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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子杭又回憶起那個雨夜。
2004年7月3日,蒲公英台風忽然席卷了這座南方小城,那年她十四歲。
教室裡隻剩下她一個人,她掛掉和媽媽的電話。她打這個電話隻是確認媽媽的情況,告訴她自己沒事讓她彆擔心接著玩。她也不想麻煩“爸爸”,“爸爸”儘職儘責,愛屋及烏對自己這個繼女也很好,但是楚子杭覺得自己不需要。
“鹿芒?一起走吧,天氣預報說是台風,氣象局發預警了!”柳淼淼探頭進來。
楚子杭一向獨來獨往,沒什麼朋友,低一年級的柳淼淼算能說得上話的一個。她們在聯歡晚會上合作過一次,柳淼淼彈鋼琴,楚子杭拉小提琴。謝幕後,鋼琴天才柳淼淼的親近之意被難以接近的楚子杭消磨乾淨,除了遇見時打個招呼,再也沒有過多的接觸。
“我今天做值日,一會兒走。有人來接。”楚子杭永遠是淡淡的、疏離的。
“哦······那我先走啦。”再次被拒絕,柳淼淼倒是早有心理準備。高嶺之花的冷淡同她的美貌與才華一樣出名。柳淼淼走出教學樓,司機撐開巨大的黑傘,蹲下幫她換上雨靴,帶她小心翼翼走向雨幕中的黑色寶馬。
“喂喂!柳淼淼柳淼淼!你捎我吧!”一個低年級的小子在屋簷下衝柳淼淼大喊。
“路明非你自己走吧!我家跟你又不在一個方向!”柳淼淼頭也不回。
其實楚子杭和家跟柳淼淼也不在一個方向,楚子杭家在城東,柳淼淼家在城西,而柳淼淼居然要送她一程。楚子杭意識到了女孩的善意,但她習慣拒絕他人的幫助了。
叫做路明非的學弟蹲在屋簷下,耷拉著腦袋沿著屋簷慢慢走遠。
楚子杭剛想叫他和自己一起,沒等她開口,學弟拿外衣裹住腦袋躥進了雨幕裡。
閃電在雲層裡閃滅,雷聲爆震,雨更大了,她還穿著紅色格子紋的短裙,單薄的襯衫外罩上了校服外套。
有點冷了。她拿出手機,給那個人編輯短信,反複確認過後,發送。
“雨下得很大,能來接我一下麼?”
“好呢好呢沒問題!在學校等著,我一會就到!”短信回的很快,那個人的語氣總是這麼快活。
楚子杭將短信刪掉,黑板擦到第三遍時,那個人開著他的邁巴赫到了。車裡的中年男人看到她出來,笑得滿臉開花。
楚子杭鎖好教室門,車裡的男人趕緊推開車門撐開巨大的黑傘迎了上來,就像柳淼淼家的司機一樣殷勤。
楚子杭不理他,冒雨走到車邊,男人在後麵追上來,非要幫她遮雨,“女孩子家家彆淋雨啊!”
楚子杭鑽進車後門,隨手接過雨傘插到車門上。
男人上車後把後排座椅加熱打開,每做一個動作就要吹噓一下他的車,從插雨傘的洞到九百萬的車不用鑰匙,從門衛前倨後恭的態度到他的牛氣哄哄的發動機和霸道的車技。
楚子杭漠不關心,上車後沒有搭理過他。
男人絮絮叨叨地念叨著女兒長大了有心事都不跟爸爸說了。
隻有問到媽媽的時候父女倆才能心平氣和的說話。男人又囑咐她好好照顧媽媽,盯著她喝熱牛奶,這樣媽媽晚上才不會睡睡醒醒。
邁巴赫駛上了空蕩蕩的高架橋,男人自作主張打開了音響,放出愛爾蘭樂隊Altan的《Daily Growing》。
他大大咧咧地說女兒你在學校裡的英語頂呱呱,你媽都不告訴我競賽得獎了。這首歌講什麼的?
“說一個父親把二十四歲的女兒嫁給一個十四歲的富家子弟,女兒不願意,但父親覺得自己的安排沒錯,把女兒嫁給有錢的年輕人,等他老了,女兒就有人能依靠。”楚子杭說,“但是後來那個富家子弟還沒長大就死了。”
“什麼鬼歌?一點意思都沒有,這女孩的丈夫什麼事沒搞出來就死了?”
楚子杭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親爹是個這樣的人,沒什麼文化也沒什麼藝術細胞,隻會開車吹牛,他的世界離楚子杭的生活很遠很遠,有這種家長在仕蘭中學是會被笑話的。但是楚子杭還是會想見他,初中入學典禮她是那屆的新生第一,她要男人來頒獎想給他一個驚喜,結果典禮上她是唯一一個背後沒站家長的學生。
去年有個合拍電影來這邊取景,楚子杭被選去當臨時演員,男人眉飛色舞地說一定要來看女兒拍電影。休息時間她總有意無意地看向停車場,但拉風的邁巴赫一次也沒有出現。倒是“爸爸”的奔馳S500始終停在那裡,司機老順帶著一副黑超,人前人後一口一個“小姐”。
“你沒談男朋友吧,你現在還在讀書可不要早戀啊。我跟你說現在這些小男生都壞得很,要談男朋友等你以後再說,要找一個……”
“找一個有錢的?”楚子杭冷冷地打斷他。
“對對!還要身體好,要不然像那首歌裡一樣死得早,要跟你老爸我一樣身體好還對你好!”男人好像沒聽出她的譏諷,繼續就女兒的終生大事安排,“不過早死也可以啊,隻要人家把遺產都留給你,我跟你說那些有錢人圈子可亂了……到時候你後爹跟你介紹了哪家少爺我幫你把關!”
楚子杭嘴唇動了動,攥緊了裙邊,忍住了噴湧而出的惡意,“行了,彆說這個了!”
“好好好,我們聊彆的。仕蘭中學今年十七個考上清華北大的呢!女兒你要努力!彆丟我的臉啊!”男人裝模做樣地關心楚子杭的學習。
“‘爸爸’說不在國內高考了,出國讀本科,我下個月就考托福。”楚子杭冷冷地頂了回去。
“出國不好,國外混小子更多,”男人哼哼唧唧,“現在都不流行出國了,國內發展多快啊。照我說,在國內上大學,考金融專業,再叫你後爹給你找找關係。”
“你閉嘴!”男人的話仿佛一根針紮在她的胸口,楚子杭再也忍不住地低吼。做人可以有點尊嚴麼?彆那麼厚臉皮可以嗎?
“什麼?”男人沒聽清。
“你閉嘴。”她像一頭炸毛的小獅子。
“你這孩子,我都是為了你好。”男人愣住了,“你要多聽大人的意見……”
“聽你的意見有用麼?找個和你一樣的男人結婚?生了孩子後發現男人指望不上,離婚再找個有錢男人,給孩子改名改姓,讓新後爹給前夫的拖油瓶找關係?”
楚子杭將所有積攢的惡意都宣泄出來,有富爹美娘,自己全才全能,所有人都覺得她是有涵養的鹿家千金小姐,從不罵人說臟話。但誰沒有生氣的時候呢?她快15歲了,已經懂得如何用尖酸刻薄的語言刺傷這個男人,讓她的爸爸難堪。
當年這倆極品爹娘離婚,楚子杭覺得天都塌了哇哇大哭,娘親以淚洗麵幾天後,沒隔幾個月就給楚子杭領了一個千裡挑一的新爹回來。楚子杭也改了個傻裡傻氣的名字鹿芒,新爹確實信守承諾,把楚子杭當親女兒養,沒有再要孩子。
但這麼多年了,楚子杭還是忘不了媽媽剛改嫁那幾年的風言風語。總有人看不慣蘇小妍這麼好命,前夫那麼沒用,離婚後帶著個拖油瓶還能憑絕色美貌嫁入豪門,老公還是千裡挑一的好男人。因為楚子杭是女兒,這些惡意也連帶著轉嫁到了同樣貌美的她身上。
國際小學的孩子說,“她隻是個司機的女兒,鹿芒的爸爸是為了睡她媽媽所以才對她好的!她以後也和她媽媽一樣!”
她可以向“爸爸”或者媽媽告狀,大人會以大人的手段擺平一切,小孩子的風言風語不過是照著家中長輩的嘴臉學的。
她也可以選擇忍耐。她是女孩,女孩間最多也就是孤立她,男孩對她動手動腳更多是對美貌女同學的幼稚的欺淩和無知的惡意。她也可以服軟,她知道如何討人喜歡,漂亮姑娘總是受優待的。
但是她不會那樣做,她不是乖順的貓,她是記仇的獅子,獅子隻會咬斷敵人的喉管。
她跟“爸爸”說自己想學武術,讓“爸爸”送她去學了劍道,那些男孩再來欺負她時她就將他們全部打倒。她用三年時間拿到了黑帶,找到那個惡意傳她謠言的高年級男孩,在他輕佻不屑的目光裡一下又一下擊打他的膝蓋,將他一次又一次打趴下。
自此再也沒有人傳她和媽媽的閒話。升上初中,仕蘭中學的學生家境都很好,或多或少知道她家的事,但是她太優秀了,優秀到沒有人能拿那些事來攻擊她。
但原來她還是很在意,甚至是怨恨的。她想過如果那個男人靠譜一點,媽媽就不會離婚,爸爸會保護她,絕對不會有這樣的事。但爸爸不是那種靠譜的男人,再婚後媽媽和新“爸爸”過得很幸福。男人沒有爭取她的撫養權,那他多來看看自己也可以啊。但她最需要爸爸的時候,那個男人在乾什麼呢?
“你是我女兒,我和你老媽合夥把你生下來的!我怎麼會不記得你的生日!生孩子也有男人的功勞,你那麼聰明還不是我把你生的好!”
“辛苦的是媽媽!生孩子女人要辛苦懷胎十個月!男人要怎樣?你辛苦在哪裡?‘親爸爸’?生下來你管過我嗎?‘親爸爸’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告訴我!”楚子杭氣得簡直要笑出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厚臉皮的男人?
男人蔫了,聲音低落下去,“‘親爸爸’就是,你……留著我的血欸。我知道這些年我是沒怎麼管過你,但是老爹哪有不關心女兒的?你小時候那麼乖那麼可愛……”
楚子杭冷笑一聲,不再說話。
男人老是淡定地說這些讓人添堵的話,總是提小時候在那間十幾個平方米的小破屋的時光,以前每次提到那些她的心就會微微抽動,一片酸楚,積攢的怒氣就像氣球一樣泄掉了。但是現在老是說那些事又有什麼意義呢?明明是男人自己放棄了她們。
隔了很久很久男人慢慢歎了一口氣,“所以說你還小嘛,你不懂。你以後有了小孩就懂了,生孩子就是把自己的一半給了這個小孩一樣。你肯定會經常關心他想著他,這是天然的,根本不為什麼。而且人總是要死的,我死了,彆人都忘記我了,可這世界上還有你,你一半是我。就好像我在世界上留了點什麼東西。”
楚子杭不想再聽他這副老生常談斥責不聽話的小孩的大人語氣,“所以你找漂亮女人生下孩子是為了你自己咯?那就不要再給自己臉上貼金!你隻想生,不想養。彆人養出來的女兒會越來越不像你的!”
“我……我也想養。”男人訥訥地說。
音響裡傳來低低的笑聲,所有的爭執停止了,楚子杭從未見過那這個男人這副神情,鬆鬆垮垮的臉驟然繃緊,好像紅熱的鐵潑上冰水淬火。
窗外的黑影越來越多,尖銳的指甲在鋼鐵和玻璃上劃過刺耳的聲音。
男人將她拽到前座,扔到副駕駛上,對她說,“女兒,彆怕,有老爹在呢。”
那一晚她的血統被開啟,強烈的‘靈視’反應就像從一場漫長的噩夢裡醒來。
不,她沒有醒過來,噩夢還在繼續。暴風雨裡,她站在爸爸身後。
他們身前的八蹄駿馬上是巨大的黑影,奧丁,唯一一隻金色的瞳孔仿佛巨燈一般照亮了周圍。
談判破裂了,男人從楚子杭手中接過刻著一株茂盛生長的世界樹的箱子,輕輕撫摸楚子杭的頭,“要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每一句,”他猛地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咆哮,“跑!”
男人以自己為誘餌,把包圍他們的黑影全部吸引到他自己身邊去。
“女兒,你活下去,我們才有再見的日子。”
楚子杭對著沒有鑰匙的中控台,終於明白那個男人在炫耀什麼,這台車有三個人可以喚醒引擎,第三個是她。
楚子杭倒檔起步,車飛速後退,男人用這台邁巴赫偷偷教過她開車,邁巴赫撞擊在一層看不見的雨幕上。
“嘿!神!芝麻開門啦!”男人咆哮著把“禦神刀·村雨”擲向八足駿馬的馬頭,男人躍起,被無數的金色流星包圍。
她的腦海一片空白,機械地駕著車飛奔在雨中,車內音響又開了,愛爾蘭民歌裡女兒和父親對唱。
她忽然聽懂了這首歌。
男人把她送入了豪門,因為男人對自己的人生沒有把握。男人希望女兒能夠過得好,將來有所依靠。
男人有兩副麵孔,他凶猛淩厲的那一麵是少數,他能做到的隻有以沒本事的司機麵目接女兒上下學,偶爾在其他司機一臉不信的目光裡吹噓自己有一個多漂亮多聰明的女兒。他遠遠地看著自己的女兒一天天長大,直到她亭亭玉立,直到自己死去。
“你將來就明白了。”
現在楚子杭已經明白了,男人可能已經死了。她再也沒有機會叫他爸爸,少年總是用最鋒銳的語言肆無忌憚地傷害自己最親近的人,她再也說不出那句“對不起”。
她確實流著男人一半的血,老獅子的孩子才是小獅子。
邁巴赫已經到達極限,再也無法開動。
她撞開車門撲了下去,逆著風雨狂奔,她身上的校服裙濕透了,堅硬的冷雨打在她的身上,可她感覺不到冷了。
她是真的要失去那個男人,失去爸爸了。
她什麼都拋在腦後,她瘋了,不怕黑影不怕奧丁也不怕昆古尼爾,她要回去找他。
大雨中小小的身影坐在邁巴赫的車頂上望著奔向雨幕的女孩,雙眼閃動著淡淡的金色,哼唱著那支愛爾蘭民歌。
楚子杭躺在床上,背她的日記,她的日記在大腦裡。“腦科學導論”的□□富山雅史說,人的記憶就像是一塊容易被消磁的硬盤。人會遺忘是自我保護功能,試想能記住過去的每一個細節,那麼一生中最令你悲傷、疼痛、哀愁的畫麵就會不斷的折磨你,你總也不能從過去的壞狀態裡走出來。
可楚子杭不想忘記,這個世界上,隻有她還記得那個男人了。她是他的女兒,隻有她才能證明那個男人的存在。
“爸爸,又下雨啦。”
回憶完那個男人最後一個畫麵,她緩緩闔上眼睛,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