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二三裡,一座城隍廟紅紅火火立在路邊。廟宇雖小五臟俱全,三人進到廟裡,殿上供的就是南陽武神披甲持弓的泥塑神像。謝憐一看到這神像,道:“這……跟我認識的風信不太一樣啊。”
扶搖哈哈道:“真是慘不忍睹啊!”
南風額頭青筋暴起,謝憐馬上跳到中間把兩個人攔開:“有什麼關係嘛,神像塑得走形豈非常事。彆說媽都不認識了,有的神官見了自己的神像自己都不認識呢。”畢竟沒幾個工匠師傅見過神官本人,都是要麼美得走形要麼醜得走形,隻能靠特定姿勢、法器、服冠等來辨認。謝憐又一推他們:“你們看,有信徒來參拜了,還是女信徒!快隱去身形。”
兩人都道:“哪裡?”順著一看,果然,進來了一名少女。但他們臉色都刷的變了。
扶搖道:“太醜了!還不如沒有。”
平心而論,扶搖說的是實話。那少女滿臉纏著繃帶,繃帶下透出一絲猩紅,恐怕不是傷疤就是胎記。但她跪地默默祈福,神色虔誠,謝憐回頭,語重心長道:“扶搖,不能這樣說女孩子。”
扶搖撇嘴。謝憐又困惑道:“說來南風,你們家竟有女信徒,真是難得。”
武神的女信徒一向很少,隻有八百年前的謝憐是個例外。不過,原因非常簡單,就兩個字:好看!
不錯!他很清楚,不是因為他德高望重或神武非凡什麼的,大家僅僅是衝著他的臉罷了。他父皇母後召集全國各地頂尖工匠照著他的臉雕神像,能不好看嗎?他的廟也好看,因為那句“身在無間,心在桃源”,導致大家都喜歡把他的宮觀種成一片花樹香海。信女們就衝他的臉和那些花花朵朵也願意進來拜拜。所以當時謝憐還有個美稱,叫做“花冠武神”。當然,一開始是美稱,等到他被貶下凡後,就變成譏嘲他是小白臉的諷稱了。
可一般的武神,因殺伐之氣太重,麵目往往被塑造成猙獰冷酷的模樣,女信徒都寧可去拜拜觀音什麼的,幾乎不會來。南風一臉黑氣道:“我不知道,你彆問我!”
恰在這時,那少女拜完了,一轉身,三人大驚失色。這次不是因為太醜了,而是因為她一轉身,裙子後就是一個巨大的破洞。
她渾然不覺自己身後異狀。謝憐道:“不能讓她就這樣走出去吧?”
扶搖道:“不要問我。她拜的又不是我們家的廟。非禮勿視,我什麼都沒看見。”南風則麵色鐵青不敢動,看來和他侍奉的神官一樣,是個對女子退避三舍的。謝憐隻得親自出馬,外衣脫了一丟。那外衣呼啦一下飄到那少女身上,擋住了她裙後破洞。三人齊齊鬆了口氣。
可這陣風實在邪乎,那少女嚇了一跳,四下看看,拿下外袍就放到了神台上。
謝憐看她要走了,連忙躍出來:“這位姑娘……”
廟內燈火不暗不明,他這一躍帶起一陣風,火光搖晃,那少女隻覺眼前一花,一名男子就突然從黑暗裡冒出來,赤著上身還對她伸手,想也不想就是一巴掌:“流氓!”
“啪”的一聲,謝憐就這麼挨了一耳光。
耳光清脆,聽得蹲在神壇上的兩人臉都一抽。這姑娘手勁居然了得,謝憐差點被打得眼冒金星,還不忘把外衣硬塞過去:“姑娘,你裙子破了!”
那少女大驚,一摸身後,飛奔而去。隻剩一陣涼涼穿堂風,謝憐臉頂著一個紅巴掌印,轉身道:“沒事了!”
扶搖道:“沒事個屁。堂堂武神,尊嚴何在?”
謝憐睜眼道:“不然呢?我打回去嗎?如果這樣尊嚴就沒了的話,尊嚴也太不值錢了吧。”
南風卻指著他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謝憐衣服一脫,端的是一身羊脂玉般的好皮肉,隻是淤青和傷口連片,著實駭人,連脖子和雙腕上也都纏滿了繃帶。扶搖神色也凝重起來:“這是誰打的?”
謝憐茫然道:“打?哦,你們說這傷嗎?不是打的,是我不小心摔的。”
“……”
謝憐把脖子上的繃帶解下來,道:“真的是摔的!我還順便把脖子也扭了。現在已經差不多好了。”
扶搖道:“這也是能順便的?你怎麼不順便把腦袋也掉了?”
謝憐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掉過?”
“哈?!”
繃帶一圈一圈落在謝憐腳邊,兩人突然卡住。覺察到他們異樣的目光,謝憐摸摸脖子,笑眯眯地道:“怎麼啦?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咒枷嗎?”
一隻黑色項圈,環在他雪白的頸項之上。
咒枷,顧名思義,詛咒形成的枷鎖。
被貶下天界的神官,天譴會化為一道罪印封禁其神力,永不消除。像是在人臉上黥字,又像是被鐵鏈縛住手腳,是一種刑罰,也是一種恥辱。
這東西謝憐不光有,還有兩道。
扶搖盯了他一會兒,忽然道:“你乾嘛不把這東西取掉?你飛升回來,又不是不能找帝君讓他幫你取。”
謝憐穿上衣服哈哈道:“這不是因為,我上次飛升,和帝君打了一場嗎?我怕我當時下手太黑得罪他了,不好意思去找他取。”
南風道:“帝君又不是慕情,哪會那麼小氣?”
扶搖看他:“你當我是死的嗎?”
南風道:“你是死是活慕情都是一樣的小氣。”
謝憐忙道:“我們先辦正事!誰借我一點法力,我進通靈陣核實一下情報。”
南風舉起手,謝憐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二人擊掌為誓,如此,便算是立下了一個簡單的契約。法力,就是可以像借錢一樣相互借來借去的,不過那句咒語卻隻是走個過場,因為他就從沒還過這玩意兒。
一連上通靈陣,便聽靈文道:“殿下終於借到法力啦?在與君山可順利?那兩位毛遂自薦的小神官如何啊?”
謝憐抬起頭,看了一眼兩個在旁邊掐作一團的少年,用發自真心的口吻道:“善良友愛,可塑之才!”又對他們道:“彆打了,再打我要向你們家大人告狀了!”
慕情的聲音也冷冷地浮出來:“扶搖這次完全是擅自行動,我一無所知,回來一定要好好罰他!”
謝憐心想:“你還真是一天到晚都守在通靈陣裡……”他道:“靈文,敢問北方供奉的是哪位神官?”
靈文道:“北方是裴茗裴將軍的坐鎮之地,他的明光廟在那邊香火甚旺。怎麼,殿下要求助嗎?”
謝憐道:“不勞煩了。這鬼新郎,你們還有更多情報嗎?品級評定出來了嗎?”
靈文道:“出來了,是‘凶’。”
凶!
對於禍亂人間的妖魔鬼怪,根據其能力,三界將之分為“惡”“厲”“凶”“絕”四等。
“惡”者一年殺一人,“厲”者一次作祟可滅一門,“凶”者可屠一城。而最可怕的“絕”者,但凡出世便要禍國殃民,天下大亂。
斷開靈識,謝憐正色道:“南風、扶搖,你們聽我說……聽我說!你們好,有人嗎?怎麼又打起來了?你們知道嗎,那鬼新郎是‘凶’,很厲害的,你們留點力氣,齊心協力對付它吧。”
南風掐著扶搖一條角度扭曲的胳膊,額頭青筋暴起:“這人除了陰陽怪氣還有什麼用?”
扶搖也鎖著南風一條角度扭曲的腿,道:“我比你有用!太子殿下,你不是問為什麼風信會有女信徒嗎?我告訴你吧,他家在人間可是很受婦人愛戴的,素有‘巨陽神君’的美稱。所謂婦女之友,求子最強;壯陽秘方,送子南陽。哈哈哈……”
南風臉色紅白交錯,大怒:“總比你們家忘恩負義的掃地真君好!”
扶搖臉一下子也黑了。要知道,慕情在皇極觀最初就是做雜役的,他視此為畢生之恥,聽聞掃地二字必跟人翻臉。扶搖果然道:“彼此彼此,你們家那位也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聽他們這樣把他當成大棒互錘,謝憐終於聽不下去了,道:“等等!”
兩人打得更厲害了。謝憐看著裂為兩半的桌子和滿地亂滾的瓜果,麵上雲淡風輕,心底愁雲慘布。
好不容易來兩個幫手,整天鬥毆,八百八十八萬功德,前途未卜啊!恰好一個小饅頭滾到腳邊,謝憐還沒吃飯,連忙撿起擦擦要吃,被南風眼角瞥見,立馬一掌給他打掉:“彆吃了!”
扶搖也停手了,震驚道:“全是灰你還吃,臟不臟啊。”
謝憐趁機隔開兩人,和顏悅色地道:“第一,你們口裡的那位太子殿下,正是本人。本殿下都沒說話,你們不要把我當武器丟來丟去攻擊對方。我想,你們家兩位大人是絕不會做這種有失體統之事的!”
聽了最後一句,兩人神情微有閃爍。
謝憐又道:“第二,你們是來協助我的,對嗎?那麼到底是你們聽我的,還是我聽你們的?”
半晌,兩人才道:“聽你的。”
雖然他們的臉看上去都像是在說“我自願”,但謝憐也很滿意了,“啪”的一聲雙手合十,道:“好。最後第三,最重要的一點——如果一定要丟什麼東西,那還是請你們丟我,不要丟吃的。”
南風終於把他第二次撿起來的饅頭從他手裡摳出來了,忍無可忍道:“掉地上就彆吃了!”
次日,依舊相逢小店。
謝憐要了三杯茶,道:“不如大家先來說一下今天的收獲吧?”
正在此時,大街上傳來一陣敲鑼打鼓之聲,三人向窗外望去。
又是那隊陰陰慘慘的“送親”人。這列人馬吹吹打打,連呼帶號,仿佛生怕彆人聽不見。南風皺眉道:“不是說本地人成親都不敢大操大辦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