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轎通體轎衣皆是大紅綢緞,彩線繡著花好月圓、龍鳳呈祥。南風與扶搖兩人一左一右護行於花轎側。謝憐端坐轎中,隨轎夫行走,悠悠晃晃,越晃越狠。
八抬大轎的八個轎夫,皆算得上武藝高強的凡人,是扶搖找那位懸賞的官老爺借的八名武官。之所以要找武藝高強的,並不是指望他們幫上忙,隻要他們足夠自保。本來也沒什麼,壞就壞在扶搖因為不耐煩而說了大實話,惹得這八名轎夫現在心裡有氣,難免發作,故意一頂轎子抬得顛顛簸簸。外人看不出來,可坐在轎子裡的人隻要稍嬌弱一些,怕是就要吐個昏天黑地。顛著顛著,果然聽到轎子裡的謝憐低低歎了口氣,幾名武官忍不住暗暗得意。
扶搖在外麵涼涼地道:“小姐,你怎麼了?高齡出閣,喜得流淚嗎。”
新婦出閣的確都是要在花轎上啼哭的。謝憐啼笑皆非,道:“不。隻是我忽然發現這送親隊伍裡少了很重要的東西。”
南風道:“少了什麼?該準備的我們應該都準備了。”
謝憐道:“少了兩個陪嫁丫鬟。”
“……”
外邊兩人不約而同看了一眼對方,想想對方女裝的模樣,俱是惡寒。扶搖道:“你就當家中貧窮,沒錢買丫鬟,湊合著吧。”
謝憐反問道:“窮還養得起你們?”
扶搖道:“我們好養。”
謝憐:“整天砸來砸去浪費食物還好養?”
扶搖:“公主,你話這麼多,當心被駙馬嫌棄。”
謝憐:“駙馬愛我,不會嫌棄的。”
扶搖:“愛你還過了這麼多年才娶你。”
謝憐歎了口氣,道:“唉,他也不想的,我不怪他。”
扶搖道:“我看你已經被那狐狸精迷住心竅了!”
謝憐道:“你怎麼突然換了本子?從小姐出閣到公主下嫁又到狐精魅人,好好演完一個不行嗎。”
南風喝道:“你們夠了沒有!還上癮了是不是!”
轎夫們聽他們鬼扯,忍俊不禁,不滿之意倒是消散了不少,轎子也穩當起來。謝憐便又靠了回去,正襟危坐,閉目養神。
誰知,未過多久,一串小兒的笑聲突兀地響起在他耳邊。
咯咯桀桀,嘻嘻哈哈。笑聲如漣漪般在山野之中擴散開來,空靈詭異。然而,花轎並未停頓,甚至連南風與扶搖都沒出聲,似未發現任何異狀。
謝憐睜開了眼,道:“南風,扶搖。”
南風在花轎左邊,脫口道:“公主……”忽然反應過來自己被另外兩人對了一路的惡俗戲本洗腦了,黑著臉改口:“……殿下,怎麼了?”
謝憐道:“有東西來了。”
此時,這支“送親隊伍”已漸入與君山深處。
四野愈寂,就連木轎嘎吱作響聲、踏碎殘枝枯葉聲、轎夫們的呼吸聲,在這一派寂靜之中,也顯得略微嘈雜了。而那小兒的笑聲還未消失。時而遠,仿佛在山林深處,時而近,仿佛就趴在轎子邊。
南風神色凝肅:“我沒聽見任何聲音。”
扶搖冷聲道:“我也沒有。”
轎夫們就更不可能有了。謝憐道:“那它是故意隻讓我一個人聽見的了。
八名轎夫本來自恃武藝高強,加之覺得今夜多半又無功而返,並不畏懼,但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之前那四十名失蹤的送親武官,開始冒冷汗。謝憐覺察有人腳步慢了,道:“彆停。裝作什麼事都沒有。”
南風揮手,示意他們繼續走。謝憐又道:“他在唱歌。”
扶搖問:“在唱什麼?”
細細聽辯那小兒的聲音,謝憐一字一句、一句一頓地道:“新嫁娘,新嫁娘,紅花轎上新嫁娘……”
寂夜之中,分明是他在念,但眾人卻仿佛聽到了一個幼童的聲音,正在和他一起唱著這支古怪小謠,心下毛骨悚然。
謝憐繼續道:“淚汪汪,過山崗,蓋頭下莫……把笑揚……聽不清了。”
南風皺眉道:“什麼意思?”
謝憐道:“字麵意思。就是讓坐在轎子裡的新娘,隻要哭,不要笑。”
南風道:“我是說這個東西跑來提醒你是什麼意思?”
扶搖永遠有不同意見,道:“它未必就是在提醒,也有可能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其實要笑,不能哭。不要上當。”
謝憐道:“上當又會如何?”
扶搖道:“被鬼新郎劫走。”
謝憐:“我們今晚出行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必須得告訴你們。”
南風:“什麼事?”
謝憐道:“其實從上花轎開始,我就在笑了。”
“……”
話音剛落,轎身猛的一沉!
外麵八名武官忽然一陣騷亂,花轎停了下來,南風喝道:“都彆慌!”
謝憐道:“怎麼了?”
扶搖淡淡地道:“沒怎麼。遇上一群畜生罷了。”
他剛答完,謝憐便聽到一陣淒厲的狼嚎。他道:“與君山裡常有狼群出沒嗎?”
一名轎夫在外答道:“從沒聽說過!”
謝憐一振嫁衣袖擺,讓它看上去更端莊,道:“嗯,看來是找對法子了。”
黑夜的野林中亮起一對對綠幽幽的狼眼,一匹又一匹的餓狼從森林中緩緩走出,包圍過來。
這看得到打得著的野獸,不比聽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眾人摩拳擦掌,準備大展身手大殺一場。可好戲還在後頭,緊跟著它們的步伐,沙沙、沙沙,一陣似獸非獸,似人非人的怪聲響起。一名武官驚道:“這又是什麼東西!”
謝憐道:“又怎麼了?”
南風道:“你彆出來!”
轎身猛地一震,有什麼東西扒在了轎門上。謝憐目光下斂,從蓋頭下看到了一條黏糊糊的白手臂。
它竟是爬進轎子裡來了!
眼看那東西就要摸到謝憐靴子,卻又被外麵的人一把拖出去。南風在轎子前罵道:“是鄙奴!”
一聽是鄙奴,謝憐道:“這下麻煩了。”
鄙奴又稱“人蟲”,在靈文殿的判定中,是一種連“惡”評都不配得到的東西。據說它最初是人,它有頭有臉,但模糊不清;它有手有腳,還不止一對,多的能長五六對手腳,但無力直行隻能爬。它戰鬥力低下,可很多人寧可遇上厲鬼都不想遇上它。因為鄙奴往往是和彆的妖魔鬼怪一起配合出現的,它生命力又極其頑強,並且成群結隊,甩不開又打不死,漸漸便會被耗乾力氣,總有那麼一瞬大意被它絆倒。而在獵物被彆的妖魔鬼怪殺死後,鄙奴便會撿一點被吃剩的殘肢斷臂當做食物,就像一條巨大的寄生蟲。
扶搖遠遠嫌惡地道:“我,最恨,這東西!靈文殿為什麼沒說過這個,效率太低下了!”
謝憐問:“來了多少隻?”
南風道:“一百多隻!”
十隻便能讓人精疲力竭,一百隻活活拖死他們綽綽有餘。它一般喜歡繁華之地,萬萬沒想到一座與君山裡會有這麼多。謝憐略一思忖,微微抬臂,露出了小半截纏著繃帶的手腕。
他道:“去吧。”
那白綾忽的自動從他手腕上滑落,若有生命一般,從花轎的簾子出飛了出去。
謝憐端坐轎中,溫聲道:“絞殺。”
黑夜之中,一道白影毒蛇一般遊了出來。
那白綾偽作繃帶纏在謝憐手上時看起來最多不過幾尺,可這麼似鬼魅的閃電飛梭在廝殺的眾人間時,卻仿佛無窮無儘。隻聽“喀喀”、“哢哢”一串間隙不留的脆響,數十隻野狼、鄙奴,瞬息便被它絞斷了脖子!
謝憐凝神聽轎外動靜,覺得數量比自己想象的更多,略一思索,又道:“穿膛。”
白綾得令,當空一甩,綾影竟雪亮似劍光,從一匹狼心口刺入,一口氣穿透了二十多隻!
謝憐一手撩起轎簾,從蓋頭下掃了一眼戰況,微微一笑,道:“很好。接下來你隨意。”
那白綾歡呼一般地嘯了一聲,旋成一道白色龍卷,所過之地,血肉橫飛。南風一掌劈飛一隻野狼,見此血腥情景,一呆,一掌拍上轎門:“你不是沒法力不能驅使法寶嗎!那是什麼東西、怎會這麼歹毒?!”
他這一掌拍得整個轎子幾乎散架,謝憐不得不舉手扶門。南風還要說,那白綾抖落一身血淋淋,飛過來“啪”的打掉了他的手。遠處傳來轎夫的慘叫,扶搖道:“有什麼話先打退了這波再說!”
南風隻得去救場。謝憐在後麵道:“南風扶搖,你們先走。”
南風回頭:“什麼?”
謝憐道:“它們衝花轎來的,你們圍著轎子就會一直有東西來,打不完的。先帶人走,我留下來會會那位新郎。”
南風道:“你一個人……”扶搖卻道:“他反正能驅使那綾,你有空拉扯不如送走這群凡人彆讓他們拖後腿。我先走了。”
他倒乾脆,說走就走。南風一咬牙,對幾個轎夫道:“走!”
果然,離了花轎,野狼群與鄙奴們雖然還糾纏不休,但再也沒有新的一波加入圍攻。兩人各護四名武官,路上扶搖邊打邊恨聲道:“豈有此理,要不是我現在……”
言儘於此,兩人對視一眼,扶搖閉嘴轉頭,繼續匆匆行進。
花轎四周,屍橫滿地。
若邪綾已將撲上來的狼群與鄙奴們儘數絞殺,飛了回來,柔順地纏回了他的手腕。謝憐靜靜坐於轎中,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沙沙作響的樹海包圍著。
忽然之間,萬籟俱靜。
風聲,林海聲,魔物嘶吼聲,刹那全數陷入一片死寂,仿佛在忌憚著什麼。
然後,他聽見了很輕的兩聲笑。
像是個男人,又像是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