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從地鐵站出來,踏入荔灣苑小區,往右拐,穿過一百米長的林蔭小路,很快就來到了舅舅家所在的B區19棟。
周時深將懷裡的紅色塑料袋遞給蘇雨晴,然後轉身向荔灣苑A區走去。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雖沒完全停下來,但明顯比起路上小了不少。
燈絨般的雨絲飄灑下來,落在男生頭頂。他濕漉漉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鬆亂。蘇雨晴目送他的背影,忙把他喊住:“班長,雨還沒停,拿我的傘走吧。”
周時深回過頭,說了聲“謝謝”,接過傘柄,與她告彆。
蘇雨晴彎下腰,抱起腳邊的紅色塑料袋,伸手往校服短褲右側口袋摸去,摸到兩把鑰匙。是開學時梁桉留給她的。但心裡仔細想想,直接去舅舅家會不會不太好?
她猶豫片刻,抽出手,繞到大門旁的可視電話前,按下“3201”。
一分鐘後,視頻電話接通。
“桉辭哥哥,是我,幫我開下門。”
“小鬼?上次不是給過你鑰匙嗎?直接上來啊。”
視頻電話裡頭傳來遊戲的特效聲響。
接著,電話那頭傳來李雅娟的吼聲:“梁桉辭!沒看到晴晴手裡提著一堆東西嗎!還不趕緊下樓幫妹妹提!”
“行行行。”電話掛斷不久,梁桉辭從樓道裡走了出來。
他推開樓道大門,目光落在她身上,從下往上打量三秒,微微蹙眉,一把奪走她懷裡的紅色塑料袋。
“小鬼,搞什麼啊?淋成這樣也不給我打電話,這麼大雨,我開車過去深中接你啊。”
梁桉辭雙手環抱紅色塑料袋,右手手肘按下32樓電梯鍵,語氣不太好,但透露出對她的關心。
蘇雨晴拍了拍左衣袖粘上的雨珠,跟著梁桉辭走進電梯,抬起頭,看著電梯門上的紅色數字一層層向上跳,開起玩笑:“我以為你在大學城沒回家呢,也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怕打擾你談戀愛呀。”
表哥梁桉辭比她大兩歲,小時候他們一起被外婆帶過,關係特鐵。
“談你個頭,下次要過來直接給我打電話,我不在的話讓我爸過去接。”梁桉辭伸手進衣兜,掏出一把銀色鑰匙,插進鎖孔,隨手一擰。
推開棕色木門,舅媽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映入眼簾,她點燃灶爐,掀開熱氣騰騰的鍋蓋,回頭看蘇雨晴一眼。
李雅娟立馬放下鍋蓋,“晴晴。那麼大雨,怎麼要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
接著,李雅娟繞到冰箱前,拉開門,往裡頭瞅了眼,自言自語嘀咕:“家裡沒什麼菜唉。”
“阿辭,打電話讓你爸去超市買條鱸魚回家,鱸魚明目,晴晴愛吃。”
“哦。”梁桉辭放下手中的PSP,掏出手機打電話。
玄關處,蘇雨晴脫下白色帆布鞋,把鞋塞進鞋櫃,對舅媽說:“舅媽,彆忙啦,媽媽讓我過來,給你們送些她釀的臘腸臘肉,舅舅和外婆去哪裡了?”
李雅娟脫下圍裙,掛到牆上的掛鉤上,走進臥室,取了套乾淨的換洗衣服,手裡拿著一條粉色毛巾,邊說邊細心地幫她擦頭發:
“外婆腳又發腫了,舅舅帶外婆去他們科室看病去了,下次那麼大雨一定要給舅媽打電話,讓阿辭過去接你啊,知道嗎?”
蘇雨晴乖乖點頭,“嗯,舅媽,我知道的。對了,我買了些糖炒栗子和缽仔糕,你們趕緊趁熱吃啊。”
發絲兒上的水珠慢慢被吸進粉色毛巾,舅媽幫她把一縷縷的頭發理順,“你說你這孩子,那麼大雨的還跑去買什麼板栗,家裡要什麼沒有。”
蘇雨晴笑說:“難得過來嘛,同學們都說很好吃呢,舅媽和哥哥快嘗嘗。”
家人對她很好,她無以回報,隻能做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李雅娟脫下她肩膀上的書包,把手上的換洗衣服遞給她,“晴晴真乖真懂事哎,趕緊去洗澡,彆著涼了。”
等蘇雨晴洗完澡,走進客廳。
一股清蒸鱸魚的香味順著繚繞的白霧從廚房飄進客廳,舅媽往白瓷盤上淋了一勺醬油,端著盤子從廚房走出來。
舅舅和外婆已經回家,此時正坐在餐桌旁。
各式各樣的菜式擺滿一桌,全是蘇雨晴愛吃的。晚餐平淡無奇而又其樂融融。
餐桌上,舅舅對她說“彆給自己太大壓力”、“要注意勞逸結合”、“學習吃不吃力”雲雲,順手把清蒸鱸魚上的蔥花撇開,夾了塊魚腩到她碗裡。
魚腩裡沒有細骨。
她低頭扒拉了一口飯,含著魚肉,嘴裡是清甜的魚香,更是家的味道。
蘇雨晴從不抱怨自己出身平凡,她知道家人已經給她能力範圍內所有的愛。
無論是父母,舅舅一家還是外婆,他們都是打心眼裡疼她。
她隻時常為自己身患眼疾感到虧欠。
如果她沒有乾眼症,如果家人不用為此投入巨大的精力和金錢,母親一定不會變成為生活瑣事抱怨的模樣。
更也不會因為擔心她,變成如今這般,控製欲極強,時刻要將她“囚禁”在她劃出的“安全邊界”。
讓她在高壓下完全喘不過氣。
想到這,她低下頭,貪戀地扒拉了一口混有魚香的米飯。
晚餐過後,她幫外婆按摩了半小時腿,回到臥室,小心把舅媽從醫院專門給她開的眼藥水收進書包,然後拿出物理周練,在書桌上攤開。
摁亮台燈。
柔和的護眼燈光灑在白紙上,筆尖在一道道的題目遊走,直到卡在一道電阻大題上,頓住。
她抬頭瞅了眼書桌上的小兔子鬨鐘,時針指向晚上十一點。
扭頭朝房間門外望去,客廳燈光全熄滅,意識到家人已經睡覺,她起身走到門前,按下門側的吸頂燈開關。
昏暗的臥室隻留下一盞台燈,溫暖的燈光照亮房間的角落。
她拉開椅子,在書桌前坐下,低頭繼續寫作業。
十五分鐘後,“叩、叩、叩”——
一陣清脆敲門聲落入耳際。
蘇雨晴聞聲望去,隻見梁桉辭斜倚在門框,換了身黑T恤,發梢粘了水,貼著額角,水珠緩緩往下滴。
他拿起脖子上的藍色毛巾,擦了下頭發,悠悠地問:“小鬼,作業那麼多?那麼晚還不睡?”
“哥,”蘇雨晴咬著大拇指指甲,“有道物理題不會,想不出來。”
“彆咬指甲,臟不臟啊你,”梁桉辭走進房間,拖了張電腦椅坐到她身旁,“試卷給我看看。”
蘇雨晴把物理試卷遞給梁桉辭。
梁桉辭在書桌上攤平試卷,花了一分鐘掃視題目,隨後,伸手從筆筒裡抽出自動鉛筆,圈出題乾中的幾個關鍵條件,給她講解:
“這道題不難,你看這裡,一個電阻器的阻值為20歐姆,通過5安培的電流......”
或許是已經上大學的緣故,梁桉辭講題目的思路跳躍極快,沒按高中的知識點切入,蘇雨晴聽得雲裡霧裡,托著腮,一臉茫然地注視著草稿紙上的公式。
講解五分鐘,見她反應全無,梁桉辭擱下手中的筆,把草稿紙遞過去,問她:“聽不懂?”
蘇雨晴把下巴擱在書桌上,沮喪地歎了口氣,側過頭望向梁桉辭:“哥,我是不是很笨啊?”
她回想起前幾天周時深給她講題時,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為什麼在他們眼裡簡單得不行的公式,到了她這兒卻像天書一樣難懂。
人與人的差距是真實存在的,還有一個半月將進行期中考試。蘇雨晴愈發感覺到肩膀上的重擔沉甸甸,在一班學習,壓力真挺大的。
“小鬼,你這腦子裡整天都在想什麼呢?”梁桉辭用食指彈了彈她的額頭,“誰說你笨?”
“沒有,就之前問同學問題,他們講題時,經常為了照顧我停下來,問我是不是聽不懂。哎,就覺得他們好厲害,我和他們的差距好大啊。”
蘇雨晴故意把“他”改成“他們”,盯著鬨鐘的鐘表盤上,指針滴答滴答走過,她百無聊賴地伸手去撥了撥兔子鬨鐘豎起來的右耳朵。
梁桉辭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問:“那麼在意你同學?你那同學男的女的?”
蘇雨晴撥兔子耳朵的手一頓,掩在心尖的輕紗被風吹開一角,臉上一熱,欲蓋彌彰地解釋:“是同學們,有男有女。”
“小鬼,心思多放在學習上,彆整天想些有的沒的,知不知道?”梁桉辭把物理試卷擱在一旁,表情頗為認真地問她:“現在覺得自己哪科跟不上?”
“物理吧,英語也很吃力,尤其口語方麵。”蘇雨晴忽略梁桉辭前半句,順著他下半句接上。
深南市作為深省省城,加上是沿海城市,英語教學與國際接軌。小城市和大城市在英語教學資源上完全不能比。
蘇雨晴來到一班才發現自己落後班裡同學真不是一星半點。
梁桉辭站起身,走去隔壁,十五分鐘過後,回到蘇雨晴的房間,把iPod遞給她。
一部和周時深一模一樣的iPod。
“我剛才拉了一些新概念的課文進去,你先用ipod跟著讀,ipod可以錄音,你聽一遍課文,然後跟讀一遍,對比和課文原版的發音,慢慢糾正。錄音按這裡......”梁桉辭操作設備按鍵,向蘇雨晴展示錄音功能。
介紹完後,梁桉辭將耳機線繞到機身上,塞進灰色小布袋,遞給她。
蘇雨晴沒接,“哥,如果我拿了你的ipod,你以後用什麼啊?”
“我再買一部不就行了,還可以順帶敲詐我爸一筆,換部新的不好嗎?傻。”梁桉辭把ipod塞進她的書包側袋,繼續拿起物理試卷給她講題。
幫她惡補一小時的物理後,梁桉辭伸了伸懶腰,“好了。今天差不多了。彆太在意同學的話,特彆是男同學的。”
蘇雨晴把物理試卷疊好,塞進書包,正準備起身去洗漱,聽見門外的梁桉辭回頭補了句:“小鬼,不準早戀,要是被我發現你死定了。”
女生的臉瞬間紅到耳根,她強裝鎮定起身,走向廁所,扭開水龍頭,掬了一捧又一捧的水往臉上潑。
抬頭看向鏡子裡的自己,睫毛上掛著水珠,額鬢的碎發濡濕地貼在臉上。冰涼的水溫仍難以壓製皮膚的熱意,她的兩頰再次泛起緋紅。
最近,她似乎越來越在意周時深的想法,可......表現有那麼明顯嗎?
她取下毛巾,擦去臉上的水珠。蘇雨晴回到臥室,把書桌上的物理試卷收進書包,打開舅舅給她買的筆記本電腦,點開酷狗音樂,搜索自己最喜歡的SHE的歌曲。
經典的《熱帶雨林》、《魔力》、《天使在唱歌》完成下載,她把USB線插入電腦接口,眼看文件傳輸進度條由空心一點點變成實心,心中的喜悅也隨之填滿,就快要溢出來了。
ipod對於聲控來說,絕對是天大的福音。
音質好到爆表。
小時候,因為容易流淚,她常覺得自己很另類。
當一大群小夥伴在院子裡追逐打鬨,她隻敢獨自坐在大榕樹下,抱著地攤買的藍色收音機,收聽她最愛的電台節目。
收音機的信號時好時壞,經常發出“滋滋滋”的電流聲,但卻成了她兒時最重要的情感寄托。
看著她喜歡的歌一首首傳進ipod,她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嘴角微微翹起,壓不住鬆快的好心情。
坐回書桌前,她推開麵前的玻璃窗,清新的風帶著青草香撲麵而來,整個房間頓時空明許多。
下午剛下過大暴雨,夜空乾淨澄澈,皎潔的月光在窗台暈開一層柔光。蘇雨晴把白色耳機塞進耳朵裡,雙手托腮,認真地聽歌。
耳機裡《天使在唱歌》的旋律悅耳動聽。
她仰頭望向天空。
月亮安靜無暇地掛在天邊,宛如夜空的瞳孔,悄悄地向她眨眼睛。
周時深現在在乾嘛呢?
他會不會和她一樣,也在看同一輪月亮呢?
視線透過窗戶,落在A區的方向。
那一帶的獨棟彆墅臨江而立,一棟棟乳白色的建築物錯落有致,家家庭院鋪滿暖黃色的地燈。她一盞燈一盞燈數過去,卻始終猜不到哪一盞最亮的燈屬於他。
蘇雨晴收回目光,調大ipod的音量。
耳機裡,正好聽到Ella唱:
“每當想看見,天使的臉——”
“你就會在我心裡浮現——”
她跟著旋律哼唱,莫名其妙地,下午積水裡倒影的少年模樣竟隨歌詞闖進腦海。
仿佛他真是天使,此刻正坐在她身旁,扯下她另一半的耳機,陪她一起聽童年時她熱愛的電台節目。
似乎一切煩惱都被月光和音樂融化了。
好奇妙的感覺。
蘇雨晴粲然一笑,將被夜風吹亂的長發攏到耳後,從筆筒抽出一支黑筆,握緊,低頭繼續寫數學周練。
在A區的臨江彆墅裡,同樣戴著白色耳機的周時深,自然無從得知蘇雨晴的心理動態。
他按停ipad上的播放鍵,暫停《海上鋼琴師》電影的播放。
和蘇雨晴不同,他從不聽歌,卻對電影情有獨鐘。尤其在忙碌的高中,難得的周末,看一部自己喜歡的電影會讓他放鬆。
走出臥室,他繞到廚房,下意識地倒了兩杯涼白開,回到三樓。路過哥哥周時謙的房間時,他看著手裡的兩杯涼白開,又望了眼空蕩蕩的房間,不禁苦笑了下。
他走進黑暗的房間,坐在書桌前,擱下玻璃杯。許是玻璃杯和書桌碰撞發出不小的聲響,或是聽到他的腳步聲,家裡的橘貓柚子茶“喵”地一聲,從陽台跳了進來。
“柚子茶”使勁往周時深腳邊蹭,腳踝被貓毛蹭得發癢,他彎下腰,把橘貓抱在懷裡,探出頭,朝隔壁房間望去。
此時此刻,母親已服藥睡下。周時深壓低聲音,對貓比了個“噓”聲的手勢,“是我,不是周時謙。”
大概是聽到主人的名字,橘貓從他的懷裡跳上書桌,對著相框裡的男生“喵”地更起勁。
看著橘貓往書桌上的相框貼靠,周時深歎了口氣,把貓抱開,抽了張紙巾,把相框上的玻璃擦乾淨,重新擺放回書桌,然後拿起杯子,仰頭灌了半杯涼白開。
攥著玻璃杯的手腕隱隱作痛,他放下杯子,擰了擰手腕,幫橘貓順毛,對著貓喃喃自語,“柚子茶,下午我遇到在醫院幫我們撐傘那女孩兒,把周時謙的傘落全家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拿?”
橘貓利落地跳進貓包,周時深搖頭笑笑,把貓包拉鏈拉好,背起貓包出門。
走到全家便利店門口,隔著玻璃門,好巧不巧,又見到下午剛見過的麵孔。
蘇雨晴換了件小碎花連衣裙,淺色調襯得她皮膚更顯瓷白,晃人心神。
烏黑的長發散落在身後,纖細的指尖在冰櫃第一排來回摩挲,似乎選藍莓味還是草莓味的酸奶對她來說是極難的抉擇。
周時深輕聲一笑,全家經典的“噔噔噔噔”門鈴聲響起。
玻璃門打開,清風湧進來。
站在冰櫃前的她聞聲回頭,對上他的視線,表情先是一愣,隨即笑意盈盈的月牙眼彎起,紅著臉微笑點頭打招呼,特彆可愛。
“班長,好巧,又見麵了。”蘇雨晴說。
“嗯。”周時深走到貨架前,拿走一瓶豆奶,緊接著,順手又拿走蘇雨晴眼前的酸奶。
擱置一整排酸奶的冰櫃貨架一下子缺了五個洞。
五種口味他分彆拿走一瓶。
蘇雨晴伸出去的手滯在半空,回頭看男生,心想怎麼買個酸奶還帶截胡的。
周時深把手上的酸奶豆奶全放在收銀台,收銀員用掃描槍掃過盒子上的條形碼,掀起眼皮,眼睛一亮,“誒,小帥哥是你啊,你下午雨傘沒拿,落我們店裡了。”
“嗯,現在回來取。”
收銀員彎下腰,拉開腳下的抽屜,取出一把黑色折疊傘遞過去,調侃周時深:“小帥哥,傘擱門口也能忘記呀?看來記性不太好哦。”
周時深接過黑傘,回頭看蘇雨晴一眼,眼尾藏著笑意揚起來,朝她的方向說:
“沒忘,是下午遇到隻膽小的小貓,不想她淋雨,才故意沒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