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紅勝楓膚白若雪 4(1 / 1)

天官賜福 墨香銅臭 4706 字 10個月前

這咒枷猶如一個黑色項圈套在人脖子上,根本藏不住,而且容易使人產生不好的聯想,謝憐輕輕拉了拉衣領。雖然並不能遮掩什麼。

天色已暗,看不清那少年神色了。謝憐拿起繩子輕聲哄那牛。那群囚衣鬼走了過來,想要過去,卻感覺路中央有什麼東西擋著,都粗聲粗氣地道:“真是奇了怪了,怎麼過不去!”

“真的!過不去!見鬼了!”

“他媽的,咱們自己不就是鬼嗎,能見什麼鬼?”

謝憐好不容易哄好了牛,與這群無頭的囚衣鬼擦身而過,聽他們抱著頭顱吵吵嚷嚷,隻覺好笑。那群鬼魂還有諸多抱怨:“那個,你是不是搞錯了?我怎麼感覺抱著你腦袋的那個才是我的身體?”

“是你的身體拿錯了頭吧!”

“趕緊換過來吧你們……”

“你這頭的切口怎麼這麼不整齊?”

“唉,那個劊子手是個新手,砍了五六刀才給我砍下來,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你家裡人沒給紅包吧。下次記得事先打點一下,一刀給個痛快。”

“哪來的下次!”

七月十五中元節,乃是鬼界的第一大節日。這一天,鬼門大開,平日裡潛伏於黑暗中的妖魔鬼怪們全都湧了出來,大肆狂歡,生人須得回避。尤其是在這天的晚上,閉門不出是最好的選擇。一出門,撞上點什麼的機會可比平日大多了。謝憐一向是喝涼水都塞牙,穿道袍也見鬼,此刻就撞個了正著。隻見四麵八方都漂浮著綠幽幽的鬼火,許多鬼魂追著那鬼火跑,還有一些麵無表情、喃喃自語的壽衣鬼魂蹲在一個圈子之前,伸手去接後人們燒給他們的紙錢、元寶等供品,

這一派景象,可謂是群魔亂舞。謝憐從中穿行,正想著今後出門一定要看黃曆,忽然有個聲音殺雞般的尖叫道:“不好啦!不好啦!殺鬼啦!”

這一叫叫得眾鬼惶惶:“哪裡哪裡?哪裡殺鬼了?!”

尖叫的那隻鬼道:“嚇活我了!我在那邊發現了好多破碎的鬼火啊,都是被生生打碎的,好狠啊!”

“都打碎了?這是碎屍萬段啊!真的太狠了!”

“誰乾的?該不會……有法師和尚道士混進來了吧?!”

那群無頭人紛紛叫道:“啊!說起來,剛才我們在路上也被什麼東西擋住了過不去。那該不會就是……”

“哪裡哪裡?”

“就在那裡!”

謝憐暗叫不好。下一刻,一大群妖魔鬼怪便把這輛牛車團團圍住了,一個個獰相畢露,不懷好意地道:“我聞到了熱氣騰騰的陽味兒啦……”

藏不住了!

原本在中元節衝撞群鬼便是活人沒道理,謝憐哪裡想和這麼一大幫子東西鬥,驅車喝道:“走!”

那牛十分驚恐,老早就在不安地原地刨著蹄子,一聽喝聲,迫不及待拉著板車狂奔起來,謝憐不忘拉一把身後少年:“坐穩!”

他一扯韁繩,一輛牛車突然在一圈鬼火中暴露無遺,衝出包圍,青麵獠牙、缺胳少腿的群鬼在車後尖叫道:“真的有道士啊!死道士活得不耐煩了!”

“活人居然敢來攪合咱們的中元會,追!”

謝憐一手抓韁繩,一手掏出一大把符咒往地上一扔,道:“絆!”

此乃逃跑利器“絆步符”,隻聽一串轟轟,每轟一聲就給群鬼設下一道障礙,拖住他們一小段時間,不過也隻有一小段時間,這麼多符用掉,不到半柱香就會追上來。謝憐火燒屁股般駕著牛車逃了一段山路,突然道:“停——!”

那老黃牛拉著牛車來到了一條岔路口,謝憐一看前方有兩條黑漆漆的山路,立即拉住了繩子。

這裡可得萬分小心了!

中元節這一天,有時候人們走著走著便會發現麵前出現了一條平時並不存在的路。這樣的路生人是不能走的。一旦走錯走到了鬼界的地盤裡,再想回來可就困難了!

謝憐初來乍到,分不清這兩條山路該走哪條,想起方才在鎮上除了收了一大包破爛還買了些雜物,其中就有簽筒,於是翻出來拿在手裡嘩啦啦地搖,邊搖邊道:“天官賜福百無禁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第一根左第二根右!哪路簽好便走哪條!”話音剛落,哢哢!筒裡掉出兩根簽,他拿起一看,沉默了。

下下簽,大凶!

兩根簽都是下下簽,兩條路都是大凶,豈不是走哪條都是死?

謝憐無奈,雙手持筒又是一陣狂搖:“筒啊筒,何至於如此絕情!再來一次,給個麵子吧!”

哢哢!又是兩根,拿起來一看,依然全都是下下簽,大凶!

這時,一旁的三郎忽然道:“我來試試?”

反正總不會比他更差,謝憐便把簽筒遞給了他。三郎單手接過,隨意搖了搖,掉出兩支,拿起來,看都不看就遞給他。謝憐接過一看,竟然兩支都是上上簽,不禁驚奇。

衰到他這個地步,似乎經常連旁人的手氣也被他帶衰了。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此,反正常常被這麼抱怨。可這少年竟是分毫不受他影響,直接搖了兩個上上簽出來!

兩根都是上上簽,他胡亂選了一條,驅車邊跑邊道:“你運氣很不錯啊!”

三郎把簽筒隨手往後一丟,笑道:“是麼?我也覺得我運氣不錯。一向如此。”

聽他說“一向如此”,謝憐暗歎: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果然是可比天塹!

誰料沒跑一陣,四麵八方又是一陣鬼哭狼嚎:“逮著了!在這裡!”

“大家都過來!死道士在這兒!”

一顆顆鬼頭冒將出來。謝憐道:“啊,居然還是選錯了!”

絆步符效用已過,這些妖魔鬼怪裡三層外三層圍住他們,還在不斷增加,真不知這裡為什麼會聚集這麼多非人之物,但也沒空奇怪了。謝憐馬上跪了,道:“衝撞諸位實非本願,還望各位高抬貴手。”

一個無頭鬼啐道:“你怎麼不先高抬貴手?在那邊打散一堆鬼火的就是你們吧!”

謝憐無辜地道:“不是我們啊。實不相瞞,在下隻是一個收破爛的。”

“不要狡辯了!哪有你這樣的收破爛的?你分明就是個死道士!”

謝憐道:“打散鬼火不一定就是道士啊!”

“那還能是什麼?鬼嗎?”

謝憐悄悄把手放進袖子裡,正色道:“不是沒可能。”

“哈哈哈哈哈哈死道士!死到臨頭了你……你……你……”

發出震天嘲笑的群鬼突然卡了殼,謝憐道:“我如何?”

他一問,群鬼卻是連卡殼都沒了。它們盯著謝憐,仿佛看到了什麼恐怖至極的東西,要麼張大了嘴,要麼閉緊了嘴,好幾個無頭死囚嚇得手裡抱著的頭都掉到地上了。

謝憐試探著道:“……諸位?你們……”

誰知,還沒問完,群鬼便如風卷殘雲,作鳥獸散。

謝憐愕然:“不是吧?”

他手裡那把符還放袖子裡沒扔出來呢,這就被發現了?這些小鬼有這麼敏銳嗎?

嚇跑它們的,當真是他嗎?

還是,他身後的什麼東西?

謝憐一下子回過頭。

他身後的,隻有昏死過去的牛車主人,以及那名依舊悠然托腮的紅衣少年。

見他回望,三郎又是微微一笑,放下了手,柔聲道:“這位道長,好英姿颯爽啊,那些妖魔鬼怪都被你嚇跑了呢。”

“……”

謝憐也乾笑道:“是嗎。我也沒想到,原來我這麼厲害啊。”

扯了幾下繩子,牛車車輪又緩緩滾動起來。接下來一路順利,不到半個時辰,牛車便慢騰騰地爬出了森林,來到了坦蕩的山路。菩薺村已經在山坡之下,一簇一簇的燈火溫暖明亮。

竟是真的“上上簽”之路,有驚無險。

夜風拂過,謝憐再一次回頭。三郎似乎心情甚好,躺了下去,正枕著自己雙手眺望那輪明月,那少年的眉眼在淡淡的月光之下,不似真人。

沉吟片刻,謝憐漾開一個笑容,輕聲道:“噯,這位朋友。”

三郎轉過頭來,道:“什麼?”

謝憐道:“你算過命嗎?”

三郎道:“沒算過。”

謝憐道:“那,你想讓我幫你算算嗎?”

三郎看他,笑道:“你想幫我算?”

謝憐道:“有點想呢。不過,當然還是看你願不願意了。”

三郎微一點頭,道:“行。”

他坐了起來,身體微微傾向謝憐,道:“你想怎麼算?”

謝憐道:“看手相,如何?”

聞言,三郎嘴角微彎。那笑容說不清是什麼意味,隻聽他道:“好啊。”

說著,便朝謝憐伸出了一隻左手。

這隻左手手指修長,指節分明,十分好看。並且絕不是那種柔弱的好看,勁力暗蓄其中,誰也不會想被這樣一隻手扼住咽喉。

月光潔白,說暗似乎不暗,說亮又似乎不亮,謝憐低頭看了一陣,牛車還在山路上緩緩爬行,車輪和木軸嘎吱作響。三郎道:“如何?”

少頃,謝憐緩緩道:“你的命格很好。”

三郎道:“哦?怎麼個好法?”

謝憐抬起頭,道:“你性情堅忍,極為執著,雖遭遇坎坷,但貴在永遠堅守本心,往往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此數福澤綿長,朋友,你的未來必然繁花似錦,圓滿光明。”

以上幾句,全都是胡說八道。謝憐根本就不會給人看手相。他從前被貶,有一段時間便經常後悔從前在皇極觀為何不跟國師學看手相和麵相,如果學了的話,在人間討生活的時候也不用總是吹吹打打街頭賣藝和胸口碎大石了。而他之所以要看,也並不是看這少年命運如何,而是要看這少年到底有沒有掌紋和指紋。

尋常的妖魔鬼怪可以變幻出虛假的肉身,裝作活人,但是這肉身上的細微之處,比如掌紋、指紋、發梢,一般是沒有辦法細致到這種地步的。

可這少年的掌紋,十分清晰。

謝憐裝作很有把握的樣子硬著頭皮編了幾句,終於編不下去,三郎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就一邊聽他胡說八道,一邊低低地發笑,笑得十分耐人尋味,道:“還有嗎?嗯?”

謝憐心想不會還要編吧,道:“你還想算什麼?”

三郎道:“既是算命,難道不都要算姻緣嗎?”

謝憐道:“我學藝不精,不太會算姻緣。不過想來,你應當不用愁這個。”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為什麼你覺得我不用愁這個?”

謝憐道:“定然會有許多姑娘家喜歡你吧。”

三郎道:“那你又為什麼覺得必然會有許多姑娘家喜歡我呢?”

謝憐正要開口順著他答下去,忽然反應過來了。這小朋友,竟是在想方設法引著自己直接開口誇他呢!

他無奈又好笑,不知該說什麼好,隻好道了聲:“三郎啊。”

這是謝憐開口叫的他第一聲,像是在討饒了。那少年聽了,哈哈一笑,終於放過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