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自取滅亡
“王重六……上稱”
“一千七百二十五斤,收糧一百七十二斤半。”
“吳寸二……上稱”
九月尾巴,當北征大軍在漠北收服太平、把禿孛羅等瓦剌大領主的時候,山東兗州府青川村內也在進行著秋收後的賦稅繳納環節。
青川村作為驛道旁的一個存在,這裡有多條小河經過,因此當地農業發達。
這樣的地方,收稅和辦事都需要老實本分的人,而青川村糧長程彙元便是這樣的人。
在基層吏員常年從中克扣的環境下,程彙元毫無疑問是一個木訥且實事求是的人。
在他到來的三年時間裡,青川村百姓沒有遭受過糧長的苛責,產量該多少稅就是多少稅。
正如當下,在其它村子交稅都略有怨言的時候,這裡的村民卻積極的排隊交稅。
一個長寬四尺的板稱前排著隊伍,兩名村民自發來抬糧食,分糧食,作為糧長的程彙元則是坐在一旁,用毛筆記錄著各家各戶的田畝數量、產量、上繳稅糧等等。
青川村八十六戶,全村五百二十七口人,田地三千八百六十畝。
現在一畝花生的價值也就四五百文罷了,與糧食差不多。
“嗯,勞煩你們明日多叫十幾個人,到時候我帶著村公所的馬車過去拉糧。”
他親自搭把手,幫著那兩人一起將糧食都存入倉庫中,隨後才張羅他們來吃飯。
山東推行新政十六年時間,年紀三十以下的多少都有過五年的受教育經曆,反倒是三十以上的人文盲率較高。
雖然年輕,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農村肉食存放不便,加上殺雞需要太多時間,而且一隻雞好歹也三十幾文,一頓飯吃三十幾文,即便對於程彙元來說,也不免有些奢侈。
“程糧長,那我們走了,明早辰時帶人來幫你去孔秀才家裡取稅糧。”
不過種的多,油價自然就下來了。
山東全省種植花生的田畝多達上百萬畝,故此山東的植物油在短短不到三年的時間,瞬間從每斤三十文下降到了每斤十文。
“多吃點,明日好出力氣……”
話音落下,程彙元就走進了村公所內開始搗鼓了起來。
打趣間,天色已經漸漸黑了下來。
不過他們從不抱怨,因為現在的日子比起之前,可以說好過太多了。
一匹如今被他騎著去看病了,另一匹則是用來乾活的挽馬,明日拉稅糧便全靠它。
山東產油雖然多,但油運不出去也沒辦法。
“好了,都統計差不多了,就隻差孔笙的田賦了。”
青川村的裡長因為生病前往了縣裡看病,他與程彙元在村公所後麵養了幾隻雞和兩頭豬,還有所裡的兩匹馬。
程彙元點了點頭,隨後對二人笑道:“你們也乾了一天,我現在去給你們做飯吃。”
儘管程彙元年紀隻有二十三四,可他畢竟有學識。
“使不得使不得,我們稍許回家吃就行……”
見程彙元那麼說,兩人連忙擺手,程彙元也笑道:“使得,你們先搬著糧食,很快就能弄好。”
在這山東之地,新作物不能說遍地都是,但許多人家都會留出土地來種植新作物,尤其是花生。
在一斤油價三十文的市場下,一畝花生產油價值在一貫五錢,許多人甚至專門種植花生來賣油。
此時,原本排成長隊的百餘名百姓都已經帶著自家人離開了曬場,留下的隻有負責幫忙的兩個青壯年。
當然,這隻是山東的油價,而非大明全境的油價。
“慢些走,小心點,彆睡田埂上。”
洪武年間固然過得比至正年間舒服,但與洪熙年間相比,那簡直差太多了。
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情況,許多地方的資源運不出去而便宜,而其他地方沒有資源而昂貴。
作為一畝地能產出一百二十斤,並且能榨出近五十斤油的作物,花生一經傳入,便引起了沿海百姓的廣泛種植。
此刻他們正在把稅糧抬入倉庫之中,聽到程彙元的話,他們擦了擦汗道:
“程糧長,那孔秀才的糧食,憑我們兩個恐怕人數不夠,不如明日多叫幾個人吧?”
正因如此,鐵路的修建才顯得格外重要。
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從早上一直弄到黃昏的程彙元終於露出笑臉。
在人均三畝就是貧困戶的時代下,青川村的耕地不可謂不多,隻不過……
由於消息滯後性,許多地方還沒有開始大麵積種植花生,許多地方的油價還很高。
程彙元收拾了一下桌椅板凳,掃了掃院子後,將剩下的飯菜倒入桶裡,添上幾斤紅薯就提著來到村公所後麵的豬圈。
正因油價便宜,所以他們才能吃西紅柿炒雞蛋、炸花生這種比較費油的菜。
百姓們各自幫忙將裝滿麻袋的糧食上稱,得出結果後,按照十稅一的稅額進行分糧交稅。
“那不會……哈哈哈!”
喝著米酒,吃著雞蛋與花生米,三人很快便談天說地了起來。
不多時,他將桌子搬到了院子裡,擺上了油炸花生米、西紅柿炒雞蛋、炒青菜這三道菜和一小盆米飯,同時拿出了一壺米酒,三個酒碗和三副碗筷。
給挽馬喂了一斤豆子,又添了一束草料後,程彙元這才回到了村公所內休息起來。
翌日一早,他帶著挽馬前往了孔秀才家中,而他的家坐落在青川村的清水河旁。
作為一個秀才,孔笙頗有家資,這青川村三千八百六十畝耕地,其中有近一千二百畝便是他的。
當然,這些田地也不一定是他的,但肯定是歸他管理的。
憑著這些田地,孔笙日子過的十分滋潤,一座占地一畝的三進出院子就足以代表他的實力。
在青川村裡,他將耕地租給村民耕種,每畝地按照朝廷規定的收取三成田租。
過去兩年時間裡,每年都需要程彙元上門催促,他才不情不願的交出稅糧。
他不是沒有試圖對程彙元行賄,但程彙元不吃這一套。
與往年一樣,今年也是程彙元親自上門催促起了他繳納稅糧,不過這次的孔笙所擺出的架子更大。
敲門過後,程彙元帶著村裡的十幾個青壯在門口等了半個時辰,才見那孔笙洗漱乾淨,穿著得體的走到了自己那院子的院門前。
他長得倒是一表人才,為人白淨清秀,與程彙元他們黢黑的模樣形成鮮明對比。
他手下有七八個家丁,另還有一個掌事跟隨。
走到門前,他站在台階上俯視程彙元:“程糧長,不好意思,我這田現在歸衍聖公府了,屬於朝廷的賜田,不用交賦稅。”
孔笙搬出了衍聖公府,這讓程彙元身後的許多人不免泛起低估。
他們早就認為孔笙和衍聖公府有關係,隻是沒想到居然關係深到了這種地步。
一時間,眾人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按照《大明律》,過往賜田同樣需要繳納田賦,一樣是十稅一,莫說衍聖公府,就是親王府也得交稅!”
程彙元很犟,用吃軟不吃硬這五個字來形容他再適合不過。
不過不管孔笙怎麼說,今天這稅他都得交,不管他身後站著誰。
“嗬嗬……我說程彙元,給你個糧長當,你是不是就覺得你特彆了不起了?”
孔笙從懷裡拿出一張信紙:“伱自己看看,這是誰的手書!”
他將信紙丟在地上,程彙元也不覺得羞辱,低頭蹲下撿了起來。
這份手書是寧陽知縣的手書,上麵寫的無非就是可以孔笙可以不用繳納稅糧。
麵對這份手書,程彙元將它對折放在了懷裡,不卑不亢道:
“這手書沒有寧陽縣的官印,在我這裡不管用。”
“至於這份手書,我自會在事後將其上呈兗州府衙門,問問知府大人,這手書到底有沒有用……”
“汝母婢!”孔笙聞言大罵:“程彙元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不管什麼酒,總之今天你要麼交稅,要麼我用抗稅的名義請兗州府兵馬司,亦或者寧陽千戶所的兵馬來讓他們幫你交稅!”
程彙元不卑不亢,那表情看的孔笙火冒三丈。
程彙元沒有提寧陽縣兵馬司,是因為他知道那手書確實是寧陽知縣的字跡,顯然對方已經和孔笙同流合汙了。
但即便如此,這件事也沒有商量的餘地。
他是吏員,直屬吏部管轄,除非吏部和刑部定他有罪並將他開除,不然就算寧陽知縣都收拾不了他。
“好好好……我看你真是活夠了!”
孔笙壓著脾氣,程彙元卻冷著臉回頭對眾人道:“大家夥跟著我進去收糧!”
“我看誰敢,誰敢私闖民宅,我就把他亂棍打出去!”孔笙叫罵。
麵對他的叫罵,村民們被嚇得不敢上前,但程彙元卻直接往裡麵闖。
他做事情有自己的道理,在他看來他是幫朝廷收稅,而孔笙也該交稅,那就不是私闖民宅,是……
“給我動手!”
忽的,孔笙的脾氣再也忍不住,他搶過棍子就示意家丁把程彙元打出去。
這群家丁都是三四十歲,根本不知道這麼做到底違不違法,故此孔笙一下令,他們便一擁而上,拿著大棒將程彙元打了出去。
“孔笙,你敢打吏員?!”
程彙元也沒想到孔笙真敢動手,要知道現在的情況是孔笙抗稅不交。
“我說了,我這田是衍聖公府的賜田,我看誰敢強讓我交稅。”
孔笙趾高氣昂,程彙元扶著被木棍打破皮的額頭,當即就在村民的攙扶中踉蹌向馬車走去。
“老爺,這廝恐怕要去找府衙和軍營。”
掌事看到程彙元的舉動,當即隱晦提醒起來,畢竟他可是知道自家田地確實在交稅的名列中。
“好……”孔笙見狀,牙關一咬,當即便對掌事低語起來。
掌事被他所說內容嚇了一跳,但還是點了點頭。
不多時,程彙元駕著馬車離開,而村民們也紛紛散去。
在程彙元走後不久,孔府後門也走出三道身影,騎著馬向程彙元離去的方向追去。
幾日後,寧陽縣外出務農的農民王二在洸府河發現了溺死的程彙元,連忙上奏附近駐紮的寧陽千戶所軍營。
事情層層上奏,很快便捅到了山東布政使司去。
在事情傳播的同時,山東駐西廠百戶所也得到消息,並調得了寧陽縣仵作的記錄文冊。
“嗚嗚嗚——”
幾日後,隨著汽笛聲響起,地平線上一輛火車緩緩駛來。
它的速度並不快,就連鐵路不遠處官道上的馬車也跟跟上它的速度。
隨著它緩緩降低速度,並成功進入一個站台停穩,不多時一名身穿正五品常服,臉上留有短須的四旬男人走下車廂,同時掃視了一眼站台。
望著高掛的【濟寧站】站牌,男人臉上還算比較輕鬆,但此時隊伍之中一名身穿正六品常服的武官走出作揖:
“千戶,弟兄們已經把事情查清楚了。”
“這程彙元並非自殺,而是他殺,他的馬車就在路旁,馬匹卻不見蹤跡。”
“弟兄們走訪青川縣後,得知程彙元死前幾日向當地富戶孔笙要求交稅糧,孔笙不僅拒絕,還棒打程彙元。”
“程彙元一氣之下往兗州府奔走,看樣子是想要去找兗州府衙。”
“當世在場的農戶說,那孔笙拿出了寧陽知縣的手書,但屍體上卻沒有手書,顯然被人搜走了。”
“種種跡象表明,這程彙元之死,恐怕是孔笙所為……”
武官開口道出千戶來此的目的,聞言的千戶也輕聲道:“這程彙元為人如何?”
“是難得一見的良吏,得知他去世的消息,青川村許多百姓紛紛出資為他收斂屍體,將屍體運回其家鄉吉林……”
“你說哪?”千戶官打斷了武官的話,武官頓了頓:“吉林府吉林縣。”
“這事情大條了。”聽到這話,千戶官隻覺得有些頭疼,抬手道:
“證據保留,這件事情我上奏給都指揮使司,恐怕伯爺要親自過問了。”
“這……”武官也沒想到事情會嚴重到需要上報自家伯爺的程度,故此連忙作揖。
千戶官見狀,也連忙命人將消息與證據傳回北京。
幾日後,隨著汽笛的嗚嗚聲再次響起,這次走下火車車廂的不再是普通官員,而是身穿賜服蟒袍的沐陽伯胡綸。
數百名身穿黑色戎裝,腰佩長刀的西廠力士走下火車站成兩排,年過五旬的胡綸看上去還很年輕,發須皆烏黑,但表情並不好看。
他走出車廂,將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的千戶官。
“說說看……”
胡綸陰沉著臉,千戶官聞言隻能把程彙元的事情交代出來。
當所有經過都被了解,胡綸立馬就攥緊了拳頭。
儘管他一直在抓孔府的把柄,可如果這個把柄太大,那也有反噬自己的危險。
程彙元身死,這便是足夠反噬的危險。
“伯爺,另外還有一件事,下官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
千戶官支支吾吾,胡綸卻直勾勾看著他,讓他交代一切。
“這程彙元是洪武年間雞西關戰死烈士的遺腹子,而且是單傳……”
“你說什麼?”這下便是胡綸都覺得事情有些過於棘手了。
吏員、渤海、雞西關烈士遺腹子、單傳……
這四個詞真是一個比一個嚴重,一個處理不好,恐怕連他都要被訓。
深吸一口氣,胡綸看向身旁的一名指揮僉事:“孔府的事情查的怎麼樣了?”
指揮僉事作揖回應:“都查差不多了,孔府侵占田畝數量龐大,另外府內確實私下記載了詆毀太祖高皇帝的石刻,石刻內容確實有貶低太祖高皇帝的描寫。”
朱元璋曾經召見過孔子後代,其中的談話記錄保存了下來,這次的談話有兩個版本,一個是明廷官方版本,一個是孔府自己私下刻製的石刻版本。
兩個版本的內容雖然沒什麼差彆,但官方版本裡朱元璋用詞很文雅,而孔府版本裡,朱元璋卻是一口大白話,完全是個鄉下老農的口氣。
在宮廷記錄中,朱元璋在麵對孔府後人時言語間頗有諷刺意味,暗示孔府不學無術。
顯然,他雖然儘量讓自己言辭客氣,內心卻一點也不尊重孔府後人。
這不奇怪、朱元璋本就是赤貧農民出身,內心討厭士大夫是肯定的,就算做了皇帝,需要拉攏這些人了,這種厭惡還是無法掩蓋,算是階級本性了。
與其相同,孔府後人也同樣看不起朱元璋,所以他們故意保留朱元璋的白話原文,明顯是借此諷刺朱元璋言語粗俗。
中國士大夫喜歡說自己不看重他人出身,實際卻非常看重的,畢竟士大夫所依賴的社會製度基礎,本身就是森嚴的等級製。
朱元璋在他們眼裡,就是一個泥腿子翻身當皇帝的壞榜樣。
故此,這塊石刻一直被珍藏著,外人也無從得知。
不過問題在於,旁人不知道這塊石碑,朱高煦卻是一清二楚。
這石碑在後世不是什麼秘密,許多人嘲諷孔府的時候都會端出這塊石碑來嘲諷孔府世修降表還好意思嘲諷朱元璋言語粗鄙。
因此朱高煦很早就和胡綸說了這件事,胡綸也一直在調查,如今調查清楚了,卻不想突然死了一個程彙元,而且殺人的人和孔府還有著密切關係。
想到這裡,胡綸隻能硬著頭皮下令:“傳令羈押孔笙,徹查孔府,另外把這消息傳回京城,看陛下如何定奪……”
雖然口中在說看殿下定奪,但胡綸很清楚,孔府這次恐怕是要被徹底推翻了。
雞西關血戰參與的人並不多,能被稱呼為烈士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說句難聽的,這個程彙元的父親,說不定就是自家陛下,亦或者傅讓、張純、王義、林粟等人的老部下。
老部下的遺腹子規規矩矩辦事,結果被人給截殺了,關鍵他還是單傳無子嗣。
也就是說,這個老部下算是徹底絕後了。
這幾個條件湊在一起,彆說孔府,哪怕是一個國家都該滅亡了。
胡綸艱難咽了咽口水,現在的他隻能先把孔府那群人控製起來,等待自家陛下的旨意了。
在他的吩咐下,這條消息很快通過火車送往了北京。
朱高煦得到這條消息的時候是翌日清晨,原本這一日是十日一次朝會的日子,但隨著這份消息送抵朱高煦手中,他卻再沒了朝會的心思。
“確定是烈士的遺腹子和單傳無子嗣嗎……”
朱高煦聲音略帶顫抖,並非難受,而是生氣在努力壓製。
“是烈士的遺腹子,也是單傳,並且無子嗣……另外……”亦失哈遲疑著,過了片刻才道:
“這程彙元的母親還活著,如果突然得知這消息,那恐怕……”
“行了!”朱高煦深吸一口氣,表情十分難看,臉色陰沉的好似能滴下水一般。
“先以程彙元高升的名義,給他娘親送些錢糧,這筆錢從內帑調撥。”
“另外,告訴胡綸立馬給我把案子查清楚並定性,我的人不能白死!”
朱高煦罕見說出“我的人”,其中憤怒可見一斑。
亦失哈連忙應下,可應下後又不免擔心道:“可陛下……若是這個關鍵點對孔府出手,群臣恐怕會有意見。”
“一群呱呱叫的家夥,吏員被人殺害,難道不應該以謀逆罪處置?”
朱高煦雖然沒有任何表情,語氣十分平淡,但亦失哈卻聽得有些害怕。
“傳我旨意,若是案子定性,株連孔笙九族。”
“若是衍聖公孔彥縉也有牽連此事,讓胡綸自己看著辦,如果他不好好辦,那我屆時就要去問問,這程彙元的父親是誰的部將,他們還記不記得自己有這麼一位部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