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外麵滲透進來的光亮,舒苡言看見他眼中不同尋常的情緒。那情緒隱晦不明,讓她讀不懂,參不透。
身處逼仄角落,頭頂的溫熱氣息噴灑下來,他的眉眼近在咫尺,讓她愈發覺得不自在,一時間臉紅耳熱。
半晌,舒苡言抽出被他輕握著的手,後退一步:“喻阿姨還在等著我,我……我先走了。”
抬頭看了眼對麵的人,心顫了顫,她慌亂地跑開。
回到客廳,舒苡言按照喻卿教她的步驟,把金箔紙碾成碎屑,在對聯上零散地鋪開。精心裝飾一番後,原本略顯寡淡的對聯看起來果真提升一個檔次。
韓箴倚在二樓欄杆處,靜看樓下那道身影。他很早就注意到,她每每投入做一件事時都會極其認真,全然不受外界乾擾。
哪怕隻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諸如此刻,一樓客廳裡,大家打牌聊天,異常熱鬨。她卻對那熱鬨充耳不聞,一心一意做著眼前的事,小心翼翼地往對聯上刷漿糊,又將碾碎的金箔紙一點點粘上去,正經八百的模樣看著還挺可愛。
宋思遠從二樓洗手間出來,恰好從韓箴身側經過。見他盯著樓下一動不動,宋思遠輕手輕腳地挪到他身後,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
宋思遠何其聰明,瞥了眼樓下的舒苡言,又捕捉到韓箴臉上柔和到可以稱之為寵溺的笑意,他眉頭皺了皺,很快看出端倪。
“我妹妹好看嗎?”宋思遠背靠欄杆,胳膊環在胸前,意有所指地問。
“嗯。”韓箴正出神,下意識點頭,唇角笑意加深。
直至後知後覺地發現身邊多了個人,他眉心顫了顫,“思遠,我……”
宋思遠募地抬唇笑了笑,打斷他的話:“自從去年我爸媽把那個梁競舟送走後,我就在想,言言以後會找個什麼樣的男朋友?”
他語氣輕飄飄的,聽不出什麼情緒,卻似另有所指,“彆看她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其實性子倔,脾氣又犟。依我看,最好是找個性格互補,又能包容她小脾氣的人。”
“言言現在在北方念書,我覺得找個北方人就挺不錯,如果是濱城人就更好了。性格好,又能護著她,最重要的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我還能偶爾監督一下,不至於讓我妹妹受委屈。”
說完,他看向韓箴:“你覺得呢?”
韓箴隻笑了笑,沒說話。
他又不是傻子,當然能聽出宋思遠話裡話外的試探和提醒。
又或許是委婉的警示。
見他不言,宋思遠沒再追問,掃了眼樓下鬨哄哄的麻將桌,轉移話題:“下去看看他們打牌?”
“嗯。”韓箴摁了摁眉心,故作淡定地下樓。
晚上送走客人,喻卿在廚房準備明天中午的食材,韓箴在一旁幫忙,卻總是心神不寧。
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喻卿八卦道:“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韓箴驟然眼皮一跳,詫異地看著她:“媽,你為什麼這麼問?”
“我沒談戀愛。”
話是這麼說,耳廓卻悄無聲息地紅了。
喻卿撇撇唇,顯然不信:“在國外這一年多,真的一次都沒談過?”
“我沒時間。”這倒是實話。
“也沒有喜歡的女孩?”
韓箴正削著蘋果皮,聞言,動作僵住。
沉默半晌,答道:“沒有。”
喻卿打量他一眼,清了清嗓子,語氣忽然變得正經:“苡言妹妹,今年也十九歲了。”
“年紀是還很小,但這孩子性格乖巧,咱們家和宋家也是知根知底,幾代交好。”
韓箴差點削到手指。
意外的同時,又覺得震驚:“媽,你到底想說什麼?”
喻卿不再與他打啞謎,她放下手裡的活兒,決定與自己感情遲鈍的兒子好好談談心。
“我喜歡這個孩子。漂亮,溫柔,有眼緣。就是不知道,苡言和咱們家有沒有這個緣分。”
“你是不是也喜歡苡言?從宋家把那個男孩子送走那次,我就看出來了。”喻卿拍拍他的肩,“喜歡一個人是要表達出來的,不能一味放地在心裡。你一直憋著不說,隻悶頭對人家好有什麼用?人家女孩子感受不到,到頭來一切還不是白搭?”
“媽,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韓箴揣摩不透她的心思。
他從來都知道韓銘初和喻卿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古板父母,成長在這個家裡,他們從來都順著他的意願,尊重他的所有決定,由著他自由生長。
但這些話從喻卿嘴裡說出來,還是讓他覺得難以置信。
見他眼含不解,喻卿歎了口氣,抬手在他頭頂揉了一把,目光慈愛又暗含期待:“我兒子今年都二十一歲了,也該談戀愛了。”
“我和你爸爸都不是那種功利、世俗的人,也不需要通過操控兒女的婚姻來維持生意上的關係和人脈。”
“媽媽就是很喜歡這個小姑娘,她很像以前的我。從前我在喻家過得不好,也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整天悶在房間裡不愛跟人交流。多虧後來遇見你爸爸,是他把我從深淵裡拉出來,帶我來到南茵,才有了你,有了現在的生活。”
“如果不是看透了你的心思,媽媽也不會跟你說這些話。”
“既然喜歡,有好感,你去追一追又怎麼了?不試試又怎麼知道不行?”
喻卿難得說這麼許多話,一說就停不下來。她語重心長地說了許久,韓箴也是切實地聽進去了。
收回目光,他盯著水池裡斷成幾截的蘋果皮,視線逐漸失了焦。
原本已經偃旗息鼓的欲念又一次被喚醒。
內心開始搖擺不定。
-
夜深,韓箴翻來覆去睡不著。
下樓去到客廳,他很罕見地給自己倒了杯酒,望著窗外朦朧的月光一飲而儘。
酒精灼燒著喉嚨和脾胃,他依舊毫無困意,思緒反而更加清明。他蹙眉。忽而回想起下午在二樓廊間,宋思遠那些指向不明的話。
現在回想起來,宋思遠話已說相當明白。那不止是委婉的警告,更像是下給他的最後通牒。
“我知道你對我妹起了不該有的心思,但我希望你自重,離我妹妹遠一點。”
這才是宋思遠的潛台詞。
原本他是想要慢慢放下的,可喻卿那番話又將他退縮的念頭擊碎。
深夜是人精神最最脆弱的時候,也最能讓糟糕情緒得到釋放。
這一年來,他總是試圖讓自己忙碌。因為一旦空閒下來,便會控製不住地想起她。
想到她褪去稚氣後的溫婉動人的眉眼和白瓷般的肌膚,想她發間淡淡的山茶花香,想到她用輕細柔軟的嗓音一聲聲喚他“韓箴哥”,甚至聯想到她為彆的男生失神落魄的模樣……
想到她的一切美好,都注定與他無關。
有那麼一刻,心隱隱地痛了一下。
她也是有著七情六欲的凡人,她總不會一輩子都記掛著梁競舟。總有一天她會再次為了一個人動心,她會談戀愛,會結婚生子。
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個人為什麼不能是他?
…
這一晚,韓箴少有的失眠了。他對著天花板發呆一整晚,直到淩晨天剛泛亮,方才熬出些許困意。
這一覺沒睡多久,意識昏沉間,他聽見手機持續不斷地彈出十幾條信息提示音,艱難地掀開眼皮,掃了眼屏幕,是方嘉誠在微信群裡號召大家一起去祿豐山夜爬看日出。
難得大家都回南茵過年,能聚在一塊兒實屬不易,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很快便定好了日子。
方嘉誠在群裡拍板:【那就定在下周三,到時候祿豐山腳下,大家不見不散嘍!】
下麵清一色的回複“收到”。
看著手機屏幕,韓箴陷入兩難。
返校時間未定,實踐項目的日期還未公布,他尚且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赴約。
大家在群裡聊得火熱,唯獨韓箴靜默著,始終沒說一句話。
好巧不巧,幾乎是同一時間,與他同宿舍的留學生室友Wilson發來一條信息: 【看見Aron教授群發的郵件了嗎?】
韓箴怔了怔,回複:【剛睡醒,還沒來得及看。】
Wilson直接把源文件轉發給他,還附上一句話:【年後學校會提前開放觀測室,開展和氣象站的友好互動項目。項目一期已經開始報名了,資格審查通過之後,麵試大概定在下周五舉行。你要提前返校嗎?】
認真看過Aron教授發來的郵件後,韓箴沒有絲毫猶豫,當機立斷地回複:【我現在就填報名表。】
Wilson:【好的,我跟你一起報名。】
起身拉開窗簾,正午的陽光直射進來,雙眼有一瞬的刺痛。困意退散,濃烈的疲憊感一掃而空。
韓箴打開電腦,開始研究項目報名的相關事宜,已然把好友群裡的消息拋諸腦後。
直至填完報名表,他仔仔細細檢查一遍,正準備提交,手機卻再次振動起來。
掃了眼,居然是她發來的信息:
【韓箴哥,你會留在南茵過元宵節嗎?】
停在確認鍵上的光標還未點下去。
也就是一瞬間,內心忽地動搖,他鬼使神差地回複道:【嗯?也許會?】
舒苡言幾乎是秒回:【真的嗎?那太好了!】
韓箴摸不清她的情緒變化,索性直接撥通她的號碼,一問究竟。
電話接通,他帶著疑惑開口:“我留下來過元宵節,你很開心嗎?”
電話裡,舒苡言的聲音依舊溫柔輕細,又能聽出些許按捺不住的興奮:“當然開心。嘉誠哥不是在群裡提議一起去祿豐山夜爬看日出嗎?我看你在群裡一直沒講話,很擔心你會缺席,畢竟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
“但現在你不走了,我們人齊了,這樣多好啊,我真的很開心。”
聽見她這麼說,他心頭倏然一暖。
改變決定似乎也就一瞬間的事。
或許這決定有些愚蠢,但偶爾為了自己喜歡的人,為了難得相聚的朋友,任性地偏離預定的軌道一次,就那麼一次,似乎也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
掛斷電話,他重重地籲出一口氣,糾結幾秒,關掉報名界麵,給室友發了一條信息:【Wilson,項目一期的名額我想暫時放棄了,如果未來有機會的話,我會報名參與項目二期。】
Wilson訝異於他的決定,直接敲了電話過來:“雖然項目二期能拿到更高的實踐學分,但條件也更艱苦。那時候可不單單隻是在氣象站做數據分析了,而是外派去偏遠地帶進行戶外勘測。Henry,你真的想好了?”
“嗯。”
“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無關重要不重要,隻是想跟隨自己的內心做一次選擇。”
“聽起來很不錯,隻是可惜了一期項目的名額。”雖是這麼說,Wilson內心還是替他感道惋惜,“總之祝你成功。”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