開始,許多人就踏入不同的命途軌跡了。
七年前,萬眾矚目的小太子測出有史以來首個S級,帝國舉國上下歡慶,皇帝甚至特意設立了慶典,祝賀人類已然出現了進化至新高度的先鋒。
然而小太子對精神力的控製程度卻令人失望,S級這樣極高的精神力對於年幼的孩子來說實在過於龐大,他無法熟練操縱,反而所到之處如颶風過境,毀滅一切。
沒有靈寵敢靠近他,再醫術精湛的療愈師同樣束手無策。
唯一能阻止情況惡化下去的辦法,就是他不再使用精神力,像個連D級都不如的殘缺人類一樣生活。
謝愷塵十三歲了,測出S級精神力、並且發覺無法使用已經過去七年。
從眾星捧月,到隕落,這七年裡小孩子經受的折磨和煎熬是外人所不能想象的。
小少年把自己關在全封閉的模擬訓練室中,一練就是一整天,試圖能夠控製精神力。
可他就算累得精疲力儘,依舊無法將它集中到自己想要施展的地方。
一個不小心,耀眼的白金光芒又一次將訓練室中最堅固的對練機甲劈成兩半。
這就是為什麼在人前他從來不敢隨意動用精神力——身為太子,他的職責是保護帝國的子民,可他現在能做到的隻有傷害。
少年氣餒地躺在一地狼藉中,看著手中凝聚的白金光芒,隻覺得它的璀璨如此可笑。
光是精神力具象化的一種方式,不同等級的顏色也各不相同,S級是罕見的白金色。
那本來應當是他的驕傲,是帝國的驕傲,可是現在……
訓練室的門忽然打開了。
小謝愷塵嚇了一跳,坐起來,看見身後跟著一堆侍從的父王走進來,環視廢墟。
皇帝的臉色冰冷,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嫡子,語氣和目光同樣漠然:“你這樣和廢物沒有差彆,真讓我失望。”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
仆從們全都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跟著離開的離開,進來打掃的打掃。
小少年灰銀色的雙眸中原本對父王的畏怯化為深深的痛苦。
他低下頭,腳下還踩著一小塊碎片,在來來往往的侍從和機器人中間,同樣對自己憎恨至極。
仆從以他在這裡會妨礙打掃為由“請”他離開,謝愷塵來到母後的寢宮,那是他唯一能找尋到安慰的地方。
他半跪在母親麵前,額頭抵著她的膝蓋,將她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側。
母親用另一隻手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頂,謝愷塵吸了下鼻子,他十三歲了,自我認知即將是大人,不該再像小孩子一樣把委屈講給母親聽,隻淤積在胸口。
接著,過量的苦楚導致精神力超負荷,在到達某一個崩坍的臨界值時,少年的白金光芒驟然失控。
精神力隻有B的皇後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
現實中,先後是因病去世的,與太子無關。
然而在謝愷塵的潛意識裡,若不是自己這樣無能,母親也無須常年為自己操心,積勞成疾,那樣年輕就離開了。
這十年來,他的自責從來沒有停止過。
十年後,被暗算、差點死在荒星上的這個夜晚,千百個夢魘在同一時刻向他俯瞰而來,包括夢中母親死亡前最後望向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柔和慈愛。
連在夢裡,她都沒有掙紮和怪罪,未說出口的同樣是寬宥。
這讓謝愷塵愈發自我厭惡,那些電流一樣流淌過全身的白金光亮幾乎將他包裹其中。
聖梧桐感應到了不同尋常的外界力量,常年靜止不動、幾乎不受風雨影響的枝葉同一瞬間簌簌顫動起來,銀光愈發刺眼。
謝愷塵同樣感受到力量的對抗,而且前所未有和自己同等強度,這讓他潛意識裡的防禦愈發激烈。
白金的光已然亮到了大多數生物肉眼無法承受的地步,電流滋滋作響,聽著叫人膽寒。
若有皇室的人見證,恐怕連逃跑的念頭都沒了,乾脆跪在地上祈求來生順遂,彆再遇見太子殿下。
畢竟太子殿下的精神力醞釀到此地步時,曾僅憑一人之力,毀掉了當時軍械部打造出的、號稱無堅不摧的新型頂級機甲。
謝愷塵同樣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可惜他無力阻止。
那些光一旦釋放出去,便如同海嘯越漲越高,再也收不回來。
若是有辦法控製,也不會叫做暴走了。
那個人說得沒錯,他就是災星,無論在哪裡都會給他人帶來不幸。
可惜了那個毛茸茸的小東西。
入睡前,小鳥兒好像還把腦袋埋在自己懷裡吧?
謝愷塵雖然不習慣跟彆人親近,但畢竟隻是無害溫順的小動物,也就隨他去了。
他的一時鬆懈,導致這次暴走首當其衝的就是鳳凰。
那樣柔弱、幼小,連一擊都承受不住吧。
都這麼多年沒有誰敢靠近自己了,謝愷塵模模糊糊地想,還是應該遠離我才對。
抱歉,小家夥。
他閉上眼。
*
……預想中毀天滅地、連自己的骨骼都仿佛被碾壓重新拆解一遍的爆發並未到來。
反而,一縷清涼而柔軟的光芒,緩緩探入人類的意識深處。
謝愷塵睜開眼,看見那團光是很淺的金色,清透又純淨。
光是沒有實體的,更沒有觸感,可不知為何,謝愷塵仿佛感受到了它軟綿綿的絨毛。
他失控的、正橫衝直撞大殺四方的白金光,被那縷奶金色細心地包裹住。
像是一雙小小的翅膀,努力地抱住了他的手指。
在那一刹那,翻騰的海嘯好似被施了定身術,不僅不再接著暴漲,反而開始平息。
奶金與白金色交融,直到前者逐漸覆滅了他的隱忍多年的怒火與苦澀。
那幾乎是一個奇跡。
細碎的光暈仍在精神世界中流淌,這一回不再是被滔天巨浪裹挾,而是如同平躺在溫情的溪流中,從指尖到耳根,全都和煦地無儘舒展開來。
謝愷塵感覺到安全和鎮定。
他平靜下來了。
在過去,終結太子殿下的精神力暴走,唯有他自身因傾瀉而空後力竭停息。
這是謝愷塵從六歲起,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外力能夠安撫他,直至浪尖上的小船平穩過度。
淺金的光暈遠離了,謝愷塵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抓住,卻消散在空氣中。
他感到一陣刻骨的失落。
他想抱住那團光,讓它永遠留在身邊——
“啾啾?”
人類猛然從精神世界中回過神來。
他的視線聚焦,小毛球正一臉焦灼撲騰著翅膀圍著他飛來飛去。
夢裡照亮煉獄深淵的淡淡金光……是你嗎?
謝愷塵怔怔地看著小鳳凰:“你……”
他想說你竟然可以為我療愈,可受損的聲帶僅發出模糊的一個音節,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鳳凰見他的眼神重歸清明,擔心也化為喜悅,衝向他懷裡:“啾啾,啾啾!”
似乎在訴說劫後餘生與失而複得。
謝愷塵心中一顫。
他抬起手,將小幼崽抵在自己的肩頸處,低下頭。
他咽下喉頭湧動的苦澀,鼻尖埋在奶啾絨絨的羽毛裡,嗅到漿果、森林晨霧和雨後新芽的清香。
寧和而安定的氣味。
他是有多幸運,遇到這個小家夥。
撫平他精神上的躁動,遠比治愈身體上的損傷更加珍貴。
奶啾在他頸窩蹭來蹭去,在他恢複平靜的同時,小東西自己也有活力多了。
半晌,終於戀戀不舍離開人類,在他腹部盤旋,卻始終沒有降落。
“啾,啾啾,啾!”
你的小鳳凰很擔心你。
謝愷塵順著看過去,發現自己肋骨部位先前已經被鳳凰治療愈合的傷口,因為剛才魘在夢境中的躁怒又一次裂開。
他在機甲上穿的是淺色的指揮官製服,這時候下擺泅出明顯的殷紅。
謝愷塵並不很在意這個,畢竟受傷於他而言是家常便飯。
但他不喜歡血腥味汙染了鳳凰的氣息。
小團子焦慮地在空中轉來轉去,最後落在他的腿上,盯著滲血的地方,著急地啾啾直叫。
他並沒有像上次一樣,施展治愈的魔法。
看起來也不像是想放棄自己不管。
謝愷塵推測,小幼鳥也許短期內無法對同一處傷口進行二次修複。
那就自己先處理吧。
這兒沒有母星先進的醫療設備,隻能暫且先包紮。
謝愷塵想起來逃生艙裡應該會備一些應急藥品,準確過去看看。
他起身的時候牽扯到傷處,這點疼痛對於太子而言連眼不會眨一下。
小鳳凰明顯不這麼覺得,仍然在他腹部周圍盤旋,似乎在阻止他有所動作。
是在擔心我嗎?
謝愷塵想。
帝國那麼多人盼望著他倒台、退位、甚至死。
遙遠荒星的森林裡,竟然會有一個小生命,擔心他哪怕最輕微的疼痛。
實在是……
謝愷塵伸手讓小毛球飛過來,放到肩膀上,屈起食指撓了撓他的頭頂。
紀攸條件反射眯起眼,舒服地直用小腦袋蹭人類的手指。
好舒服呀,約阿諾,撓撓,再撓撓~!
誒不對。
紀攸翹起尾翎,瞪圓了眼睛。
你的傷不可以亂動——禁止對小鳥使用糖衣炮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