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溫翎之間的糾葛告一段落之後,舒苡言成天逼迫著自己看書刷題,空餘時間全都用來練琴,企圖用學習來屏蔽外界的乾擾,過濾掉所有不美好的聲音。
周六,舒苡言一覺睡到中午才醒。
舒雲芝和保姆張姨在廚房忙活午餐,舒苡言便去到客廳陪姑父看午間新聞。
見舒苡言過來,宋雋成把桌上滿滿一盤車厘子推到她麵前,目光慈愛:“言言,午飯還沒好,先吃點水果。這櫻桃是張姨早晨剛買回來的,很新鮮。”
舒苡言點頭,唇角抿出笑容:“嗯,姑父你也吃。”
沒多久,宋思遠趿拉著拖鞋下樓,眼下堆積著兩團濃重的黑眼圈,一看就是熬了個大夜。
聽見動靜,舒雲芝從吧台處探出半個身子,衝他招了招手:“思遠,過來。”
宋思遠還困頓著,神思恍惚,舒雲芝揉了揉他的腦袋幫他醒神,隨即覆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拍了拍他的肩:“去吧。”
宋思遠領了任務,套上外套,換了雙運動鞋去敲隔壁房門。
……
今日父母去朋友家聚餐,韓箴獨自在家。
昨晚和宋思遠、方嘉誠他們聯機打遊戲幾乎是一夜沒睡,上午補了半天覺,此刻也是剛醒。
洗漱過後,他下樓去廚房裡翻翻找找許久,發現家裡簡單又省事的食材隻剩一袋速凍餃子。
正準備起鍋燒水,門鈴卻在此刻響起。
拉開門,宋思遠正端著胳膊站在門外。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疑惑:“思遠,有事嗎?”
宋思遠摁了下太陽穴,同樣困頓得不行:“嗐,今天我媽做了佛跳牆,非要我喊你過來一起吃飯,我尋思你也不想來吧……”
“我去。”韓箴打斷他,眼中閃過一絲光亮,“等我一下,我上樓換身衣服,馬上來。”
“……”宋思遠撓了撓腦袋,一頭霧水。
舒苡言見宋思遠大搖大擺出門,以為是姑姑安排他去買調料食材之類的,便沒太在意,繼續抱著抱枕看新聞。
直到一刻鐘後,宋思遠空著手回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人,聽見那道熟悉的嗓音,她的視線忽然僵住,整個人尷尬又無措。
韓箴換了拖鞋,大方與兩位長輩打招呼,宋雋成熱情地招呼他去客廳,極其自然地詢問起功課方麵的問題。
舒苡言呆愣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腦飛速運轉一陣後,自覺去廚房拿了一次性水杯給韓箴倒水。
“謝謝。”韓箴衝她笑了笑,一如既往的溫和從容,“你坐吧,苡言。”
舒苡言沉默著點點頭,屁股剛挨著沙發,便被宋思遠拎到一旁:“往那邊挪點兒,給你哥騰點位置。”
“……”舒苡言忍住想狠狠薅他一把的衝動,不自在地摸了摸後頸,“我肚子有點疼,回屋拿點藥。”
宋思遠以為她是來事兒了,便沒太在意,擺擺手道:“去吧。”
回到房間,舒苡言在地毯上盤腿坐下,望著窗外厚重的雲層,心口有些沉悶,喘不過氣。
為什麼要躲著他呢?明明自己沒做錯什麼。
半晌,宋思遠過來敲門:“言言,出來吃飯了。”
舒苡言拉開房門,低聲說:“我肚子疼,不舒服,可不可以不去吃飯了?”
“待會兒下樓我給你衝杯紅糖水?”宋思遠擔憂地看著她,“我媽和張姨做了一大桌子菜,連佛跳牆都搬上桌了,你多少下去吃一點吧?”
“我不喜歡吃佛跳牆。”
“我知道你不能吃海鮮,但這不是還有彆的菜嗎?糖醋小排,拔絲地瓜,魚香肉絲,都是你喜歡的。”
她依舊搖頭,懨懨道:“我不餓,沒胃口。”
宋思遠低頭,一雙精明的眼在她臉上反複打量:“你這是躲著你韓箴哥呢吧?”
“沒有。”
“死鴨子嘴硬。”
“你才死鴨子!”
宋思遠使出渾身解數也請不動這尊大佛,一時無奈:“不吃是吧?那你就餓著吧,給你慣的。”
“啪”的一聲帶上房門,宋思遠邁著步子下樓:“媽,言言肚子疼不舒服,讓她睡會兒吧。”
舒雲芝臉上晃過一絲意外,摘下腰間的圍裙搭在椅背上,“行吧,你們先吃,我去看看言言。”
飯後,韓箴去宋思遠房裡陪他打遊戲,一整個心不在焉,連輸三局。
見他狀態不在線,宋思遠衝他打了個響指,“你今天怎麼回事?失魂落魄的。”
思緒回籠,韓箴放下手機的遊戲機,輕歎了口氣。
想見的人沒見到,解釋的話也沒能說出口,他心裡堵得慌,“你妹妹她,還在生我氣呢?”
“你自己覺得呢。”宋思遠嗤笑,“你說你也是,閒的沒事招惹她乾嘛?”
“我這不是來道歉了嗎。”韓箴低斂著眉眼,拿起桌上的水抿了一口,稍一用力,一次性水杯被他捏出褶皺,“但她還是不願意見我。”
宋思遠伸出食指擺了擺:“我是說溫翎。那個麻煩精,你招惹她做什麼?”
忽而一陣冷風吹過,寒意從窗縫鑽進來,冷得人一哆嗦。
韓箴起身關窗,再回來時,鼻腔裡發出一聲微不可察的歎息:“之前總想著,溫翎的外公和我爺爺是至交好友,年輕時更是戰友。我爸媽常和我說,當年在戰場上若不是溫翎的外公救下我爺爺,我們家還不一定有今天的日子。”
“爺爺在世時也說過,讓我多多照顧溫翎,要銘記溫爺爺對我們家的恩情。”
宋思遠聽了連連搖頭。
他不能理解,為什麼老一輩的那些恩怨能夠前前後後捆綁幾代人。
斯人已逝,往事如煙,活著的人總歸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總不能一輩子被往事牽絆住腳步,停滯不前。
“是,但那都是上上輩的事了,幾十年的光陰過去了,再怎麼著也該還清了吧?”
“你已經被她害得留了一次級了,還不長教訓?”他撇了撇唇,意有所指,“再留一次級,你可就成我學弟了啊。”
“不會的。”韓箴態度明確,十分篤定地說,“經曆過這次的烏龍,以後我會和她保持距離。她的話,我也不會全信了。”
“那就行。”宋思遠拍了下他的肩,下巴揚了揚,“去樓頂天台坐坐吧,透透氣,順便問你點事。”
隆冬時節,午後雖有微弱的陽光,但寒風呼嘯而過,鑽入皮膚還是會留下刺骨的冷意。
兩人裹著厚重的羽絨服爬上天台,室外料峭的寒意與屋內暖氣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冷風滲進透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理,激得人連連生出冷顫。
宋思遠倚在欄杆上,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煙,點燃一根:“前兩天我爸媽在家裡閒聊,我聽了一嘴,聽說你已經在申請多倫多大學的保送名額了?”
“嗯。”韓箴笑著點頭,朝他伸手,“給我也來一支。”
“你真想好了要出國?”宋思遠咬著煙問他。
“多倫多大學的線上麵試已經通過了,但錄取通知書還沒下來。”韓箴笑,依舊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我還在想呢,國內的高考是不是也該參與一下?怎麼說也是一生一次的考試,缺考了多遺憾啊。”
宋思遠覺得這人就是在變著法兒地炫耀,忍不住拍了他一掌,“你少眼紅我。”
接著又問,“大概幾月開學,通知了嗎?”
韓箴也不惱,笑著答:“國際生一般是五月開學,還剩四個月,也快了。”
“你真想好了,要去那麼遠的地方?怕是你走之後,我們一年也難得聚上一次。”宋思遠看似輕鬆,實則內心淩亂如麻。
人生中第一次與年少好友的離彆,來得比他想象中還要快。
韓箴把玩著手中的打火機,火光在他指間忽明忽滅,風一吹便消失殆儘。
他輕勾著唇,笑聲掩進風裡:“人活著,不就是應該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嗎?”
說出這句話時,他並沒有想象中的灑脫,反倒有些傷感。
“填報學校前,我谘詢了留學機構的老師,像劍橋、牛津這樣的英國頂尖院校,以我的分數肯定是夠不上了,美國的院校我又不太想去。剩下的幾個北美國家裡,我比較能接受的也就隻有加拿大了。”
“這段時間做了許多功課,多倫多大學有我喜歡的氣象學專業,科研團隊和師資力量也比較雄厚,並且專業排名在世界第十,還算是比較靠前。”
“前後比較一下,以我的雅思分數來看,報考多倫多大學是最穩妥的。”
“再加上我還挺喜歡加拿大的人文風土,出去走走看看,也挺好。將來若是能夠爭取保研,直博,再努力拚一把,畢業後進入氣象研究所工作,我的人生就算圓滿了。”
說到這裡,韓箴的眼中又多了幾分希冀。
對於即將邁入大學校園的高三學子來說,未來總是可期的。
一想到他探索浩瀚宇宙的方式不再是家裡那台業餘的天文望遠鏡,和網上那些虛無縹緲的文字資料,而是更加專業的知識和更為精準的天文儀器,他內心對於大學生活的向往便加深幾分。
“你還真是悶聲乾大事。”宋思遠唇角勾了勾,忽地感慨,“你們一個二個的,怎麼都要出國啊?”
見他神情萎靡,韓箴玩笑道,“你怎麼忽然這麼惆悵了?舍不得我?”
“滾吧你,惡不惡心?”宋思遠用胳膊肘抵他。
“那就是舍不得戚戚了?”韓箴輕易看透他的心思,“她最近怎麼樣?留學簽證下來了嗎?”
“不太清楚。之前問過和她關係挺好的一個女生,說是她已經被莫斯科醫科大學錄取了,大概年後就會去那邊讀書。”
韓箴問:“那你呢?打算怎麼辦?人家都要走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去跟人表明心意?”
宋思遠搖頭,滿臉愁緒,不複以往的灑脫模樣:“不知道,從小到大認識了這麼多年,我一直以為我很懂她。但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她就一直躲著我,我現在是真的看不懂她了。”
韓箴拍了拍他的肩,將手中的煙頭撚滅:“還是找個機會,和她好好聊聊吧……”
舒苡言站在樓梯轉角處,身體緊貼著牆壁。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聽了多久,直到端著果盤的手微微發酸,她才回過神,整理好情緒往天台上走。
聽見腳步聲,韓箴回過頭,看見那個纖瘦身影朝他們走過來,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哥,韓箴哥。”舒苡言把果盤放在台階上,眉眼低垂著,神情不大自然,“姑姑讓我拿水果上來給你們吃,都是洗過的,你們吃吧,我先走了。”
“誰讓你走了?過來。”宋思遠側過身,反手扼住她的胳膊將她拽回來,“話都沒說幾句,跑什麼?”
“我沒跑,我要回屋寫作業了。”舒苡言輕聲說。
不料下一秒就被宋思遠揭穿:“你作業不是昨天就寫完了嗎?”
“……”她耳廓一熱,改口道,“我回屋複習。”
“你給我過來,在這坐著。”宋思遠摁著她在水泥台階上坐下,神情嚴肅,“今天你韓箴哥在這兒,你們倆好好聊聊,把前些天發生的誤會都說清楚。”
舒苡言抬頭瞪了他一眼,用口型說著“我不要”,結果被宋思遠瞪了回去,眼神警告:“給我好好聊,有誤會儘早說開,彆聊崩了啊,聊崩了晚上不許下樓吃飯!”
“……”
宋思遠說完,大搖大擺地走了。
舒苡言僵硬地坐在原地,悄悄抬頭朝身側看了眼,結果正好對上那個人的目光。
韓箴低眸,安靜注視著她,平日裡身上沾染的濃烈薄荷味仿佛淡去幾分,混合了些許煙草味。
眼神交彙,舒苡言覺得耳畔愈發燥熱。她起身朝前走了兩步,與他拉開一段距離,又轉身看他:“韓箴哥,你有話要說嗎?沒有的話,我就先走了……”
“有。”不等她說完,韓箴便答道,“我今天過來的本意,不是來蹭飯,也不是來找思遠打遊戲、談人生的。”
“我是來找你。”
韓箴起身,站直身體,靠近一步,“我不喜歡被人誤會的感覺,尤其是被身邊親近的人誤解。所以那些壓在心底好幾天的話,我一定要跟你說明白。”
舒苡言抿唇,苦澀地笑了笑,“那件事已經過去了。”
“事情是過去了,但你心裡始終沒有放下,不是嗎?”韓箴低眸看她,“苡言,對不起,我承認在溫翎落水的那天晚上,我確實頭腦昏沉,情急之下判斷失誤了。”
“但後來頭腦清醒,思緒清晰起來後,我知道我錯了,我有想過儘力補救,我也確實這麼做了,希望你能相信我。”
見她默不作聲,韓箴心裡始終惴惴不安,“如果還是不解氣,你打我也行。”
舒苡言略略抬眼,“韓箴哥,我是快要成年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了。”
韓箴很快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言下之意便是,她都是快十八歲的人了,這麼幼稚的事情她做不出。
“如果是我之前的道歉不夠誠懇,那我再說一次。”
不知怎的,韓箴莫名覺得眼眶發熱。
“對不起,苡言。我真的是一時心急才會誤會了你,當時沒聽你解釋,是怕溫翎有什麼危險,急著送她去醫務室。”
待他說完,舒苡言很輕地搖頭,從兜裡摸出手機,找出那晚她偷偷錄下來的音頻。
她很慶幸,那晚自己多留了個心眼,從靠近靜思湖的那一刻起,她便摁下了錄音鍵,將手機藏在衣兜裡。
“這是那天晚上,我用手機錄下來的。”她把手機攤在掌心,按下播放鍵,將聲音開至最大。
很快,兩個女生的爭執聲從擴音器裡傳出。
聽完錄音,韓箴怔在原地,許久說不出話來。
他是不敢相信的。他不敢相信那些惡毒的話是從溫翎口中說出的。
以他對溫翎的了解,她有時的確任性,愛耍小脾氣,但心地卻是善良的,沒什麼壞心眼。
哪怕上次因為音樂教室的問題發生了爭執,導致舒苡言意外受傷,他也沒有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溫翎這個人,隻是覺得溫翎從小過著眾星捧月的生活,得到的太多,所以理所當然地事事隻為自己考慮,想要為自己爭奪最好的資源。
直至聽到這段錄音,他才意識到,或許事實並不是如此。兒時印象中的那個溫翎,或許早已經變了。
放完錄音,舒苡言把手機重新塞回衣兜裡,解釋道:“我把這段錄音放給你聽,不是為了博取你的同情,更不是讓你為我做些什麼。”
她垂著眼,淡淡地說,“我隻是想告訴你,溫翎這個人不似外表看到的那般善良單純,我想讓你看清她。”
冷風嗖嗖,她的耳朵和鼻子凍得通紅,眼裡隱隱有了淚跡。
“天氣挺冷的,我先下樓回房間了。”
“苡言。”見她要走,韓箴太過急切導致直接失了方寸。他拉住她的手腕,擋在她身前:“你和我置氣可以,但是這麼重要的事情,你不該瞞著學校老師,不該瞞著你的家人,知道嗎?”
他說教的語氣讓舒苡言覺得好笑,壓抑在心裡許多天的情緒終於控製不住,一股腦宣泄而出:“你管得著嗎?”
舒苡言甩開他的手,音量不自覺提高幾分:“她不是你的發小嗎?不是你喜歡了很多年的女生嗎?那你繼續站在她那邊替她出氣幫她說話啊!管我做什麼?”
印象中,舒苡言一直是一副溫順少言的模樣,韓箴從未見過她這麼生氣的樣子。
他有些慌亂。
“明天,明天我陪你去校辦,把這條錄音交給教導主任,讓學校處理。”
“不用了。”舒苡言平複著呼吸,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說過了,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我不想再讓這場鬨劇無休止地延續下去,不想再讓姑姑姑父為我擔心。”
韓箴無言,更是無措地站在原地。
時至今日,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她做些什麼,更不知如何償還這段時間以來她所受的委屈。
“對不起,我情緒有點激動,但不是衝你。”舒苡言揉了揉眼睛,及時止住眼淚,“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溫翎也受到了相應的懲罰。隻要你們能夠看清她這個人,我所受的所有委屈都不算白受。”
“韓箴哥,也祝你一切順利,早日收到理想大學的錄取通知書。”