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父(1 / 1)

“也就是說,”殷如藿細眉微挑,“這場婚約,是程家娘子費儘心機得來的?”

如葵點點頭,“從我聽到的隻言片語來說,是這樣沒錯。”

“而且……”如葵欲言又止。

“怎麼?中間還有什麼難言的隱情?”如藿看如葵這支支吾吾的樣子,好奇追問。

“倒也沒有什麼難言隱情,主要是我也並不確定……”如葵接下阿姊的疑問,回答著。

“這有什麼,本來人也就隻能理解自己看到聽到的,都是局限的,你先來說說看,具體什麼情況,你阿姊聽過之後會有自己的判斷的。”

如葵無奈地聽出阿姊平靜言語下的強烈的好奇之心,緩緩開口道:“依我而言,這程氏阿嫂,為了嫁予阿兄,中間做過的嘗試謀劃,可能不止這次,甚至不止一次。”

“光我知道的,就有前麵的咱家賞花宴和後麵的府宴驚馬這兩次。從結果來看,程家娘子在第二次的謀劃裡,嫁入殷府的目的便已然達成了。”

“隻是,我不理解,阿姊……”說道最後,如葵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著。

“不理解?不理解什麼?”如藿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自從自己的月份越來越大後,自己的身子也越來越笨拙了。

本來平坦光滑的腹部,現在前麵時常贅著半鼓的圓球,明明腹部已經向外擴張了許多,但近期,殷如藿總是感覺腹腔內的嬰孩向內擠占她為數不多的空間。

比如現在,剛剛坐在這裡的時候,還是極為舒適的姿勢,而現在她卻不得不立刻調整姿勢,來減輕壓在她脊柱上的痛楚。

如葵見狀,立刻上前,一邊在側麵扶住自己的阿姊,以防她一個不小心翻到後麵初春的冰涼的水池裡,一邊伸出一條胳膊,好讓她阿姊笨拙地調節自己姿式時方便借力。

離得近了,如藿便更能感受到如葵語氣裡濃濃的不解,“我不理解為什麼?她為什麼這麼做,或者說我不知道她想要圖謀殷家什麼,殷氏?我們家?能有什麼?一群將律法奉為圭臬的硬石頭?還是小的可憐的祖宗族地?”

如藿借著如葵的支撐,調整好自己的坐姿,緩了緩。平複了一下自己微微不穩的氣息後,開口說道:“那是你覺得,吾之蜜糖,彼之砒霜,你又怎知我們視若尋常之物,莫不是他人夢寐以求的呢?”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我覺得阿母做的對,這事可疏不可堵,將利害關係與阿兄講清說明即可,具體怎麼做,是阿兄的事,阿兄……阿兄他遲早要長大的。”

“至於她是否認識我,那更是微末小事不值一提了,我們日常的生活府邸都不同,即使她對我心思不同又如何?我一出嫁女,再見這位殷氏新婦還能有幾麵?所以你也莫要再憂心了,瞧瞧你這眉心,都快能夾死好幾隻玄蟲了。”

“可是?……”

“好啦,沒有什麼可是的,阿姊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阿姊也不是還需要人護著的未及笄的小女娘了,阿姊會看著辦的,你就放心吧,嗯?”

“況且在你出嫁前,可是與這位新阿嫂還有好長的一段時日需要相處呢,彆東想西想的,想得太多,到了最後生了嫌隙,便不好了。”

如葵在如藿擔憂牽掛的眼神下點了點頭。

殷氏與程氏這場大婚整整持續了一夜,觥籌交錯,笙歌鼎沸,直至天光微微泛亮,諸多賓客才相繼離去。

殷澤文並無至親兄弟的弊端在此時展露無疑。

他要一人隨著殷父,先是敬完殷氏一族帶著血親的叔伯長輩,後是陪著朝中職位官階不一卻又利益相關怠慢不得的世家親貴。

彆說能打個幾圈,就是人能清醒全乎地走完一圈,都算的上是殷澤文酒量深不見底了。

所幸也是殷母對此有所預料,早早地安排好族中年輕的後生子侄,看著情勢不對,便將殷澤文悄悄替換下來,免去了殷大公子新婚之夜痛失洞房花燭的尷尬窘境。

要不還得說薑還是老的辣呢。

如葵看著主位上同樣都是熬了一整夜,此刻估計也就是洗漱收拾一番便出現在梧蒼齋容光煥發的殷母,再低頭瞧了瞧同樣是怕出什麼岔子,也在酒宴上熬了一整宿眼睛都快張不開的自己,無奈的搖了搖頭。

看來殷母的老練不僅體現在了對婚宴流程的安排裡,還包含了對自己身體了如指掌的把控上。

此刻,殷府除了殷如葵的大父大母外,殷家的主要成員已然悉數到場了。

如葵看了看外麵的日頭,心裡估算著,“阿母,現在已經是辰時過半了,阿兄和阿嫂應當是快到了吧?”

殷母吩咐身邊的女使將提神暖身的茶湯給下手坐的如葵和如藿都分發下去,“應當是快到了,新婚第一夜嘛,略微遲些也是正常,你大父大母會理解的,快喝碗茶湯吧,熬了一夜了,小心身子再著了風。”

旁邊的殷父聽聞,二話沒說端起茶湯一飲而儘,然後就被這醒神茶湯苦的直嗦牙幫子。

“!你這熬得什麼茶湯?這也太苦了!”殷父皺著眉頭問向殷母。

“苦有什麼,管用就行。”殷母隨口敷衍著殷府,但仍是讓一旁的女使將早就備好的蜜餞給殷父端了過去。

殷母剛想催促如葵,讓如葵不要被殷父嚇到趕緊把茶湯喝了,結果就看見最是怕苦的小女兒,早就麵不改色地將茶湯喝完,現在正勸她阿姊彆瞎喝呢。

殷母愣了愣,督促的話含在口邊,又咽了下去,幾瞬間竟有些茫然。

就在此時,一直候在門口等信的女使快步走進堂內,屈膝行禮稟報道:“夫人,大公子和少夫人來請早禮了。”

殷母回神聞言麵露喜色,趕緊讓女使請他們進來。

兩人相攜而來,向殷父殷母行禮請安之後,便落座在主位的左手邊。

殷澤文剛坐下,目光便對上了對麵如藿溫柔似水卻飽含深意的眼神,唰的一下子,不可抑製的紅暈從脖頸蔓延到雙耳直至兩頰。

他目光遊離,再也不肯直視對麵如葵和如藿那席。

心裡還隱隱慶幸著,幸虧還隻是對上了溫柔內斂的如藿,這要是碰上如葵,還不知要被如葵如何揶揄戲弄呢。

也正是殷澤文沒往如葵那處看,不然他就會知道,這完全是他多餘的擔心。

如葵的注意力壓根就不在他身上。

如葵正仔細觀察著跪坐在對麵,喝著茶湯的阿嫂,想看出,算是第一次正式見到如藿阿姊的程家阿嫂,會不會露出什麼異樣。

沒有,什麼都沒有。

不知是程家阿嫂提前做了準備還是真的是自己對她上次的反應多心了,總之,現在的阿嫂對如藿阿姊表現出來的一切反應都恰當好處。

疏離陌生中透出不可抑製的好奇,被掩飾的很好的好奇裡又帶有一絲幾不可查的警覺。

理所應當。

每個新嫁人後初到之前完全陌生的婆家的小女娘都會有的反應和情緒。

但是,如葵總是覺得哪裡有些不對,這一切都很合適,在合適的地點,在合適的時辰,展露出極為合適的情緒與反應。

太合適了。合適的就像,就像……

“好啦,既然人都到齊了,我們也該動身去你們大母大父那邊請早禮了。”殷母突然出聲打破了如葵思緒,殷母低柔溫和的催促聲,將如葵從一堆亂七八糟找不到頭緒的想法中拉了回來。

眾人動身向如葵大母大父所居的鬆濤堂走了過去。

殷府中如葵大父大母所居的鬆濤堂和彆處院落都極為不同。

如果說殷母的梧蒼齋雅致精巧,那鬆濤堂則顯得豪放不羈多了。

進入院門,映入眼簾的就是飛簷青瓦的堂舍房屋,排列整齊有序,又呈中軸對稱之態,端方有序。

院內也並無回廊池塘,唯有一片寬敞的庭院,平坦寬敞的庭院上細細地灑滿了潔白粗糙的碎石,整座院落除了青綠鬆柏再無其他植被花草。

而院中的密密種植的鬆柏也怕是有些許年頭了,個個也有孩童環抱的粗細。甚至在靠近屋舍的一邊的一顆鬆柏高聳參天,以一己之力為鬆濤堂提供了大半的陰涼。

但要說最為不同的,就是從鬆濤堂的入口處,便有女兵把守看護。

是的,女兵。

看著鬆濤堂內行止有度,訓練有素,甚至隱隱之中還能感覺到一點從沙場上帶回來的殺伐之氣的巡邏女兵的時候,如葵重生一世,倉皇歸來的那顆躁動不安心,終於似是找到歸處一般,穩穩地落下了。

待眾人在鬆濤堂落座後,如葵扯了扯如藿阿姊的袖擺,低頭和阿姊悄聲咬著耳朵:“大母和大父是何時回來的?昨日大兄成婚拜堂時不是還沒見到人嗎?”

如藿向後挪了挪身子,僅以如葵能聽到的聲音,掩口回答著:“聽說是快馬加鞭,昨個半夜到的。具體時辰,我昨夜可是早早退席去睡了,你應該比我清楚。”

如葵聽聞此話,對上她阿姊疑問的眼神,趕緊搖頭撇清關係。家裡手眼通天的耳報神殷如藿都不知道的事,她上哪知道去。

就在兩姐妹打著你拉我扯的眉眼官司之際,便聽到從門口處清晰傳來的,音色老邁但卻洪亮如鐘的一老媼的笑談:“怎麼,你們兩姊妹又在私底下打什麼啞謎呢?”

眾人扭頭看向鬆濤堂門口。

一壯碩健美,穿著赤色蛇麟戰甲,滿頭銀發熠熠生輝的年邁婦人,大步流星地跨過門檻極為迅速地朝著主位走了進來。

行動利落的老婦身後不緊不慢跟著一默不作聲,隻是滿臉含笑的小老頭來。

殷家大母和大父走到主位,一旁的殷母殷父早已將位置讓開,退到一旁,躬身行禮。

一直笑眯眯的小老頭隨意地向家中小輩拜拜手,免了眾人的行禮,緩緩地坐了下去,而殷家大母則直接動作乾脆,掀起重甲,落座在了主位之上。

眾人看長輩坐定,便也依次入座。

如葵這才抬頭,看向上下兩世闊彆數十年,殷氏一族真正把控命脈,執掌生死的殷家掌權人——如葵的大父與大母。

如葵的大父,從剛才進門便一直笑眯眯的小老頭,身形看著清瘦單薄,與旁側健壯的如葵大母形成鮮明對比。

而與如葵大母一樣的滿頭銀發卻僅以一木釵固定,看那木釵並不光滑的表麵,如葵無奈地猜測,這不會又是大父突發奇想,從路邊隨意攀折下來的樹枝吧?但也正是如此,故而顯得行事不羈的小老頭越發道骨仙風。

這看著脾氣極好的和善老爺子,含笑的目光向下一掃,彆說如葵如藿這幾個殷家小輩,就是連殷父都不由自主的向後縮了縮脖頸。

莫要說如葵幾人膽小不禁嚇,實在是看似和藹的殷家大父威名猶存。

殷家大父,承殷氏律法一脈立身,曾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廷尉大夫,最高官至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

但也是在權力即將達到頂峰之際,突然向皇帝請辭隱退,想要含飴弄孫,與後輩共享天倫之樂。

皇帝多番挽留仍未能改其心意,故加封了殷氏大父大司空的頭銜後,允其請奏了。

但如葵大父的位居高位,並不是讓家中小輩膽戰心驚的根本原因。

若是後人書寫史書,並有殷家大父一章的話,殷家大父如無意外,應該會被分到酷吏列傳裡麵去。

沒錯,酷吏。

酷吏:一個真正能準確概括描述殷家祖父的詞。

殷家大父素來愛笑,這點從青年到老年從未變過。

他愛笑,他的笑不是那種豪邁爽朗的大笑或者客套疏離的微笑,是一種讓人極為如沐春風放鬆防線的善意,是一種溫暖人心的理解和體諒。

故而,殷家大父青年時期被人稱作是陌上公子,老年時期則又被稱作是樂知天命,人氣多年未減。

但殷家大父也是帶著這樣直擊人心的溫暖笑意,出入血流成河恍如人間地獄的刑司詔獄,親自上手拷問犯人。

不管犯人是嘶吼慘叫還是痛罵求饒,大父眼角的笑紋仿佛是青銅鑄上去的一樣,絲毫未動。

聽說阿耶親眼看過大父審訊犯人,這不,阿耶都人至中年了,看見大父仍然被嚇的仿佛和個蟈蟈一樣。

殷家大父朝阿嫂招了招手,“來,這便是我家那個不成器孫子的新婦了吧?走上前來,讓大父大母好好看看。”

如葵眼見著,程家阿嫂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頓了頓,隨即便抬頭,臉上揚起溫婉大氣的笑容,隨著阿兄一起出席跪到了堂中,向主位的兩位長輩行禮。

禮節定是極為妥帖的,如葵甚至在這裡麵看出了新婦的婆家長輩的慕儒之情。

就在如葵以為一切很正常等著大父大母賜禮祝福時,殷家大父卻笑著開口說:“好有意思的小女娘!你怕我,就不必勉強自己,硬生生擠出慕儒之情,又不是看台唱戲,放輕鬆即可。”

!想到了!

程家阿嫂這一切妥帖合適的行為就像,就像,戲子演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